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結(1)
屋內,熏煙缭繞。
“你這是做什麽?”令狐沖從未想過有一天,眼前之人會向他下跪。
“大師哥——”清脆幹淨的聲音落下,成功阻止了他的攙扶。
令狐沖因這聲久違的稱呼,僵在了原地。她終于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卻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
“對不起。”她說,“這聲對不起,不是因為我騙了你,不是因為,重月是勝天意的人。”
“那是……為什麽。”半天,令狐沖才故作平靜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不該将平之托付給你。”岳靈珊說完這句話,擡頭望向令狐沖,只見他的臉色剎那間變了又變,她的眼眶便立時濕潤了幾分,連語氣也有些失控的焦急“大師哥,是我不對,是我辜負了你,我對不起你,可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放了平之。”
令狐沖聞言,頓時十分懊惱,但心裏卻忽略不掉更多的苦澀感。“呵……你這話從何說起,我,我怎得聽不明白。”
“大師哥,我沒有說你對平之不好,反而恰恰是因為你對他太好了,好到已經超出了你對我承諾的範圍。大師哥,一切都不該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的,不是嗎?!”
如果不是現在的情況,那麽應該是怎樣的情況。
令狐沖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任盈盈早已不是他想攜手江湖的佳人;東方不敗早已不是他心目中的殺人魔頭;而林平之,更不是他怨恨之極也要照顧一輩子的責任了。
“小師妹……”
令狐沖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岳靈珊心裏更加難過起來。她輕輕閉了一下眼睛,一行淚便流了下來。“你知不知道,平之中了什麽毒?魔教又為什麽突然改變心意,放我們回來?”
依照約定,令狐沖今天本應獨自上黑木崖赴約的。
當時,他在背後刺了林平之一劍。令狐沖本以為他是要趁亂殺害任盈盈的。
後來勝天意卻說:“真可惜,明明上演英雄救美這出戲的主角是令狐沖才對。”
他對林平之說:“真是枉費了我的一番心思。原本我還以為是你自己倒黴才誤中了毒。”
他還對自己說:“說起來,這毒還是為你設計的呢,令狐沖。我本以為第一個接觸聖姑的應該是你,不想卻被林平之搶了先。看來,瞎子的嗅覺也是比常人靈敏百倍的。”
令狐沖此時耳邊清晰地回響着當日勝天意說的話。
那個時候,他并沒有細究其深意,只是因為被後來出現的東方不敗占據了所有心神。
“怎麽?藍鳳凰沒有告訴你嗎?她可是五毒教主。總不會連‘失情香’都不知道。當日,可是她替任姑娘解穴的。難不成一向善解人意的聖姑也終于吃醋了?!只是,這醋吃的倒有點不對地方!”話盡于此,她知道,這話裏藏着的細針已成功地刺入令狐沖的心上。也反噬在她的心裏。
“你起來吧,我答應你便是了。”這是令狐沖走出房門時最後說的話。
“謝謝……”你,大師哥。
女子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直跪着的雙腿,此時才終于得以放松下來,卻依舊發軟。
比雙腿還軟的是人的心。可世上最硬的也是人的心。
令狐沖來到林平之房間的時候,對方剛剛沐浴完畢。
發尖還在滴落水珠,白色的內衣被解開,褪去了一邊衣袖。本來若隐若現的一對鎖骨此刻便完全呈現在眼前,趁得昏黃燈影下的臉更加清秀而美好。
夜已深。
令狐沖覺得喉頭有些幹澀。
他進來的時候是敲了門的。
林平之嘴角微微一勾,道“還不快來幫我上藥?”
背後肩胛處的傷痕依舊一目了然,刺痛了令狐沖的雙眼。
他再也不是那個說着“在下自能料理,不必勞煩大駕的”的林師弟了。
至少現在,他是他唯一不會拒絕的人。
令狐沖急忙走過去,接過紗帶,拿起桌上的消毒藥物細細擦拭着還有些滲血的傷口。
“你倒是大膽,萬一不是我呢?”他随口問道,奇怪于林平之一個盲人從何處來的自信。
“現下除了你,還有誰會——找我?”他本想說還有誰會關心我,話到嘴邊,頓了兩秒,還是換了一個字。
聽了此話,令狐沖瞬間沒有了剛剛開玩笑的心思,但同時又感到了些許安慰。實在不知是痛心還是歡喜。
他自是聽出了林平之言語間片刻的停頓與自嘲。
“何況,這麽晚的時間,除了賊人以外,會從正門光明正大走進來的恐怕也只有令狐大俠了。”林平之再次開口,讓令狐沖啞然一笑。
他就知道,林平之永遠都是那個能言會道的林師弟,這點是不會改變的,即便是他令狐沖,也時常自愧不如。
“也不怕被任大聖姑看見,用醋淹死你。”果不其然,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忘記揶揄他。
“不怕。”令狐沖輕答。他已結好了傷口的紗帶。
林平之想穿上內衣,卻被令狐沖不動痕跡地阻止了。
帶有薄繭的雙掌輕輕放在了有些單薄的雙肩。
“也是,最後落下罵名,不得好果子的吃的只有我林平之。”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那相觸的地方,溫度有些灼人的燙。
“對不起。”令狐沖半晌才說出這三字,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平之感到肩膀微微一痛,眉頭一皺,遂又放開,坦然道,“令狐沖,不管她對你說了什麽話,我都不需要你可憐我。”
他自是想到了岳靈珊又求了他的大師哥。
“我說過,我只是不想與你再有——”
任何關系。
他沒有說出口。
一個吻,落在了隔着紗布的傷口肩胛處。
“我只是不想與你的那位大師哥再有任何關系。”林平之記得這是他當時在吃下東方不敗給他的藥丸前,對岳靈珊說的。
他在逼她離開他。他不想她變成令狐沖與自己之間的羁絆。無論愛恨。
從封不平奪位那天,他甘願受岳靈珊那一劍時,便已全部結束。
他不再欠她的。
只是,岳靈珊并不這麽認為。
“我不是可憐你。”
令狐沖從後面抱住了似乎有些僵住的林平之。
“令狐沖心裏永遠有東方姑娘。”他突然冷下了語氣,想到了那個明明被傷無可傷卻依舊退讓的女子,“這話,令狐大俠難道忘了嗎?”
