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BE-調酒師
【一】溫久
他就像一切出現在故事中做調酒師的配角一樣,笑容溫柔,聲線低沉,手指修長有力。
晚上八點三十分是葡萄酒吧準備營業的時間,他總是在七點三十分準時出現在酒吧肮髒的後巷裏,用面包、碎肉或者牛奶施舍給流浪的貓狗。
七點五十分,會有醉醺醺的男人從狹窄的巷口東倒西歪地靠近他,踢翻地上喂食的盆子,也難免踹幾腳來不及逃開的動物,像是要破門而入一般狠狠地撞在門上,摸出鏽跡斑斑的鑰匙圈,眯起眼睛辨別上面的鑰匙。
他站起身,微笑着看男人罵罵咧咧地嘗試每一把鑰匙。
不出意外的話,男人會在八點之前打開門,由他攙扶進店安置在辦公室的沙發上。
在準備水果和調酒具之前,他先為男人做一杯解酒的蜂蜜番茄汁,不管男人如何反抗如何惡言相向,最終都不得不吞下那杯鮮血一般甜蜜的飲料。
八點三十分,葡萄酒吧門口的霓虹招牌亮起,他站在吧臺後向準時報到的調酒師、侍者、歌手和舞者微笑着招呼,清涼的水流覆蓋他的雙手和他手中飄着香氣的水果,他把它們放在手邊,又一次清點酒架上的配酒,随手拿起一只倒扣的酒杯用軟布細細擦拭,等待這一夜葡萄酒吧第一個客人。
熟客都知道怎麽取悅這位調酒師——告訴他自己能承受的價位,讓他随意發揮調一杯與自己相稱的酒。這樣他就露出少許并不那麽虛假的笑容。
像所有的Gay吧一樣,葡萄酒吧裏的客人多是來此打發寂寞、獵豔或尋找一夜情。
吧臺是他的城堡,他在堡壘之後與圍繞在吧臺前的客人們周旋,他提供酒水,提供打火機,提供私人的香煙,提供暧昧,提供關懷,提供傾聽,提供吻。
生客問:你是這裏的老板嗎?
不,我只是調酒師。
生客問:你叫什麽名字?
溫久,溫水的溫,很久以前的久。
生客說:我可以為你買一杯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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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笑:抱歉,我從不喝酒。
生客又問:我能買你一夜嗎?
不能。他微笑,我可以陪你一夜,但不收費。
他就像所有出現在故事中做調酒師的配角一樣,一味溫存,沒有怪癖,沒有挑剔,沒有企圖,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午夜時分,老板會從辦公室裏沖出來,手裏握着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抓住客人的衣領質問有沒有見過他,他叫何年,你沒有看到我的何年?
沒有人嘲笑這個心碎的男人,人們當他不存在,直到他無聲痛哭着到吧臺那裏叫一杯烈酒,而調酒師卻只肯給他一支煙和一杯清水,勸他去睡。
淩晨四點,睡掉醉意的老板離開酒吧,他也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收拾了殘局做第二天的開店準備。
四點半,葡萄酒吧打烊,他信步回家,開門進屋,永遠拉起的窗簾阻擋着屋外漸亮的曙光。
“我回來了。”
“老板今天又喝醉了,他還在等你回去。”
“你該記得,你在他身邊時,他是多麽意氣風發的男人。”
“我幫他支撐這酒吧,是怕你于心不忍。”
“為什麽不對我說話呢?”
他撫摸着巨大而冰冷的福爾馬林容器,向裏面漂浮着的年輕屍體微笑:“何年?”
【二】何年
“應該把你的名字寫在酒水單上。”何年說,“溫久,for free。”
人們都知道葡萄酒吧的調酒師從來不笑,惜字如金。盡管如此,仍有不少酒吧客為他的憂郁着迷,像掠食者一樣投入他的懷抱,瓜分他生命中的夜晚。
調酒師從不挑剔。
在這個沒有邀約的晚上,調酒師看到兩瓣嘴唇笑了起來,悠閑而愉悅地咀嚼着他随意取來的名字:溫久,for free。每個字都是索吻的口型。
“你應該笑。”何年晃動手指,“就算你不覺得好笑,出于禮貌,也該笑的。”
調酒師收走他面前的杯子:“準備走了。”
“終于!”何年坐直身子,仰起脖子張開雙臂,猶如話劇舞臺上的演員,高聲吟誦,“噢,我親愛的,來者不拒的調酒師。”
“溫久,你哪來的這麽多愁眉苦臉?”
“溫久,你多大了?”
“溫久,你從哪裏來的?”
“溫久,你怎麽認識老板的?”
“溫久,他什麽時候回來?”
“溫久,他去哪了?”
在調酒師換衣服的時間裏,何年枕在手臂上含混地不斷發問,這麽多年來,問題從未變過。他問了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最後只是重複他的名字:“溫久,溫久,溫久……”
好似魔咒。
調酒師抱起爛醉如泥的何年,從後巷離開。
沒人記得何年是什麽時候找到這裏的,葡萄酒吧的舞者曾聽到他與老板争吵。說是争吵,更多的是哀求。處處留情的男人吃錯了餌,他不應該一邊說着我愛你一邊進入16歲的何年。
男人沒想到,甚至難以相信少年會離開父母,離開家鄉,想盡一切辦法追随自己的行蹤,一晃就是兩個年頭。男人問他:“你哪來的錢?你一路上住哪?”
