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禍端
想開以後,我也不再執着于這個問題。
未免兩人尴尬,我便提出早日上路,與顏珂的大部隊集合。
算算時日,回程的隊伍應該已經過了今河,抵達泗陽城境內;而我與姜灼的速度,若是不走官道抄近路的話,最快只需一日便能追上她們。
——這些時日與姜灼的朝夕相處,算是我偷來的日子,如今,一切又将回到原點:她自作她盡忠職守的侍衛,我則作我聲名狼藉的纨绔便是。
壓下了那些妄念,我只想暫時離她遠遠地,好徹底擺脫那份時不時冒頭的情愫,因而并不顧她的反對,執意趕路;雖說将身子拖得疲憊不堪,隐隐有了發病的兆頭,到底還是在預定的時間內潛入了驿站,見到了顏珂——哪怕她見到風塵仆仆的我時,頗有些驚怒頭痛。
将随從護衛全都屏退,包括姜灼在內;我只有沉默地目送她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卻什麽都不能說,不能做,心中恨極了自己的懦弱,卻也無力反抗——反抗又能如何呢?徒惹事端罷了。
姜灼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意……怕只怕,即便知曉了,也不會接受吧。
“殿下怎麽來了?不是定好了在觀瀾城外碰頭麽?莫不是您的身份教人識破了?”說罷,她也不顧什麽尊卑禮儀,緊張地上前将我從頭到腳地摸了一遍。
礙着她對邝希晗的關心,我也不好将她推開,只能木着臉忍受她的上下其手,一面還要擠出笑來安撫:“珂姨放心,姜管事……不是,姜護衛照顧得力,本王很好。”
确定我只是過于疲累而臉色蒼白,并沒有什麽外傷,她這才松了口氣,臉色卻轉為凝重,語氣也顯出了幾分責問,“究竟有什麽急事,值得殿下舟車勞頓匆匆趕來,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是為了盡早斷了自己對姜灼的妄念,所以提早趕了回來,讪笑幾下,索性豁出臉來似真似假地撒嬌道:“本王想珂姨了……”在她懷疑的目光下,我只好改口道,“好吧,也不僅如此……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這個東西。”
在我亮出手中的玉珏時,就見顏珂臉色一肅,極快地掃了一眼門窗,然後拉着我坐到了八仙桌邊上,替我斟了一盞熱茶,柔聲說道:“看來,殿下是知道這枚玉珏的由來了?”
“嗯。”我于是将自己在澤昌城內遇到的事簡要地說了一遍,就連傅筠崇之子的出現都不曾遺漏,只等着顏珂為我解惑。
“那位空皙禪師真的是本王的姑母麽?為何珂姨從未告訴過本王?她為什麽會遁入空門?這其中還有什麽外人不知道的隐秘麽?”難道真的如我猜測的那樣,她與先皇之間……
顏珂苦笑着搖了搖頭,并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殿下,您這樣一連串地發問,教我都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了。”
我皺着眉頭等着她開口,心裏卻不免腹诽:既然這樣,你全都告訴我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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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她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定了定神,在我按捺不住要開口時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錯,空皙禪師在遁入空門以前,曾官拜護國大将軍,統領大蕪三分之二的兵力,又是先皇夫的親姐,權勢滔天,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眼中似乎劃過一抹追思,聲音也染上了幾分凄迷:“當年先皇病重,空皙禪師為了替先皇祈福,自願出家;而在那以前,空皙禪師一直統帥大軍鎮守南豐,殿下年幼,所以不曾見過她。”
——即便這樣,還是有幾個說不通的地方。
皇親國戚這麽多,為什麽偏偏要一個外姓人替她出家祈福?真的不是為了遏制她掌握的兵權故意為之?
那麽,空皙禪師手下那個神秘組織又是怎麽回事?先皇知道這個組織的存在麽?
最大的疑點是:邝希晗不僅從未見過這個皇姑,更是從不知道這層關系,仿佛這個消息被有意無意封鎖了。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就聽顏珂繼續說出了一個個驚天秘密:“殿下應該知道,先皇一直屬意您繼承大統,可惜當時您年歲尚幼,先皇又去的突然,這才由當今繼位——雖說如此,空皙禪師手中依舊握着大蕪一半的兵力,只要您一聲令下,那些兵員全都為您所用,絕無二話。”
——聽她的意思,竟然是撺掇着我謀朝篡位麽?
