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求醫
彤庭玉砌,璧檻華廊。
朝露殿,乃是大蕪之君的寝殿。
我印象中為數不多的幾次來到這寝宮正殿,還從未像這般嚴肅緊張過;偌大的正殿內,滿滿當當地呆着幾十號人,卻安靜得仿佛能聽到一根針落地的聲音,教人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邝希晴端坐在居中主位,面沉如水;她身邊是一臉憂色的盧修竹,另一側則是我的位置。
兩邊侍立着貼身的宮侍與女官,都是見過風浪的人精,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能貼在牆上裝成一幅壁畫,省得教主子見了遷怒。
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三人,分別是我在假山後偶遇的醫正馮斯卿,禦醫令扈白芍以及盧修竹連夜從宮外請來的大夫。
馮斯卿先前已經替我把過脈,仍是不改那套說辭,咬定了我身中劇毒,可是仔細問起是什麽毒,她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教我只能幹着急。
“淩王她的身體……究竟如何?”邝希晴敲了敲扶手,略帶警告的目光從三人身上依次掃過,最後卻有意無意地瞥過攥着手帕的盧修竹;可惜後者只是關切地盯着我,似乎不曾注意到妻主的不滿。
——擅自越過皇帝召了宮外毫無品階的大夫入宮,不但暴露了他在這宮裏宮外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勢力,也說明他對邝希晴缺乏信任。
無論是哪一條,對他這個皇夫都是難以輕描淡寫揭過的大罪啊……這個盧修竹,到底是思慮不周,還是有恃無恐呢?
我朝後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避開他的注視——随他去吧。
反正,我也管不了堂堂皇夫的事情,更左右不了他的想法,只要他別莽撞行事,牽連到我就行了。
而現在我最需要的關心的,還是那馮斯卿所言是否屬實;倘若我真的中了毒,又要怎麽解毒呢?
這事兒,顏珂又知不知道?
若不知,我該不該告訴她呢?
仔細想來,卻是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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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邝希晴發話以後,除了馮斯卿外,另兩人都先後上前來替我把了脈——之後的反應卻各不相同。
那禦醫令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好似有什麽難言之隐;從側面看去,總覺得她正小心翼翼地盯着邝希晴的臉,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麽端倪——想來也是,能坐到禦醫令一職的,不會察言觀色怎麽行?
若是不能正确揣摩主上的心思,怕是一不小心就要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身首異處。
我也不知道邝希晴是否給了她指示,就聽那上了年紀的禦醫令拖着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啓禀陛下,依老臣多年來的經驗,殿下确是貴體欠安,只不過這孱弱之狀皆因先天不足,心悸之症所致;只要調理得當,并無大礙。”
換言之,就是我這身體弱歸弱,卻無性命之憂,更別說是中了毒。
邝希晴點了點頭,沒有其他的表示,臉色卻不如方才那麽冷峻,又恢複到了一貫的溫潤君主之态,顯然十分滿意禦醫令的回答;也因此,瞥向馮斯卿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盧修竹輕咳一聲,指着那名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說道:“陛下,這位王小公子來自榮息城外的白雲谷,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毒仙門徒,不妨教他為淩王看看,如何?”
——榮息城白雲谷……毒仙?
也不知是江湖人以訛傳訛瞎擡舉,還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封的。
我向來對這種沽名釣譽之輩沒什麽好感,更別說是這樣一個年輕又腼腆的少年;以貌取人固然不對,可是在這種資訊匮乏的時代通過道聽途說得來的消息,才更不靠譜吧?
本來沒指望這少年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撐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了他一眼,又悄悄去看身邊的邝希晴。
從這個角度來看,她與姜灼又大不相同——姜灼的五官更為立體,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又是略顯涼薄的,不似邝希晴這般秀美精致,倒有幾分歐洲人的特色。
即便如此,在我心裏,那張臉依然是無以倫比的美麗。
幾日不見,她在做什麽呢?
會不會也有那麽一點點地……想我?
