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疑
曾經,我一直以為電視裏演的那些牙齒裏藏毒的殺手死士不過是編劇和導演的虛拟構思,如今真的親眼目睹,說不震驚那是騙人的。
呆呆地望着她的屍體,幾乎忘了怎麽動作,我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生生逼死了一個人。
如果不是我将她從人群中揪出來,如果不是我咄咄逼人的盤問,如果不是……可惜人生從來沒有那麽多的如果。
晚了一步沖上去的姜灼直直地立在那兒,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塑——是在懊悔沒能救下她麽?
因是背對着我,教我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只是看她默默地替曹先敏接回了下巴,擡手合上了她的雙眼,随即站回了我身後——有一瞬,我竟覺得她身上彌漫着一股子難言的哀傷,也不知是不是我太多心。
莫不是在自責?
——唉,有什麽好自責的呢?
錯的那個,本就不是她……而是我啊。
“她……死了麽?”抱着最後一點希望,我低聲問道。
“服毒自盡。”姜灼并不看我,半垂着眼睛,冷冷地宣告了曹先敏的死亡。
“來人,去查查她的來歷。”顏珂嫌惡地掃了一眼屍體,揚聲招來侍從,“把她拖出去……”
我聽出她的未盡之意,似是并不打算給這個意圖散播謠言敗壞淩王府名聲的人好下場,忍不住接過了她的話頭:“将她好生葬了吧。”
顏珂對着那侍從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我的安排,轉過頭看向我時卻滿臉無奈地嘆息:“殿下還是過于心軟了。”
我回以一笑,心裏卻明白這笑中含了多少苦澀——不過是吩咐人将她的屍體收殓安葬罷了,這絲毫不能掩蓋我将她逼死的事實。
不同于那些當着我的面死去的人,也不同于那些受我牽連而死的人,這一個,算是我害死的吧……可悲的是,相較于前幾個驚恐、無措、愧疚等情緒鋪天蓋地淹沒而來,這一刻,我竟然沒有太大的感覺。
或許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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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叫做麻木。
“珂姨,那王瑚的事……”嗤笑自己不知不覺變得冷漠,我也無心與她争辯,轉而問起了之前被打斷的問題。
“殿下切莫聽信小人的讒言。”顏珂皺了皺眉頭,卻是耐心地與我解答,“那湘維太守是延熙三年的進士,坐到如今這個位置全靠着自己的本事;至于她逢年過節都會備一份薄禮送到淩王府上,倒也不是為了攀附,只是為着府裏的侍衛丙六,乃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妹,因此略表心意罷了,”
——原來是這層關系。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沾親帶故地,送些薄禮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逾矩。
“那麽,這王瑚究竟有沒有貪墨朝廷撥下修築堤壩的款項?”點了點頭,我又問道。
顏珂有些為難地沉默了片刻,見我一直倔強地盯着她,這才踟蹰着說:“殿下也知道,身為寒門仕女,沒有根基,全憑一己之力坐到一城太守之位,少不得要上下打點一番,這銀錢的來處嘛,便無從得知了;不過,那王瑚是個明白人,即便貪墨了一些,也是點到為止,絕不會犯下堤壩被沖塌這等大錯——依我看,這或許正是那曹先敏背後之人故意設下的圈套啊!”
“珂姨說得有理。”我朝她微微一笑,表示贊同——心裏卻不以為然。
顏珂的暗示非常明顯,就差沒有指名道姓這事兒是出自我那皇姐邝希晴的手筆;而種種跡象也表明她的确有相當大的嫌疑——可我并不相信。
一則,邝希晴身為天下之主,萬民之禦,不會不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今河澇災,受到牽連的不僅是下游的百姓,為了赈濟災民,安撫流寇,朝廷往往要花上當地稅收的數倍代價用來重建城池,恢複人口和經濟,而要重新收回這些賦稅,至少要三到五年時間——僅僅為了設個圈套來抹黑我的名聲,這可不是筆劃得來的買賣。
二是,那曹先敏在聽到顏珂點出邝希晴的名字後便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這在我看來反倒更像是目标達成後将此事蓋棺定論的犧牲——為了保住真正的幕後黑手。
當然,在沒有證據之前,我并不打算與顏珂争論這個話題;想必她也不是那麽容易被說服的。
死了一個曹先敏,可知暗處還藏了多少步後手?