手中擁有大蕪一半的兵力,這麽說來,豈不是只要我一個念頭,就能推翻當今皇帝,自己上位?
邝希晗這個權傾天下的淩王可真不是徒有虛名,但是這也恰恰解釋了邝希晴對她的忌憚并不是毫無緣由的——換作任何一個皇帝,也是絕對無法容許這樣一個能夠威脅到自己位置的存在吧。
換個角度思考,邝希晗能活到現在,若非她念及手足之情,不願趕盡殺絕,便是顏珂以及其背後勢力強大到無懼一國之君的力量。
客觀分析,這種局面對于一個封建王朝來說,并非優勢;想來先皇也不曾預料到這種情況,更不會希望看到自己的女兒們為了皇權手足相殘,從而造成時局動蕩。
“殿下既已提起,我少不得要再問您一遍——是否依舊無心皇位?”她忽然從位子上站起身,後退幾步,行了軍禮,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若是您有意,珂姨就是米分身碎骨,也要為您如願!”
——這樣一份巨大的誘惑面前,恐怕很難有人不動心呢。
可是我畢竟不屬于這裏,更不想做什麽皇帝。
與一無是處的我不同,那個人,耀眼得如同翺翔九天的鳳凰,仿佛生來便應該君臨天下。
比起我,她才更适合這九五之尊的位置吧。
我的皇姐……邝希晴。
“珂姨以前也曾問過本王這個問題,你還記得本王是怎麽回答的麽?”默默地嘆了口氣,我起身将她扶起來,語氣溫和地勸道,“時至今日,本王的答案依舊不改,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殿下……唉,珂姨只是憂心,您視她為血緣至親,可她未必容得下您啊!”她沉沉地嘆息,卻是說到了我的心坎裏。
我也知道,邝希晴對我的戒備,可是我始終不願将她想得太壞,大概是邝希晗這具身體保留的情感作祟——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不想與她站在對立面。
雖然矛盾,卻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先不說這個了……珂姨這一路可還順利?可曾遇到刺客?”說着,我瞥了一眼床上無知無覺躺着的人,驚覺那又是一個生面孔——之前代替我的侍衛已不見了,可想而知,她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又是一個被我牽連的人,又是一筆……還不清的債。
“殿下放心,有我在一日,必定誓死護衛您的安全,不會教任何人傷您一根頭發!”顏珂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我雖不滿她輕賤人命,但也不得不為她對邝希晗的深厚情誼所動容。
正要與她說幾句體己話,卻聽随從急切的拍門聲——顏珂對仆從歷來都是不假辭色的,別說是這樣大的動靜,就算是說話聲音稍響一些都要受到懲罰——這也說明事情非同小可,竟教侍從如此驚慌失措。
“何事慌張?”顏珂也是想明白這一層,皺着眉頭令她進來,并沒有怪罪那臉色煞白的侍從,只是沉聲喝道,“鎮定!仔細與我說來。”
“回、回禀總管大人,前頭有刁民鬧事,數百人聚在一起将驿站圍了,口口聲聲要見殿下!”她教顏珂喝止,總算沉下心來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荒謬!随行的侍衛呢?眼睜睜由着那群刁民鬧事麽?”顏珂重重地一掌擊在桌面上,震得茶盞“哐當”一聲,也教我與那回話的侍從吓了一跳。
“大人恕罪!刁民人多勢衆,侍衛們已将驿站保護起來,可是沒有大人的命令,不敢輕舉妄動,若是傷了人,只怕于當地府衙不好交代……”侍從低着頭,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一群廢物!區區賤民,膽敢圍堵驿站,對殿下不敬,心懷歹意,死不足惜!傳我的命令,将這些鬧事者驅逐三百尺,若有違者,殺無……”
“且慢!”在顏珂殺氣騰騰地說出最後一個字以前,我心中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出言制止道。
“殿下?”顏珂疑惑地回過頭看着我,到底沒有如同那随從一般呵斥,只是蹙了眉頭,十分不解地等着我的回答。
“咳嗯,是這樣……”我清了清嗓子,絞盡腦汁地想着說辭;頂着她的目光,一時間失了思考的頭緒,只好胡編亂造道,“我們現在是奉旨出行,随行護衛人數有限,不宜将事情鬧大;再者,若是胡亂傷人,教那些谏官抓住了把柄,又要上奏折彈劾本王了。雖然本王不怕這些牙尖嘴利的谏官,難保不會教有心人利用……”想來顏珂不會不懂我的言下之意。
——這有心人,指的便是邝希晴那一系,還有衆多等着抓我的小辮子的人。
仔細計較起來,邝希晗的對手,還真不少啊。
“殿下說得有理,是我沖動了,”顏珂點點頭,用一種欣慰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随後又和顏悅色地問道,“那麽,依您之見,又該如何?”