儀琳說,“姐姐是被那勝天意救活的,但她和當初放在自己身邊的楊蓮亭一樣,根本就是魔教教主的擋箭牌,令狐大哥,你怎麽可以如此無動于衷……”
令狐沖又想到了下午才聽到的質問。
“沒忘。”他只簡單答了這二字,事實如此。
“那這筆賬,你打算怎麽還?”林平之又輕道,“複仇的不是東方不敗,你很清楚。”
“還不起。”令狐沖緩緩開口,“就像,你永遠也還不完小師妹對你的深刻情意。”
“令狐沖!”林平之一下子攥住了已放在他腿窩處的手腕。
被人握住命脈是習武人的大忌。令狐沖卻不甚在意。
“我說過,我不需要你可憐。”林平之再一次強調。
“我不是可憐你。”令狐沖再一次重複。
他已抱起了他。
昏黃的燈光已然熄滅,黑暗裏,兩個模糊的身影擁疊在了一起。
“令狐沖,世間沒有後悔藥。”他在與他合二為一的時候,說道。
“永不言悔。”他沙啞地回他,一道淚痕被帶有薄繭的指尖拭去。
“失情香”所散發出的香味,只有第一個接近的人,才會中毒。中毒的人,一旦和心愛之人行周公之禮,那麽中毒者在事後也會忘記最愛的人。若要重拾記憶,必須以最愛之人的心為藥引,那麽中毒者所愛之人亦必死無疑。此為“失情”。
勝天意在任盈盈的身上種了“失情香”,卻不想,林平之破壞了他的計劃。
林平之永遠不會因此毒忘記岳靈珊,他們這一生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夫妻。但令狐沖卻有可能因此忘了任盈盈。
小師妹說,林平之為讓她安全離開黑木崖,吃下了東方不敗給的藥丸。東方不敗告訴她那不是毒藥,卻也不是解藥。
他問,“你為什麽讓我放了林平之?我沒有囚禁他,更何況他又為什麽會一定聽我的?”
“因為,他沒有死。你牽了他的手,他卻沒有死。”
小師妹說,“魔教放我們回來的條件,是平之必須陪我們一起下山。”
“我只要安全離開了魔教,他根本不會在乎自己如何,他不會讓你再有機會救他。”
“死不了人,卻能試出真心。”
“你懂了嗎?大師哥!東方不敗給他吃的藥,有沒有毒,解不解毒,只在于你。”
“第一個與他肌膚相碰的人,若不是心中最在乎的,必然當場氣絕而亡。”
“這是被下了‘失情香返’”之人所要承擔的後果,東方不敗給他吃的就是這種藥。”
小師妹說,從黑木崖離開,直到他們下了馬車,她都不曾敢碰林平之一分,更何況旁人。可他卻那麽随意地便牽了他的手。
“失情香返”到底與“失情香”還是有些不同的。更殘忍,也更不忍。
它會要了無情之人的命,也會試出有心人的情。此為“情返”。
可令狐沖與林平之間怎麽會産生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
他們曾經是情敵,他們現在是結拜兄弟。
但小師妹卻說:“事實如此。這就是你問我的為什麽。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
東方不敗如此做,是因為她并未死心;勝天意之所以同意她這樣做,是因為他想讓東方不敗死心。
令狐沖想,一個不惜如此設局煞費苦心,想讓他身敗名裂的人,真的只是為了稱霸江湖嗎?不是這樣的,勝天意做的這一切,不過也只是為了一個人,為了一顆心。
“多麽可笑,大師哥!可更可笑的是你們都還在自欺欺人。”
小師妹說,“他到現在為止,都還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麽毒。”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擺,像溺水的孩子握住了唯一的木板,“大師哥,若你真為他好,便放了他。若不然,最後即便身敗名裂,受傷最深的還是他。”
“東方不敗,你到底還是要給她一個交待的;聖姑,到底還是你的責任。不是嗎?!”
“你起來吧,我答應你便是了。”這是他走出房門時最後說的話。
令狐沖想到了當初為救儀琳,與田伯光打架時,挂在嘴邊的那句“一遇尼姑,逢賭必輸”的歪論。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有時候,傷害,也是一種保護;推開,更是因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