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世界1
也許是老公、兒子相繼離世的打擊太大,林慕言小學沒畢業的時候,她奶奶孟美雲就出現了阿爾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狀:健忘,認不得人兼且脾氣暴躁,老是疑心周圍的人都要害她,還曾無中生有地向鄰居哭訴女兒孫女虐待她。
用林蔚芳的話說,她攤上這麽一個老娘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可攤上了就是攤上了,林慕言從初中起就開始正式接手照料她奶奶的一應生活起居。早上天沒亮,她就起床燒了熱水,教孟美雲重新學習洗臉刷牙,又教她穿衣服疊被子,再做好一家人的早飯,伺候老太太吃過,才匆匆背個書包上學去。
晚上放學回來,她姑姑一般都有留飯,她就熱飯給自己和孟美雲吃,然後打了熱水先伺候她奶奶洗過換過,又洗過晾好換下來的髒衣服,這才能安下心來做作業。
萬幸她奶奶病得還不算太過嚴重,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只是容易健忘,三不五時又要人從頭教起,而且脾氣比之生病前愈發“精怪”,對伺候她的人也沒個好臉,他女兒女婿都不願搭理她。
林慕言初中畢業的時候成績很好,全區第二,進省重點毫無壓力,當時她在讀的區重點中學也極力挽留她,并承諾可以減免她三年的學費。
她姑姑林慕芳卻勸她去讀師專,“女孩子當老師多好啊,又穩定又體面,況且師專也不收費的,還能早點出來工作掙錢。”
林慕言不願意,憋紅了一張臉,又着急又讷讷地不知道怎麽說服她姑姑。
在一旁喝酒的姑父周濟海倒是幫她說了句話,“丫頭成績好,想讀高中你就讓她讀嘛,反正都一樣不收錢的。以後她考個狀元什麽的回來,我們也有面子嘛。”
“面子,面子能值幾個錢,是能吃還是能喝啊?一家人都快喝西北風去了,你還在這裏裝好人,還不是因為我嫁了你這麽個爛無錢用的貨色……”
周濟海平日話不多,林蔚芳大着個嗓門從早到晚地唠唠叨叨,他也只會聽着不還嘴。可一旦喝了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兇狠暴戾。
這天他喝的還不算多,這也夠他頗為不耐地咆哮道:“你個老娘們還說我,你看看這一屋子擠了三個你們林家的人,我還沒說什麽,你倒得瑟上了。個遭瘟的老母雞,成天罵人又不知道下個蛋,娶你還不如娶個雞回來。”
“周濟海!你說話要不要臉,這是我哥留下的房子。沒孩子還不是你個老慫貨沒用。”林慕芳尖叫道。
周濟海怒斥“我慫貨?這房子不是你拿我們老周家的錢頂下來的,你不看看現在房本上是誰的名字。你個惡婆娘再嚷嚷小心我把你們通通掃到大街上去,明天就找個年輕漂亮會生兒子的女的回來。”
林慕芳冷笑,“房本上我的名字還在你前邊,要滾也是你滾!沒了我,你看看你能活幾天。”
他們夫妻這樣的争吵不說天天上演,三天兩頭也是會定時溫習一遍的,林慕言很小的時候還會害怕,怕他們真把自己“掃到大街上去”,到現在她也聽得麻木了,只是每到這時候,她還是會不自覺地小小翼翼夾着尾巴做人。
林慕言等他們兩口子吵完吵痛快了,周濟海出了門,她才蹭到林蔚芳身邊,對她姑姑說,“姑姑,你讓我讀高中吧。不用學費,我吃不了多少的,以後上了大學,我就能自己掙錢了,保證不花你們一分錢,我還能幫家裏掙錢呢。”
林蔚芳不為所動,“你這會兒說的是好聽,哪有那麽容易啊。你也別怪姑姑狠心,本來麽你親娘都不要你了,跑了個幹淨,我養你到這麽大,遭了多少罪啊,你以後孝順我也是應該的。像你奶奶,她對我那麽不好,那麽偏心眼子,我還不是要給她養老送終,想起來我就怨啊,你奶奶她心裏只有你爸爸,他是你奶奶的寶,我是連跟狗尾巴草都比不上的,吃個包子都把餡攢給你爸爸,只準我吃皮,還騙我說餡是苦的……”