“本王以為,還是先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到底那些……嗯、刁民為何要鬧事,再做處理。”勉強延續着顏珂的說法,我在心裏搖了搖頭,對着她微笑着提議道,“珂姨與本王出去看看,如何?”
“殿下乃萬金之軀,若是教那些不長眼的沖撞了……”顏珂一臉擔心猶豫,似乎是打算拒絕。
“珂姨多慮了,有姜灼在,本王的安全無需擔憂,”側眸看了一眼門外,只能看見一個挺拔清俊的背影,未免顏珂察覺端倪,我連忙又加上一句,“當然,本王相信,你也不會教本王受到半點傷害的,不是麽?”
果然,這樣一來,顏珂即便不太情願,也是松了口,同意我在護衛的跟随下,去驿站前院一探究竟。
心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我随着她走出房間,回過頭對着守在門外的姜灼眨了眨眼睛;她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沒有回應我故作搞笑的擠眉弄眼,卻擡步跟了上來,靠在我半臂之外,教我陡然間安全感倍增——若不是顏珂就在身邊,我真想悄悄拉住她的手,傍在她身側,像一塊牛皮糖似的粘着她不放。
打開院門,裏三層外三層堵在門口的人群教我一陣頭皮發麻,她們臉上的怨憤之色幾乎要化為實質,如果眼神可以置人于死地,大概我與擋在前面的一排護衛早就灰飛煙滅了。
“就是她!那個喪盡天良的淩王!”
“我打你個黑心肝的!你還我兒命來!”
“殺了她!殺了她!”
經人遙遙一指,我的身份暴露出來,本就躁動不已的人群在霎那間如煮沸的滾油,徹底炸開了鍋;人們瘋狂推搡着,争先恐後地突破侍衛組成的人牆,仿佛下一刻就要撲到我的身邊,将我撕成碎片。
群情激奮下,即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王府侍衛也感到棘手,逐漸不支。
場面一度就要失控,眼角的餘光見到顏珂臉色一沉,揮手招來弓箭手準備以武力鎮壓,我心裏一緊,還來不及出聲阻止,就見身邊一直漠然旁觀的人忽的長劍出鞘,縱身一躍。
劍光所及乃是幾個即将突破侍衛防線的暴徒——血光乍現,那幾人疾聲痛呼過後,紛紛捂着膝蓋倒地不起;後面的人見到這番情形,激進的腳步一滞,生怕也落到這樣的下場。
意圖上前的人群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除了幾個打滾哀嚎的人,一片安靜——沒有人願意再做被打的出頭鳥。
甩了甩劍上的血跡,姜灼毫不在意地收劍入鞘,走回我的身邊,朝着臉色鐵青的顏珂拱了拱手,便繼續做回了面無表情的背景,仿佛從來沒有動過手。
——不愧是我喜歡的人……簡直帥得犯規啊!
我好不容易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平複自己的心跳。
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像個情窦初開的花癡一樣盯着姜灼猛瞧,洩露了那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掐了掐掌心,趁着此刻的安靜,一臉嚴肅地問道:“諸位,本王人就在這裏,絕不逃避!只是,你們既然要殺本王,總要讓本王知道緣由,若是有理,本王束手就擒,若是無理……休怪本王無情。”
就在我以為自己的氣勢将這些百姓震懾住了,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了結時,就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從人群中傳了出來:“天殺的淩王,你敢說今河決堤的事與你無關?要不是你,今河大壩怎麽會決堤!我全家一十二口人又怎麽會送了性命!”
——我到底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居然能教今河泛濫,大壩決堤?
又不是孟姜女哭倒長城的神話故事……荒謬!
好笑地搖了搖頭,我并不相信那人的指控,只是轉身的步子無論如何都邁不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