第66章 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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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血, 蔓延在這個腥臭的冷庫室裏。
另一個人的血鑽進指甲縫裏,帶着鐵鏽味彌散。
他的手停駐在那裏許久。
再猛然從那裏拔出。
鮮血迸發。
沈恪之這才意識到他親手做了什麽,那個匕首插入的位置不偏不倚, 撞上左胸的心房, 是心髒的位置。
那個猖狂而不可一世的三大五粗脖子繡着紋身的男人臉上血色漸消。
像個人偶一樣順着鐵架滑落。
他殺了人, 半跪在塑料薄膜旁,又很快轉身三兩下解開沈攸寒的繩子,一手掩過孩童的雙眸,身後是中年女人的哭喊, 但他都聽不見了。
南巒尖叫哭喊, 她眼前的男人卻沒有了動彈喘氣的跡象, 她不敢相信,活在陽光和金字塔頂端的沈恪之會親手用刀殺人。
也不相信, 她在國外在華人圈裏不好惹的男人會血色全無。
她一把從地上托起秦洪玉,試探性地去探他的鼻息。
停止了。
現場滿目狼籍, 零碎的幹冰随意地仍在塑料紙上, 虞斂月穿過人群把沈攸寒挽在自己懷裏, 另一只手緊緊抓住沈恪之沾上血的手。
虞斂月說話時嗓子也像是灼傷過,發生聲音時聲帶微微刺痛。
沈恪之失手了。
他至多想要給那種人一個教訓,親口告訴自己不要糾纏的他忍無可忍動了手。
虞斂月深呼吸。
她從沈恪之手裏接過孩子,把她提起,輕撫過沈攸寒腦袋, 讓她埋入自己的懷抱之中。
“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恪之,沒關系的,”她用衣袖為他擦掉額頭細密的汗,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但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嘟嘟嘟”警車聲響起。
“大家雙手舉起。”
沈恪之仍舊緘默,一旁毫無情面地甩開她的手。
他不能讓她和殺人犯站在一起。
不能讓警方的調查裏出現她的名字,她已經經歷了太多的失望,徒增了新的緊張,他不能讓她參與這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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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斂月看着沈恪之雙手被戴上手铐,銀色的冷光在這初夏的太陽下格外刺眼,賴梅華先後進了另一輛車警車,被押送去審訊室,她在上車前死命地罵罵咧咧道,“賤人,都是你害了我的兒子。”
現場,沈攸寒嗚咽不止的抽泣聲,警車傳來警笛聲,還有救護車的姍姍來遲的如心髒跳動的“滴嘟”聲,混雜在一起,整個冷庫外的菜市場秩序徹底被破壞。
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
虞斂月扒着沈恪之被強壓推進的車門,“沈恪之,你聽我說,我們是受害者,一切按照事實來告訴他們,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也相信事情真相會水落石出。”
沈恪之擺手,僅有的一句話竟然是:“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
說罷,他冷酷地将視線轉向另一頭,心髒像是缺失了一塊,停止了疼痛,卻還是為她們的處境而擔憂。
不可以。
讓他的女人為他擔負起罪責與罵名。
是他一時興起的極端憎惡,是他童年記憶殘存的陰影,是他失了手,直接揮動了刀子,如果只是把那把水果刀甩出去——
那他們一家三口就能團聚在一起。