林蔚芳越說越氣,“個老不死的老太太,兒子死了想起我這個姑娘了,還要幫他兒子養閨女,我怎麽這麽命苦啊。你還要讀高中,上大學,你是要逼死我啊你……你奶奶命長着呢,要死不死的,以後吃喝拉撒的全要人照顧,你嫁人了倒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被她害一輩子的。”
林慕言道:“以後我養我奶奶,我給孟美雲養老送終,偏癱了殘廢了都不用你們管,我畢業了就帶着她搬出去住。姑姑,你再送我讀幾年高中吧。”
林蔚芳正想她老娘想的牙癢癢,恨不能咬幾口這個死老太婆,詐聞有人要接手這個爛攤子,眼睛先亮了一亮,嘴裏倒還道“這是什麽話……”
……
林慕言最終還是去了區重點高中上學,盡管她姑姑松口的最大動力大概來源于她承諾以後給孟美雲養老,但她還是很感激地對支持她的周濟海道謝:“姑父,謝謝你!我以後會報答你的。”
周濟海長的賴又是個酒鬼,這輩子都沒被長的好的姑娘這樣和顏悅色過,盡管眼前的人年紀小了一點,那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樣了啊。他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那個,應該的……你跟你媽媽長的挺像的……都很好看……”
林慕言當時不明白為什麽周濟海會提她跟她媽媽長得像,還覺得這個沉默寡言嗜酒如命的姑父其實心底也沒那麽壞。等到她明白的時候,那一刻她只想她姑父趕緊死掉,晚一秒鐘都令她惡心地無法忍受。
林慕言讀到高一下學期的時候,她們學校原址擴建,很多樓房都要推倒重建,除了高三畢業班,剩下的年紀的學生們都要作鳥獸散被分配到城裏大大小小的學校去借讀。
林慕言成績好,順理成章地分到了s市最好的外國語學校。
林蔚芳為此很不樂意,外國語中學離她們家更遠,她每天要多給林慕言好幾塊錢的公交地鐵費,“沒見過你們學校這樣的,建房子還把學生齊齊往外趕,以為自己家修澡堂子嗎?還好你借讀的那個學校不要你們掏學費,不然我砸鍋賣鐵也送不起你去那麽好的學校啊。”
林慕言在林慕芳不高興的唠叨聲中沉默以對,不敢表現出竊喜來。外國語中學其實也算她心中的一樁隐痛,她爸爸出事以前,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順順當當地長大,小學畢業讀最好的中學外國語,外國語畢業讀國內最好的大學或者幹脆出國留學。
後來她中考的分數果然超過外國語的錄取線一大截,但她已經不敢奢望能進去讀書了,連想想也是罪過。
現在,老天倒是像要來彌補她這個可憐的人一二,竟然以一種神奇的方式幫她圓了夢。
林慕言把半年前珍藏起來的外國語學校的宣傳海報拿出來欣賞,啞光面的海報上,濃縮着外國語中學高大古樸的建築群和令人心曠神怡的湖光山色,左下角占足了篇幅的是一個穿着外國語小西裝立領校服的帥氣男生,他同身後的學校一樣如出一轍地散發着優雅和高貴的氣質。
新學期開學頭晚,林慕言有些失眠,但第二天她還是起了個大早,匆匆給自己和她奶奶洗過手臉,又煮了一大鍋子牛奶蛋花粥,這東西看起來黏黏糊糊不怎麽好看,用後來周童的話說就是鼻涕粥,但其實味道還可以,營養豐富,簡單易做,關鍵是造價還不貴,林慕言就擱了兩只雞蛋,牛奶也只倒了她姑姑補身子的瓶裝牛奶的三分之一。
她快手快腳地忙碌着,滿心都是對新學校的憧憬。可惜她奶奶感受不到也無法理解她的雀躍和心急,老太太這天又不肯自己吃飯了,不,她是又忘了怎麽拿勺子把飯粥舀到嘴裏然後咀嚼這個她2歲就習得的技能了,林慕言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沒時間從頭教起,只好自己一勺一勺喂她孟美雲喝粥。
粥這種東西,溫度都化在了芯裏。林慕言已經很小心地吹過晾過了,可孟美雲還是燙着了。
孟美雲含糊不清地哼哼,“……燙……燙死了,林慕言你安的什麽心啊?”
