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不吝

第38章

隋飏眨着眼睛看吳雙，又低下頭默默的嘆了口氣，呼吸之中都是疲憊的味道，他稍微往旁邊挪了一下，默許吳雙可以坐在他的身邊。

吳雙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默的坐在一邊兒，和隋飏保持大概一個拳頭的距離。夜晚是漆黑的，城市中的月光也朦胧的很，遠處的車流被樹林遮蓋，聲音很遠，生活也很遠。

“我……”好久之後，隋飏才開了口，他全然沒了之前口舌伶俐的樣子，好像多說一個字都很艱難，也不知道要如何說，“我去見我爸了，在你離開之後。”

“嗯，然後呢？”

“我沒有帶別人來過我家，只有你。”隋飏忽然重複了那天的話，然後望着吳雙的眼睛說，“你相信我麽？”

吳雙被隋飏看的很窘迫，他覺得這是個很難以回答的問題，只是隋飏的樣子太慘了，慘的不像他自己，一雙漂亮的眼睛中沒什麽神采，略帶祈求的看着自己。吳雙吞了吞口水，說：“我、我那天……我逗你玩呢，當什麽真？”

“我跟你講過我的家庭麽？”隋飏又問，“我父母的事兒。”

吳雙搖了搖頭。

“我媽生我的時候就死了，這還是很後來我爸才告訴的。”隋飏的雙臂捶在腿上，盡量讓自己的口氣平靜敘事一些，“我只記得我小時候經常問我爸，為什麽別人有媽媽我沒有，我媽媽去哪兒了？我爸不願意說，可能後來被我問煩了，他就說我媽早死了——因為這個事兒，我爸一直耿耿于懷，我以為他是嫌我問太多煩了，也是長大點才知道，他壓根兒就不喜歡我。”

這樣的一個故事開頭顯然不是吳雙這種小孩兒能理解的，他雖然淘氣，但是整個成長過程大體上是無憂無慮的，會被爸媽打，但是他們終究是愛他的。他不能理解沒有媽媽是什麽感覺，亦不能理解不被唯一的親人寵愛是什麽感覺。

“你那會兒說我爸給我買好多東西，一定特別疼我。”隋飏慘笑着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

“……對不起。”吳雙小聲說，“我不知道。”

“這也不是你的錯，可能是我的。”隋飏說，“我害死了我媽，所以我爸才不喜歡我。別人總覺得我樣樣都好，可是卻從來不知道，如果我不這樣……我就要活不下去了。”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感同身受，這個道理隋飏是知道的，他跟吳雙講，吳雙只會張着嘴，像是聽了什麽不得了的故事一樣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偶爾投出一些同情的目光，不能更多。

只是他實在憋不住了，二十歲不到的心理和身體都撐在不住這秘密，他想講出來，哪怕是對着空氣。

“我真的習慣了這樣了，如果能一直這樣也挺好。”隋飏自言自語一樣的說，“是他先恨我的，他為什麽要變卦……”

隋飏低着頭，吳雙連“怎麽了”都不敢問出來。

“是我爸帶人來家裏了，那女的把口紅忘在了我家，我去問了，我爸含含糊糊地說那是他的女朋友，我覺得特別可笑。”說到這裏，隋飏笑了一聲兒，肩膀抖了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就是一直堅信的一個事兒，信了一輩子了，到頭來發現是假的。他應該只愛我媽一個人，愛到這輩子孤獨終老才對，憑什麽說不愛就不愛了，又找了一個新的？”

“也許……也許……”吳雙結結巴巴地找理由說，“也許你爸他……也應該有自己的新生活吧……”

“那我算什麽？”隋飏擡起頭來，甚是無力的看着吳雙，“所有人都是對的，只有我是錯的，他們都應該被原諒，那我呢？我在這一個個凄美的愛情故事裏扮演怎樣的角色？”他說的有些動情，又有些傷感，只能盡力的仰起頭來，讓某些液體倒灌回自己的眼中，“我媽不要我，我爸也不要我，沒人要我，我連被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所有人都有各種各樣回頭是岸的理由，就我沒有。”

“也不是，你……”

隋飏終于繃不住了，眼淚嘩嘩的往下流，他長長的睫毛上沾着晶瑩的淚水，可悲卻動人，他的腔調也是哭着的，斷斷續續的說：“我努力學習，考好學校，只是希望能讓他覺得我有出息，我不是他的累贅……我也想出去玩，我也想無憂無慮……他要新的生活，那我怎麽辦？既然不喜歡我，當初為什麽要生我……我媽也就不會死了，他們可以有別的孩子，是誰都好，反正都會比我幸福，我一點也不希望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