這個假設教我忍不住癡癡笑了起來;注意到邝希晴不明所以地睇來一眼,連忙咬住嘴唇,強自将那笑意壓了下去。
“既是皇夫的舉薦,想必是有幾分獨到之處——你且說說看。”很快收回目光,邝希晴可有可無地朝着那少年揚了揚下巴,溫和親切中又帶了幾分不以為然的随意,顯然與我一樣,并不相信這個羞羞答答的少年有什麽本事。
“啓禀陛下,草民才疏學淺,只能診出淩王殿下确是中了毒,只是這毒是何時所中,如何解開,草民卻無能為力……恐怕只有草民的師尊才有辦法。”那少年唯唯諾諾地看了我一眼,頂着所有人的注視,立刻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地裏。
而他此言一出,風向立刻又倒回了馮斯卿那一邊,這也暗示了禦醫令的無能昏聩——據她所說,我的身體可沒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瞄着邝希晴怫然不悅的臉色,我忍不住懷疑這背後是否也有她的設計;只是這念頭一出,便又被我抛下了。
若要下毒,她有的是機會……而我的墳頭早就長滿了野草,哪裏還用得着等到現在?
而且又是這麽惹人懷疑的時間地點,以邝希晴的心機,斷不會如此。
“你可知,淩王所中是何種毒?”不用轉過頭我也能感受到邝希晴陡然間散發的壓迫力,似乎只要這少年敢回答一句“不知”就會被兩側虎視眈眈的禁衛拖下去處置一樣。
少爺被她的氣勢吓得瑟瑟發抖,連聲音都幾乎變了調:“回陛下,這、這毒名為遲暮,乃是當年自柔然蠻族傳至我大蕪的品種,當世罕見,草民也是偶爾聽師尊說起過。中毒者先是體虛氣弱,精血兩虧,然後五感漸失,神思遲鈍,最後滿頭華發,形容枯槁如七旬老妪,衰竭而亡……”
他起初說時,我與衆人一樣大都不當回事,可等他說到最後一個字,所有人都嚴肅了起來;而身為當事人的我更是從背後升起一股寒意——腦海中随之浮現起了相應的可怖畫面,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制藥之人的心思,未免太過歹毒!
而且,如果這少年所言為真,那麽落入這凄慘境地的人可不就是……我麽。
“這毒可有解?發作時間是多久?”我正驚慌害怕之時,盧修竹已是搶在我之前問出了口。
那少年遲疑了一會兒,這才說道:“皇夫請恕罪,這毒發作起來只需一個月,至于解毒之法,草民無能為力……不過,師尊他老人家或能一試。”
空氣凝滞了片刻,就聽邝希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既如此,将你的師尊請來皇宮為淩王診治吧。”
“回禀陛下,草民的師尊醉心醫道,閑雲野鶴慣了,曾立誓此生不離谷,只怕要辜負陛下的厚愛……”不料之前還膽小如鼠的少年一聽要傳召他的師尊,立刻硬着頭皮婉拒道。
“呵,區區一介白身,也敢違抗朕的旨意?你就不怕,朕派虎贲軍圍了白雲谷麽?”邝希晴輕笑着反問道,眼中卻一片冰冷,顯然是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以及他師承的白雲谷動了怒——畢竟,在任何一種封建統治下,抗旨都是要掉腦袋的死罪。
“陛下息怒,”那少年吓得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倒是盧修竹再次開腔圓場道,“那白雲谷毒仙久負盛名,自是與衆不同;自古有才能之輩,必然有幾分傲氣,我們既是有求于人,更要禮賢下士,以彰顯大蕪皇室的慷慨氣度才是啊!”
“那依皇夫的意思,莫不是要朕親自去請他出診?”邝希晴似笑非笑地看着盧修竹,語聲中不免帶了幾絲嘲諷。
後者張了張口,卻是不知該如何回話。
場面一時間陷入了尴尬。
忽然,我腦中靈光一閃,有了一個主意:“皇姐,可否聽我一言?”
“你說。”她點了點頭,眼中的複雜一閃而過。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既然那毒仙不願出谷來,不妨我親自上門求診便是。”看她蹙了眉頭似有拒絕之意,我連忙補充道,“第一,這毒發作只有一個月,來回折騰不過是浪費時間;第二,親自上門體現了我的誠意,想來那毒仙也不好拒絕。”第三麽,則是名正言順地逃開這個令人壓抑的皇宮,出去散心了——不過這一點卻不好明說。
“可是,你才剛回宮不久……這毒也不曾确診……”邝希晴仍是找借口反駁我,卻似乎找不出更有說服力的答案,最終沉默下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毫不避諱對上她的目光,我只好下了一劑猛藥,“再者,皇姐也不願眼睜睜看着我毒發身亡吧?”
“也罷。”良久,她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像是被我說動了;可我明白,這只是她不願意再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與我争辯而已——或許是另有對策——邝希晴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
不管怎麽樣,得到她一句應允,此事就成了一半,我也終于放了心。
此刻,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這個消息告訴姜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歡喜中,忘了去分析在場其他人那頗有深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