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之邝希晴
“陛下,探子來報,這次……又失敗了。”還沒等到侍奉茶水的宮人退幹淨,威遠軍統領陸昀便心急口快地說道,懊惱之色不加掩飾——這個莽婦,倘若她不改掉這急躁的性子,我又怎麽能放心委以重任?
……真是塊朽木。
“嗯?”我停下正在批改奏章的朱筆,含笑擡眸,面色淡然地看着她,心下卻松了口氣,失落有之,泰半卻是慶幸她安然無恙——可這心思卻不敢教任何人知曉,甚至連我自己也要瞞過才好。
我是皇帝,是這天下至尊。
我心中只能有天下萬民,獨獨不能鐘情一人,更不能為她心慈手軟,壞了大計。
何況,那人不僅與我一樣,是個女子,她還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算上這一撥,已經折損近百人了吧?”問話的是我另一個心腹,秘書少監方又思;比起她的同僚陸昀,更沉得住氣,人也頗有城府,倒是個可以倚重的。
“差不離吧。”陸昀皺着眉頭,牛飲了一大杯特供的碧螺春,“嘭”地将茶盞磕在案上,粗聲粗氣地說道,“不過探子也說了,她們一行死的死,散的散,跟在那位身邊的也就七八個護衛,趕明兒我再派一撥死士去,就不信拿不下她們!”
“不必了。”我也不與她計較禦前失儀的罪過,只是斂下眼中的嫌惡,擡筆批下了“閱”字,好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陛下!”她愕然地看了看我,滿臉不甘,“只要再給卑職一次機會,卑職一定……”
“朕說——不、必、了。”我看見了方又思臉上同樣欲言又止的神情,卻只做不知,冷聲打斷了陸昀不死心的堅持,“從今往後,沒有朕的允許,誰都不準動她。”
“陛下……”陸昀還要再勸,卻被方又思一把扯住了官袍,沖着她搖了搖頭。
——呵,還算她有眼色。
我對着兩人安撫地笑了笑:“退下吧。”
“是。”見陸昀還有些悻悻然,方又思無奈地攥住她的衣領,将她連拖帶拽地拉走了,倒是讓我一陣失笑,對她的不虞也消退了幾分。
自她們離開後,我這才擱下了朱筆,朝後靠在了椅背上,揉了揉酸脹的鼻梁頂端,默默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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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與她送別時,她倔強又失落的眼神,我心中酸澀,不由得回想起往事。
與她中宮嫡女的顯貴身份不同,我的父君是由普通宮侍扶正的;而很少有人知道,父君在進宮以前,曾是江湖上名動一時的少俠,武功平平,一手用毒的本領卻是出神入化。
那年他去參加武林中的盛典,偶遇了魚龍白服的貴氣小姐,彼時還是太女的母皇,竟是一見傾心,非卿不嫁。
為了她,不惜買通了宮中的管事,幾經周折,混進宮裏做了一個普通的宮侍,只盼着能多瞧上母皇一眼。
之後,更是循着機會迷暈了母皇,成其好事,還生下了我。
于是,他如願成了淑貴君。
起初,母皇不太搭理他,他也不以為意,總堅信着會感動對方,即便母皇迎娶了皇夫,他也毫不氣餒。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怒氣沖沖地回來,關起門後就砸了最喜歡的一副頭面和一套茶具,都是母皇賞賜給他的,平日裏寶貝得跟什麽似的,這時卻毫不猶豫地砸了,可見是動了真怒。
屏退了所有侍從,他也不解釋,只是抱着我埋頭痛哭。
我從未見過父君這樣失态,哪怕是中宮皇夫誕下一女的時候,他也只是獨自一人靜靜流淚,悄無聲息地難過。
隐約察覺了不妥,我不斷地追問,他才與我慢慢說道:“晴兒,我今時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多麽蠢!我鐘情于你母皇,不惜用盡手段,委身于她,本以為得償所願,不曾想這後宮諸人全都是她用來保護那人的障眼法,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她自始至終愛的人,都只有皇夫的親姐,大将軍司空秀!是個女人,女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吶!”