“隋飏，你別說了。”吳雙拉住了隋飏的手，隋飏的話讓他有點害怕，掌心中的溫度很涼，可是現在正是盛夏的夜晚，“你沒錯，你只是跟你……跟你爸媽沒緣分。”

隋飏沒說話，但是他的肩膀一直在抖。

“你挺好的呀。”吳雙努力的組織語言安慰隋飏，“我媽要是有你這麽個兒子，她老人家估計得樂瘋了，我、我也羨慕過你。”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隋飏紅着眼睛問，“我這個樣子，你羨慕什麽？”

吳雙莞爾，他伸過胳膊将隋飏摟進了自己懷裏，拍着他的肩膀說：“我就說你是個兔子吧，心是玻璃做的？大老爺們兒有什麽走不出來的坎兒？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畢竟我是真的沒法兒理解你，但是你知道麽，就是高三的時候，你跟老師說你沒法兒替我作證，那會兒我真的覺得我被抛棄了，努力的結果都是假的……我不清楚這樣類比合不合适，也許我的難過遠不如你現在這麽大，但是我覺得這都是一時的，因為，因為以後肯定還會有比這更難的事兒，是不是？”

他開了個十分僵硬的玩笑，并且也知道隋飏絕對不會被他逗笑，所以他只能自己嘿嘿的笑兩聲來緩解尴尬，然後再沉默的給隋飏順毛。

“哎……”吳雙嘆了嘆，說，“你說你爸讨厭你，但是你看，他給你那麽多錢，讓你住那麽好的房子，給你買吃的買用的，你在學校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看着就是個公子哥兒。他可能只是看上去……不像一般的爹疼兒子那樣，他生你的時候多大，現在又多大，人都是會變的嘛……就算咱把這事兒說狠點，他不要你，你也別要他不就得了，你那麽好，自然有大把人喜歡你，何必跟這兒瞎費勁呢？他就是你爹，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我好麽？”隋飏說，“沒人喜歡我。”

“你屁股後面還缺姑娘呀？孟婕不就是麽，這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興許更多，啊，高中時候也有一大把。”吳雙笑笑，“你知足吧你。”

“她們就喜歡我長的好看。”

“你、你還有別的優點。”吳雙說，“你除了太自私太功利太小心眼兒之外，就沒什麽其他的缺點了。”

“……”

“再說了，長的好看怎麽了，長的好看多大一優點啊！”吳雙說，“別人求還求不來呢。”

“你別說，你開玩笑一點也不好玩。”

“哦，是麽……”吳雙抓抓頭發，“那你別哭了啊，我最受不了別人哭了。”

隋飏就哭那麽一陣兒，哭過了也就冷靜了許多，他知道自己剛才失态的模樣有些可笑，但是叫吳雙看去就看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雙眼仍舊是紅的，哭過之後我見猶憐，吳雙跟他說話也是好聲好氣的，只聽吳雙又說：“沒事兒了吧？沒事兒別跟這兒喂蚊子了，回家吧。你明兒上課去不？聽說你好幾天沒去上課了，你可別吓死你們輔導員。”

“我不想上課。”隋飏說。

“行，那就不上課，家總得回吧？”

“我也不想一個人在那個房子裏呆着。”隋飏說，“我這幾天總是無聊就來這裏，可能是發呆，也可能是随便看看，我自己一個人在那個房子裏呆着就會想很多事情，書上說，家庭是親屬之間構成的社會單位，是一種幸福的存在……我只有房子，沒有家。”

“得得得，你甭背書了，我跟你回去行麽？”吳雙幹脆的拉着隋飏起來往外走。

隋飏渾身跟脫了力一樣的被吳雙拽着，忽然問道：“雙兒，你那會兒是不是特別難過？你恨我吧？”

“矯情！”吳雙說，“我那會兒真的恨不得把你丫裝麻揍一頓！你就想聽這話吧？但是現在我覺得，跟你比起來我好像也不是那麽慘，我就是小人得志，看見你過的不開心我就得意了，心裏的氣也就消了。我不是姑娘，這麽個小風浪，我還過得去。”

隋飏知道吳雙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撫慰他，隋飏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只是心裏一沉，莫名的有種酸脹的情緒，他吸了吸鼻子，說：“你帶我回家吧。”

“這不正走着呢麽？”吳雙說，“別說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