安撫住那些百姓,從根本上杜絕被人潑髒水的可能,才是首要考慮的事。
“不過,這曹先敏已經畏罪自盡,背後是誰也死無對證,此事就暫且放在一邊,”摸了摸鼻子,我想起了之前自己當着那群百姓的面所承諾過的開倉放糧,建造屋舍等事,面對顏珂時便不那麽有底氣,“那個,珂姨……本王先前與那些百姓誇下海口,說是要……”
沒等我支支吾吾地說完,顏珂了然一笑:“殿下放心,我這就令賬房取銀子。”
有感于她的體貼,教我免去了尴尬。
印象中,顏珂是先皇在邝希晗還年幼的時候就指派給她的管家,可是在這段時日的接觸下來,我發現顏珂絕對算不上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有時候更是顯得獨斷專橫,魯莽沖動。
這樣一個人,即便對邝希晗忠心耿耿,愛護有加,可是作為一名管家而言,并不合适啊……偶爾我也會好奇,先皇這麽做,是手中無可用之人,抑或是,別有深意呢?
暗笑自己多事,甩頭抛開這些無聊的想法,我站起身,與她打了個招呼,回了屬于我的房間休息。
推開門以前,我轉頭去看一直默不作聲随在我身側的姜灼:“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不舒服的話就先去休息吧,本王準你幾天假。”
她身形一滞,半斂的眸子終于擡起來朝我輕輕看了一眼,薄唇微抿,好半晌才說道:“無事。多謝……殿下。”
抱拳做了個揖算是謝過,她毫不留戀地轉過身離開。
盯着她挺得筆直的背影,我張了張口,卻怎麽都喊不出聲音——罷了,叫住她又能如何?相顧無言,不過是徒惹傷感。
從此刻起,我不再是有借口親近她的東家,她也不再是會與我同榻而眠的姜管事了。
心中壓着許多事,一路上都恹恹地不願意說話;馬車颠簸着,掀開車簾的時候卻總是見不到那一襲挺拔的身影。
漸漸地便也懶得再關注其他,只覺得胸口時不時悶痛。
每每小蟬見我蹙着眉頭撫胸不語便緊張得要去叫人,卻都教我攔了下來——我不想太多的人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更不想姜灼發覺自己的低落是因她而起。
我正在強迫自己習慣離開姜灼的日子,習慣無疾而終的等待,習慣……孤獨。
不知過了多久,在馬車中渾渾噩噩地忘了時間,只是才剛到淩王府門口,便接到了邝希晴的聖旨,命我即刻入宮一趟。
嘆了口氣,也顧不得洗漱休整,又馬不停蹄地坐車去了皇宮。
臨下馬車,連腳步都是虛浮的,若不是小蟬及時攙了我一把,怕是要一頭栽下車去。
站穩之際,心頭又是黯然:這跟在驿站的場景多麽相似,那時軟玉溫香,有多甜蜜,現在形單影只,便有多麽落寞。
擺擺手拒絕小蟬的攙扶,我慢慢向着邝希晴的寝宮走去。
她的首席女官早就在門口候着,見了我只略微行了個禮:“殿下千歲,陛下吩咐奴婢先帶您去偏殿沐浴,休息片刻再面聖。”
我看着她嘴唇開合,腦仁一陣陣抽疼,愣了幾息才明白過來,點頭跟着她一路穿過寝殿,直奔浴房。
水氣缭繞,白霧迷蒙,坐進冒着熱氣的池子裏,飄着花瓣的池水漫過肩膀,洗去塵埃,也滌蕩着一身的疲憊,我放松着身體趴在池邊,舒服地喟嘆着,幾乎要睡了過去。
迷糊間,有人輕輕推着我的肩膀,溫言勸道:“殿下,這熱水不宜泡得太久,奴婢服侍您起身可好?”
“……嗯。”困倦襲來,用盡最後一絲理智站起身,由着女官替我擦幹淨身體和發絲,換上輕薄舒适的寝袍。
經人引着走進連通着浴房的寝殿,我也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邝希晴安排的地方,見着床榻便不由分說地撲了上去——只幾個呼吸便睡了過去。
再醒來卻是腹中饑餓所致。
我閉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混雜着安神花香的龍涎香氣——這種味道,只有皇帝的身邊才有。
意識在一瞬間回籠,倏然睜眼,就見床榻邊正靠坐着一個人,手中捧着一份奏折靜靜地看着,手邊還擂着厚厚一摞——眉如遠黛,眸若辰星,氣質高華而鳳儀天成,不是邝希晴又是誰
。
見我看她,嘴角自然而然地揚起一抹微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鬓發,顯得十分親昵:“朕聽探子來報,晗兒此去祭天路上,幾次三番都險些糟了賊人暗算。心中擔憂,以至于夜不能寝,食不知味……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朕便放心了。”
聽她提起刺客,我便想到了路上與姜灼喬裝改扮的日子,不自覺也跟着笑了起來。
轉念一想,有意教邝希晴将她調回身邊,我故意提起姜灼,打算将她好好誇一通:“是啊,幸好一路上有姜侍衛保護我……”
不料才剛起了個頭,就見本還溫柔淺笑的人忽然冷下了臉,手中的奏折“啪”地一甩,教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有哪裏觸到她的逆鱗了麽?
絞盡腦汁地回想,卻怎麽都沒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