我驚訝于他所說的真相,更擔心他的身體;他臉上的猙獰之色教人心中不安,好像在醞釀着什麽瘋狂的事。
慌亂之中,我只好想盡辦法去安慰他。
冷靜下來以後,他對我說了三句話:
我給你母皇下了藥。
你要坐上那個位置。
絕對不要愛上女子。
那時我不過總角之年,自然不明白父君的執念和突然的轉變,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心裏卻對他說的一切不以為然。
直到那一日我親眼看着他将摻了藥的糕點送到了席上,面不改色地奉給諸人,自己也嘗了一大塊,只是不許我碰。
那點心據說是民間來的手藝,加了養顏滋補的藥材,很是珍貴。
母皇很喜歡,父君因此常常親自送了點心去;而為了教母皇放下懷疑,他每次都會陪着吃下大半……久而久之,倒是先垮了身子。
我勸他他也不理,只是反過來一臉陰沉地令我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一面又抱着我絮絮叨叨地哭,逼着我發誓絕對不要步上母皇的後塵。
我只好抱着他柔聲哄,心卻一點點地變冷,變硬。
沒過半年,他就去了,臨終前死死拽着我的手,等到我鄭重其事地點頭應允,才悲切地松開手。
而在那以後,我肩上擔着他留下的沉重包袱,學會了謹慎,學會了僞裝,卻再也找不到高興的理由了。
父君走後,母皇将我帶在身邊教養,與幼年喪父的她一起;自此同進同出,同吃同睡,幾乎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她像是一條小尾巴,時刻跟在我的身後,擺脫不了;總是邁着小短腿跑來跑去,“姐姐”長“姐姐”短地叫着,聒噪又麻煩;可是她的聲音那麽軟糯,笑起來甜甜的,露出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抱着我的手臂一晃一晃的模樣,乖巧得不像話……教人怎麽讨厭的起來呢?
我發覺,自己對她的感情,比不讨厭還要再親近一些。
說來也是奇怪,她這誰都不放在眼裏的霸王性子,除了母皇,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小半個時辰不見我,就會大聲哭鬧不止,誰勸都不聽。
沒辦法,我只好将她帶在身邊,輕易不離身。
但是誰也不知道,若是這麽久不見她,我又會是何等的心慌意亂,空落無依,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一般。
她愛粘着我,依賴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
只是默默收斂起這份心思,從不曾教人看出端倪罷了。
而我對她矛盾糾結的态度,始于十歲那年,母皇無意間的一句話。
她說:“晗兒,今後這天下蒼生都是你的子民,你對她們,要像母皇對待你一樣,知道嗎?”
我還記得那傻孩子的回答,她嘟了嘟嘴,半是疑惑半是撒嬌地說道:“為什麽呀!晗兒才不要對不相幹的人好!晗兒這輩子只對母皇和皇姐好,別人誰都比不上!”
母皇笑得無奈又寵溺,我卻一顆心都沉了下去——聽這意思,母皇心中的儲位,怕是要傳給她的。
我不明白——無論學識才華,性情手腕,我自信都遠勝于她,為何母皇偏偏屬意她當儲君呢?
難道僅僅是為了中宮嫡女的身份?