何年說:“我總有辦法。”
一個介于孩子與成年人之間的何年,居然令男人感到威脅,他帶着調酒師從未見過的惶恐,留下店裏的鑰匙和賬本,匆匆消失。
葡萄酒吧從來都只是他的一個固定落腳點,不是生意,不是家,什麽都不是。
何年知道,當人們刻意躲避另一個人的時候,再找到他就不是那麽容易了。他只能告訴自己:他還會回來的。
服務生何年就住在葡萄酒吧,他的薪水用來喂養自己,喂養後巷流浪的貓狗,他在漫長的白天睡覺,抽廉價的煙草,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一樣嚎哭。
只在調酒師沒有豔遇的晚上,他才能得到一點解脫。
他被太多男人幹過,他覺得自己松成了爛貨,只有調酒師才能告訴他那些是錯覺,你緊得讓我不能抽插。
用詞枯燥,卻勝過甜言蜜語。
“你應該多說話,多笑,再假也要笑。”何年說,“調酒師應該是生産溫柔的機器,你應該讓客人哭出來,讓客人親吻,讓客人産生性幻想。冷冰冰的調酒師是不合格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何年已經在酒吧待了四年,笑容從來沒變過,生活也從來沒變過,他還是困在葡萄酒吧。好像恐怖電影裏的鬼魂,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困在一個陰陽不接的空間裏,永遠重複着生前的最後一天。
調酒師也還是站在在葡萄酒吧的吧臺後面,只是臉上開始有了笑容,溫存,帶着點兒虛僞,但總歸是笑着。
【三】老板
何年用微波爐加熱吃剩的飯菜,在肮髒變形的塑料碗裏倒了兩包牛奶,把撕好的面包和火腿扔進去。接着他會走出酒吧後門,走下臺階,在貓狗面前放下食物,抽煙等它們吃完。
每一場雪過後,城市都會變得更髒,那些沒有主人的貓狗也更容易挨餓,他也吃得更少,剩得更多,好去養活越聚越多的動物。
但這天臺階上卻只坐着一個人,背影佝偻,圍巾和外套已經看不出顏色,頭發一絲不亂,像個體面的乞丐。
“是來喝酒的嗎?”何年說,“八點半才營業,你來得太早了。”
那人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猛地站起來回頭,他面黃肌瘦,雙眼充血,滿臉狼狽的胡渣,他眼中閃過喜悅,接着是狐疑、恍然和自嘲。
“你還在等我。”
葡萄酒吧的老板還是回來了。
他把何年擁在懷裏,像是要彌補十多年的冷落。他用冰冷的手指擦去他的眼淚,用粗糙的鼻尖摩擦他的脖子,将失敗者的頭顱埋在他的肩膀。
何年像死了一樣愣在那裏,直到男人散發着臭味的嘴吻住他才回過神來,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潑灑在兩人的腳邊。
他撕扯男人的頭發,啃咬男人的嘴唇,緊緊抱住男人仿佛要融進他的身體。葡萄酒吧的老板回來了,一個從頂峰摔到塵埃裏的活死人,一個只剩下葡萄酒吧的失敗者,一個祈求施舍的感情的乞丐。
兩人的做愛更像一場失去理智的殘殺,何年吞噬男人的肩膀,撕裂他背部的皮膚,男人則用陽具摧毀他的內髒,用手指捏碎他的骨頭。男人一次次發洩在何年體內,精液在撞擊的肉體間飛濺。何年的空虛和腸道一起被填滿了,他和男人并肩躺在地板上,溫熱的液體從兩腿間流淌出來。
“我叫何年,如果你忘了的話。”他說,“我遇見你那年十六歲,找到葡萄酒吧那年十八歲,我等了你十一年。”
何年說了謊,他只等了他四年。
他死去的那一年二十二歲,他的屍體已經在福爾馬林裏泡了六年零七個月。他在魂飛魄散的末班車上,終于見到了想見的人。
調酒師把葡萄酒吧經營得很好,他只拿自己的一份工資,賺到的錢都還給老板留着。老板買了房子,特地為何年做出一間暗室。因為調酒師私下告訴他,何年得了怪病,會在陽光下衰竭。
他們躲開了陽光,在白天的燈光下做愛,在夜裏游玩。
男人回來後,葡萄酒吧的客人還是很難見到老板,他們發現其中一個服務生也不出勤了。
誰讓他們是十幾年沒見的情人呢。調酒師說。
春暖花開的時候,人們再次見到了老板,一匹受傷的狼,抓住調酒師的衣領咆哮:“何年呢!何年在哪!”
“他在報複我!這是報複!”
“不,這是報應……是他給我的報應。”
“溫久,何年去哪了?”
“溫久,他什麽時候回來?”
“溫久,難道他也要我等上十一年?”
很多年過去,問題從未變過。男人問了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調酒師只是微笑着,給他一支煙和一杯清水,勸他去睡。
淩晨四點,睡掉醉意的老板離開酒吧,調酒師也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收拾了殘局做第二天的開店準備。
四點半,葡萄酒吧打烊,他信步回家,開門進屋,永遠拉起的窗簾阻擋着屋外漸亮的曙光。
“我回來了。”
“老板恐怕會一直等下去吧。”他撫摸着巨大而冰冷的福爾馬林容器,向裏面漂浮着的年輕屍體微笑,“你讓我做了一件多麽殘忍的事啊,何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