孟美雲已經有好些天不記得她是誰了,叫不出她的名字,這會兒倒是又想起她來,大概林慕言這個名字在老太太的記憶裏就是跟不美好的事物聯系在一起,不舒服了受委屈了才叫的出來。
林慕言試了試碗裏的粥,是挺熱乎的,但不到燙的程度,她知道孟美雲大概又是在耍小性子,老太太不愛吃粥,愛吃肉包子。林蔚芳沒給買包子的錢,她林慕言也變不出來。
林慕言像念旁白一樣平靜地對她奶奶說,“沒有包子,只有煮雞蛋和粥,你再不吃,這些也沒了。“她舉着飯勺執意地遞到她奶奶嘴邊。
老太太把個頭搖來擺去就是不吃,還很不高興地揮手打林慕言伸過來的手,“不吃,不吃,我要吃包子!”
“哐啷”一聲,盛粥的飯盆被激動的老太太掃落在地,黏稠地“鼻涕粥”在地上流了一大灘。
林慕言眼淚在眶子裏打轉,她飛跑下樓到巷子口用自己的午飯錢買了兩個肉包子,給了她奶奶後,孟美雲這才心滿意足,小口小口不舍得似的抿着油包子,也不用人教了。
林蔚芳正起床上廁所,從客廳經過,一眼看到了孟美雲手裏的肉包子,她哼了一聲,“個老不死的,盡想着好的吃,自己那點家底全陪給了我那個死鬼哥哥,現在到來跟她姑娘要好吃的。我可沒錢給她買包子啊,你心疼她你自己就餓着吧。”
林慕言沒說什麽,她收拾完地上的殘局後,趕緊拿上書包出門,本來尚早的時間這會兒已經很不早了。
在擠上跟去之前學校方向完全相反的公交車後她才松了口氣,然後才發現自己這兵荒馬亂的一早上也沒顧得上喂自己吃幾口早餐。
盡管林慕言一出站就玩命地跑,汗水順着殷紅的臉頰大顆地往下滴,但出門太晚的她還是“可恥”地遲到了。外國語中學的大門口,幾個戴着紅袖章的值日生正一臉嚴肅地挨個登記這些上學第一天就膽敢遲到的“老油條”們。
林慕言面燒似火,垂頭喪氣着很乖覺地排在遲到的隊伍裏。
“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負責登記林慕言這隊的是一個個子挺高的男生,表情嚴肅、聲音低冷,很是鐵面無私的樣子。
林慕言有些怔愣,眼前這個男生分明就是昨天她才“見”過的那一個,他們穿着一模一樣的立領西裝校服,有着一樣的眉眼和面部輪廓,不同的是昨天那個人在海報上噙着微微笑意,眼前這個卻面色嚴肅,一副問罪的架勢。
因為晃神,林慕言卡殼了一下才小聲回答道:“高一318班,林慕言。
那個畫裏畫外都一樣帥氣的男生聞言,兩根精神的眉毛往中間收攏,“新來的轉學生?”
“……是的。”林慕言心裏嘀咕,你怎麽知道,但她沒敢問。
“行了,你過去吧。”海報上的男生小聲又快速地說。
“啊?”
“啊什麽啊,讓你走就趕緊走,啰嗦什麽,快點!”海報男有點不耐煩了。
“不用登記嗎?”林慕言傻乎乎地問。
帶着紅袖章的男孩用看榆木疙瘩的眼神白了她一眼,不等他再開口,負責巡邏的學生會的風紀部員過來了,“紀念言,怎麽了?這女生哪個班的?沒見過啊。”
“我是高一318班的。”林慕言很老實地自報家門道。
來人拖長了調子說:“哦,你們班的啊。行了,動作快點,都差不多完事了。”
紀念言萬分無奈地把這個不開竅的轉學生登記在遲到的黑名單上,“林慕言”三個大字寫得尤其方正醒目,讓你這麽愛上榜!
他擡頭看了一眼滿臉躊躇的某人,還是好心問道:“知道教室在哪嗎?”
林慕言很誠實地搖搖頭。
“靠邊站會兒,一會兒我帶你過去。”
林慕言愣愣地站到一旁,等這個男生“工作”結束。她這會兒才慢慢回味過來這個跟她同班的男同學剛才大概是想悄悄放她一馬。
林慕言的臉一下子愈發燒的通紅起來,她雖然從來沒想過幹這些弄虛作假的“壞事”,但辜負了同胞的一番好意,還是讓她覺得局促不安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