還是說……因為她是母皇心愛之人的侄女。
我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現起父君臨終前偏執而絕望的臉來。
第二日,我悄悄招來了父君生前最信任的宮侍,命他繼續執行下藥的任務;因這藥方實在罕見,所下的藥量又控制得極好,就連診平安脈的禦醫也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皇逐漸纏綿于病榻,她的身子也一點點羸弱了起來……我怕她年歲太小,挺不過去,還是心軟地命那宮侍停了藥。
反正,只要做出她身子虛弱,不宜儲位的表象即可,也不是真要傷了她。
十七歲那年,母皇終于撐不過去,薨逝了;我趕在所有人之前,将她的遺旨掉了包,又秘密處決了一批她身邊的老人,在宮裏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她沒有察覺到自己與天下至尊的寶座失之交臂,只是窩在我的懷裏嗚咽着,哀悼母皇的離去,像只受了傷的小獸,朝着唯一的溫暖尋求安慰——我心中有愧,卻又喜歡極了被她依賴的感覺。
就仿佛我是她此間的唯一。
她從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我也知道她對我的感情,并不是簡單的姐妹之情;我心中歡喜,卻不能接受,更不能表露出半分動搖——可我同樣舍不得拒絕。
我選擇了暧昧相對,若即若離,在她靠得太近時抽身離開;在她心灰意冷時又溫存體貼。
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狂躁陰郁,我心中痛極,偏生又有一絲痛到極致的快意來——至少我與她有着解不開的羁絆,哪怕是互相折磨,心裏最在意的也是彼此。
我終是如願坐上了皇座,可是沒有料到的是,母皇生前居然早已做好了安排,不僅派了自己最親近的暗衛統領顏珂去做她的管家,更将統帥三軍的虎符藏在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朝中的老舊派也對我繼位頗有微詞,宗親中更是傳出了“立嫡”的呼聲,我的皇位并不安穩。
這時,我扶植的心腹獻上計策,教我趁機除了對我影響最大的競争者。
腦海中再次劃過父君的臉,鬼使神差地,我竟答應了……再要後悔,卻已來不及。
那一次,她幾乎真的去了,連最好的禦醫都束手無策;然而幾天過後,又傳來她好轉的消息——我說不出心中的感受,只是得到消息的當晚,獨自在書房枯坐了一宿。
次日清晨,宮侍來叫門,我愣愣地抹了一把臉,竟摸到了一手的冰涼。
我其實,從未真的想過要她的命,可我還是一次次地縱容幕僚對她使計,甚至有意無意地引導朝中的輿論,敗壞她的名聲,教她淪為千人所指,遍失人心——在幕僚們眼中,這固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以削弱她對皇位的競争力;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折斷她的翅膀,教她永遠無法逃離我的身邊,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對自己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對她下手,如若再失敗,便是天意——天意不可違。
我不願傷她,也不會再傷她。
陸昀和方又思離開後不久,我的老師傅筠崇走了進來。
她是我最堅定的支持者,也是我在朝堂上的一大倚重。
我很尊敬她——雖然有時候,她的頑固和不近人情教我痛恨不已。
“陛下,等淩王回來以後,再有幾個月,便要行韶禮了。”她飲了一口茶,然後莊而重之地對我說道。
“朕知道……老師有何良策?”行過韶禮便意味着可以正式納夫郎,而一個強有力的外家勢必會對我的地位造成更大威脅,也給了政敵可趁之機——只要家裏有适婚的兒郎,都不會放過這個攀上淩王的機會。
“老臣的長子,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她微微一笑,眼中是勢在必得的自信。
“……朕明白了。”我點點頭,極力保持着臉上謙遜溫文的笑意,可是心中的惱怒卻一浪高過一浪,幾乎要化成烈焰,燒毀我所有的理智。
待她甩了甩衣袖,飄然離開後,我忍不住将手邊的茶盞狠狠掼了出去。
——為着坐穩皇位,我逼着自己娶了不喜歡的人;現在,又要給她賜婚,迫她娶一個不喜歡的人……這樣的皇位,我坐着又有什麽意思?
呵,有什麽意思呢!
父君,你曾對我說過的三句話,我從不敢忘。
母皇死了,我也當上了皇帝……可是你說的最後一條,我卻做不到。
如果說我的狠辣是繼承了你,那麽我從母皇那裏得到的,大概就是邝氏一族偏愛女子的天□□……這更像是一種宿命,注定了我會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而我的愛,被一層又一層的荊棘束縛着,在不見天日的扭曲和欺騙中,早已枯萎衰竭,再無救贖——我想愛她,可我沒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