他漸漸發覺他才是最不正常的人氣,一瞬間他淪為了惡魔,讓偏執占了上風,又有什麽顏面讓她繼續留下來。
“走啊。”
他絕望又倦怠。
推開她,卻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虞斂月怎會不知,她目送他們那輛車的離開。
她轉身挽起了頭發,生活不允許她浪費片刻的光陰,她幾乎不假思索打通了章生的電話,“喂,我是虞斂月,麻煩你立刻聯系MIF法務部的人,沈攸寒被綁架,我們遭遇了一場勒索案。”
越說下去她嗓子也疼,艱難地打起精神,“他動了手。”
虞斂月盡量說得隐晦。
至于沈恪之的事,她卻是能壓下來多久就一定要壓多久。
她帶着沈攸寒來到相對開闊的地帶。
把沈攸寒親手交給聽着消息瘋狂跑來的尤美和姜虬。
“斂月,這怎麽回事?你手上怎麽還有血呢?”尤美局促不安,大寫的“擔憂”挂在臉上。
“幫我照顧好她。”
虞斂月頭也不回地往警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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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市警察局。
“虞小姐,我們在半個小時前街道你的報警電話,現在希望你能如實闡述一下安檢的具體經過。”
突然有人的到訪打斷了他們。
“搶救無效,秦洪玉死了。”
虞斂月讀出了那個人在警察耳邊的唇語。
虞斂月語速正常,聽不出任何情緒來,“他們想要綁架我們女兒對我們實施綁架勒索,但他們提前對孩子動了手,小孩被人打過,我想沈恪之只是想要教訓那個男人一下,沒想到那個人起了殺心,掏出了一把水果刀。他奪過了那把刀,但出發點僅僅是保護好我們。”
可闡述全過程時,虞斂月一手捏着包的手輕微地顫抖着。
她再一次睜開眼,呼吸逐漸平穩起來,眸子是愈發的死寂與安靜。
“是他們要殺人,我丈夫是正當防衛。”
“我不覺得他應該和嫌疑犯一起,戴上手铐,”虞斂月盡力從血泊現場抽脫,她想過,真正能站在沈恪之身邊的人,現在只有自己了,她目光清澈,聲音清晰明了,“我們法務組很快就會到,具體情況我已經盡力說明。”
南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雙手越過頭頂,高高舉起,向虞斂月砸了警察辦公室撿來的器皿,“是你老公殺死了我男人,你老公怎麽可能沒犯罪!”
“我們本來就是受害人。”
警察半眯了眼,轉動筆杆,“沈先生的性質很有可能從受害人轉換為了施害人,當然目前這事我們也在進一步審理當中。”
“我們不在英美法下生活,沒有陪審員投票表決,可能他是一顆保護你和女兒的心,但在這裏,無法煽動到別人,不會影響犯罪事實。”
警察有些感慨。
到底是失了手,殺了人,算不算正當防衛有待确認,檢察機關的人已經準備訴訟。
虞斂月冷然站起身來,拖了凳,示意陪同的律師坐下繼續探讨案件,她臨走前說,“這和法律體系無關,我堅信我丈夫沒有犯罪目的,根本不會構成犯罪事實。”
她那僅剩的一點強硬像是個笑話。
而沈恪之,她以為一手通天的男人,在他以同樣的方式報複了別人以後,不得不承受“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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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介入了。
與MIF相關公司當然也相繼得知沈恪之被逮捕的事實。
媒體驚呼“曾經顯赫一時的青年才俊竟然淪為階下囚”,在法律審判之前,提前将他诋毀得萬般不堪。
一時間,沈恪之從神壇跌落,聲名狼藉。
虞斂月立即給相關媒體發了法律函。
她覺得這個世界太瘋狂,人人都愛沈恪之的時候她避而不及,可當她真正走進他的生活,卻發覺人們的追捧只是建立在財富基礎上,簡單的對金錢名利的向往而已。
MIF美股當天随之暴跌。
董事會其他股東強勢介入之前,章生看見了總裁辦公室裏清冷的女人正翻閱着文件,而虞斂月一整夜都在那裏,辦公室裏燈火通明。
董事會臨時召開當天,強行通過的卻不是任何去掉沈恪之名字的決議。
而是虞斂月自己走上了臨時替代他的崗位。
不少員工都聽過這一段老謀深算的股東發言。
“沈太太,我想我們是可以給你們年輕人機會,可現在不是證明你們失敗了嗎?”老爺子像是勝利者的姿态壓迫道,“早年我投入的資金并不少,行駛一下經營職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章生不知道虞斂月這個女人怎麽力排衆議的。
她把經營權和本屬于他們的股份緊緊抓在手裏。
但她的人強硬作風還是很快穩定了MIF。股票第三天就開始全面反彈。
章生沒有心存疑慮,而是用和往常甚至比以往更甚的态度兢兢業業地工作。
其實也就是開股東大會這一天,虞斂月才知道,一開始沈恪之就沒有把她檔案放在普通員工欄,她早就擁有了和沈恪之本人一樣的25.5%的MIF股份。
這才讓她有足夠的底氣,對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當場反擊。
時間過得好快。
審判就快要來了。
她坐在他的位置上,每天面對積壓成小山的文件,一個人在這張破椅子上動彈不得,終于知道沈恪之曾經那些無奈與煩惱了。
南妍妍私下有來過一次MIF。
在玻璃感應門外想和她道歉。
虞斂月沒有讓她進來過。她看到毫發無損的南妍妍是醞釀成這一場無妄之災的人之一,她就無法理智地包容她。
只是沒想到,開庭前一天她去了趟郊區海邊的餐廳,和其他公司的人吃個法餐,還能看見她。
南妍妍躲在了全開放後廚的碗櫃下。
她不知道就算受了那麽大的重創一擊以後這個女人脖子很難伸得老長,背板筆挺,神情高傲地舉過酒杯時,她心中忽然又燃起怨恨之火。
火很快熄滅了。
值班經理讓她滾出來。
她失去了工作,又穿上了圍裙,她本以為在一個優雅高貴的餐廳工作,結果卻在社會底層遇見一群不那麽友好的人。
她兜兜轉轉一圈,好像回到了高中畢業後的起點。
她還是一個無名無姓默默無聞遇到事只能低聲下氣的餐廳洗碗工,只是她不再年輕了。
洗碗手套破了,看見的年輕男人誰也就當沒注意過。
而虞斂月也不再正眼打量她。
只是此時的虞斂月無暇顧及太多,她對顧景行維持的價格底線不滿,“怎麽需要我做市場調研報告,告訴顧先生你們産品實際成本是多少嗎?”
“既然你們利潤水平并不低,就不要提價提得這麽過分了。”
顧景行再一次和虞斂月的約會竟然變成了純商業談判。
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帶着棱角,做事果斷決絕,基本不留情面的女人竟然是虞斂月。
“我不過是按照和其他大廠商定的價格……”
“哦。”
顧景行說不上了到底是什麽感受,這場見面在她完完全全的壓制下,他好像可以利用的轉機更少了,虞斂月幾乎是和沈恪之一樣嚴苛的态度,且一點也不留情面。
“本來聽說了你的事情,我還以為自己有了追求你的機會,”顧先生細長的手指戳了戳餐桌上新的合同協議,他不忍自嘲,“沒想到你的心思都在這上面。”
她指着簽字欄,仿佛不想要再繼續兜圈子了,“早點簽字吧,我也想早點回去,我女兒還沒有睡着呢。”
虞斂月終于不那麽不近人情了。
雖說她講起自己的私事,但目光卻還是一樣的疏離。
“好。”
顧景行大大方方地簽字,把她想要的數額給她,當然不止是為了她此刻沒有閑暇的态度,賺錢對他來說也同樣重要。這是一個雙贏的議案。
就算徹徹底底淪為一個供應合作商——
他覺得偶爾見見她也是一件好事。
——
她回家。
清河市中心頂樓的大房子顯得空曠又寂寥。
“媽媽。”沈攸寒跑入她懷抱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覺得像是哪裏被填滿了。
“你想要媽媽講故事嗎?”
沈攸寒太早學會了察言觀色,她親手拿過媽媽Bally Grolh的公文包,“我不想,媽媽已經很累了。”
虞斂月陪着她入睡。
這一夜,是怎麽也睡不着了。
老天給他們什麽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她知道,未必是好的。
果然,第二天在法庭呆了一整個上午,親耳聽見沈恪之被宣判了“防衛過當,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的結果。
沈恪之沒能幸免,法律的制裁不可能因為他的經歷而逃脫。而一年的結果,其實也已經比設想中好太多了。
與此同時,在國外犯下多起刑事案件的南巒被宣判了無期徒刑,最初參與和主導綁架案的賴梅華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他穿着藍灰色的囚衣,至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法庭外的陽光穿透老舊的小玻璃窗,打在他的背後,顯得他格外高挑清瘦。
臨近退場時,她想要追上前去,拼命地告訴他,她會等他。
但她沒有。
虞斂月只是收斂起情緒,整個下午繼續投入到工作之中。
MIF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飛行器,可也因為它承載的東西太多,制約它飛行的速度,她必須考慮每一個行業的生态背景,把控新的政策條件,盡可能做出一切符合規律的決斷。
她有那麽一點累。
八月月初。
冷庫事情結束快要快三個月了,他也從拘留所轉到清河監獄那個地方呆了整整一個月了。
這時,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他們的一周年結婚紀念日。
雖然有些冒冒失失的,盡管他總不願意以階下囚的身份多看她一眼,她明白他心底的驕傲,也毫無怨言——
但她真的很想見他一面。
就是現在。
這一年,八月初的天一直下雨,沒有了上一年的那輪驕陽,沒曬幹的衣服都扔進了烘幹機裏。她打了一把透明傘,匆匆趕到他的監獄外,走正常程序申請探望她的丈夫。
獄警安排了他們的見面。
巨大的透明防彈玻璃隔在他們中央。
虞斂月還沒開口,就見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了那份離婚協議書,似是早有準備。
虞斂月坐在棕紅色的老式木凳上,對準了窗口,像是沒看清他手中拿了什麽,道,“老公,結婚紀念日的禮物可以延遲一下下,我不介意的。”
“可這個或許是你一直想要的。”他借獄警之手,把離婚協議交給了自己。還有另外一份證明,不用去民政局,就可以宣告他們夫妻關系結束。
虞斂月搖頭,“我不喜歡,就不收了。”
“虞斂月,你不是一直就很想要你的自由嗎?”沈恪之故作愠惱,堅決道,“我把它還給你。”
“可忽然覺得有比自由更寶貴的東西。”
是你啊。
“你難道不覺得你和一個真正喪心病狂的人在一起會是一個多大的笑話嗎?”
虞斂月眨了眨眼,冷豔極致的眼睛蒙上了宿舍樓下的懵懂無知時戀愛腦一般的熱情,“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和你選擇做一樣的事,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獨守空房,等一個從地獄回來的男人。”
“但你知道嗎?有些事,只有你與我感同身受。”
沈恪之态度漸漸變化。他是人,有最起碼的廉恥心,也會因為女人細微的溫柔與退讓而感動。他聽章生早就說過了那些在工作上在那群死老頭之間拼命維護自己的女人了,但他不想松口,不願讓她繼續奔波。
但他唯一慶幸的是,“我們打敗了劇情。”
盡管是以這種方式——
他結束了另一個罪惡滿盈的人的生命。
但他們所有人的軌道注定不會和原來一樣了。
虞斂月第一次從這陰沉的眸子裏探出滄桑感,她玩笑道,“我給你電子卡充錢了,在這裏也多買保養品用用,不要老得太快了。”
雖然寸頭也怪好看的。
沈恪之整個臉龐的線條更加清晰,眉眼之中更添英氣,冷峻堅毅的氣質漸長,變成了其他女人都不敢搭讪類型的男人。
“虞斂月,你可真是個壞女人。”
沈恪之不知怎麽又開了口,這才發覺他一直被她牽引着,竟然迫切又想重修舊好,他發覺自己堅持以往的冷淡在她面前從來是不管用的。
“還有五分鐘。”
虞斂月看着監獄背後的白色塑料鐘,心中既心酸又留戀。
沈恪之伸出了他在縫紉機上一個月未休的毛糙的手,按在了厚實的玻璃上。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虞斂月也伸出了手,五指漸漸舒展,對應上他的每一根手指,看着他與自己的掌心的紋路在玻璃內外交疊。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在雙十一那天(不是因為我覺得那天看文單身狗多,是我正好要出門一周的樣子~)
冬天會寫小青梨和大綠茶的。
拜。有緣總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