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替身
再醒來時卻是一陣車馬搖晃的動靜,颠得我迷迷糊糊間脫離了夢境——想到那個夢,臉上不由泛紅:雖然已記不清細節,但個中香豔旖旎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擡眼偷偷往四周瞄去,馬車裏空無一人,只有我獨自側卧在厚實的被褥上,手邊還摸到一只小巧的湯婆子,用錦緞包裹着,溫暖又不燙手。
沒有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見到姜灼,心裏着實有幾分失望;然而不需要立即面對她,又讓我免去了昨夜的羞窘,這樣想着,也就釋然了。
抱着手裏的湯婆子在被窩裏翻滾了一會兒,身下的鋪墊要比昨天厚軟得多,而這暖手的東西也是昨天沒有的,想來是今早路過城池時姜灼差人去準備的吧。
甚至于,在我還昏睡的時候,應該也是她輕手輕腳地将我抱進了馬車裏……将被子卷過腦袋,雖然明知馬車裏只有自己,卻還是不想讓人見到臉上遮掩不住的笑意。
——姜灼,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吶。
癡癡地笑了一會兒,就聽車壁被輕輕叩響,一個侍衛低聲問道:“主子,可起了?”
聽出不是姜灼的聲音,我清了清嗓子,揚聲回道:“嗯哼,起了……現在是什麽時辰?馬車行到何處了?”
車簾被撩開,昨日抓來兔子的侍衛躍了進來,手裏端着洗漱用具——我記得侍衛們都叫她湯圓。
看她臉蛋圓圓的,倒是與這個名字貼切,只不知是真名還是诨號。
“回主子,已過了辰時,再有小半個時辰就到西寧啦。”她擰幹了巾帕遞給我,嘴角帶着一抹笑意,大概是為了即将完成任務而高興。
“這麽快?不是說要半個月的車程嗎?”擦了擦臉,把巾帕還給她,我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覺得餓過頭了,胃裏有些抽疼。
“主子您有所不知,”她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很是機靈地探出頭去跟同伴說了聲,随後拿着一個熱乎的包子進來,又倒了些熱水,“若是一人一騎日夜兼程,不出三日便能從帝都抵達西寧城,坐馬車要久一些,但也不會超過七日;至于您所說的半個月車程,有一半兒是祭天的儀仗為了彰顯皇恩,每城必停留之故。”
聽她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一遍,我這才了然——想必她不曾明說的是,這七日車程還是為了照顧我的孱弱身體特意放慢了速度,否則按照她們的身手,怕是早已到了西寧。
再看她一臉爽朗單純,也不是有意強調,但是被人當做累贅,難免教我有幾分難過,加上這早點看着實在粗糙,便有些難以下咽了。
見我只是默默地喝水,并不去吃那個包子,湯圓撓了撓後腦勺,怯怯地問道:“主子,您怎麽不吃啊?這包子還是姜管事特意命小的去城裏買來的,荒郊野嶺的,也沒什麽上等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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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說到是姜灼的吩咐,我心中一動,拈起包子咬了一口,只覺得白面勁道,肉汁鮮美,絕對是我吃過最美味的包子了:“說起來,姜管事去哪兒了?怎麽不見她?”
就着熱水吃下了半個包子,我裝作不甚在意地打聽道,耳朵卻早早豎了起來。
“哦,是這樣的,姜管事見您睡得熟,便先去西寧城裏打探一番,準備下榻的客棧和聯絡暗衛了。”看我願意吃包子,湯圓憨憨地笑了,比自己吃了包子都要高興,教我不由會心一笑,真想摸摸她圓圓的臉蛋……不過也只能想想罷了——她看着不過二十來歲,但一定比我這副身體年長;況且,大蕪的女子多數英朗豪爽,反感扭捏作派,而我們之間的身份也不适合我做出什麽親昵的動作。
“甚好。”點點頭,在她自覺離開車廂後,我又窩回了溫暖的被褥之中——雖說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生活太過頹廢,但除此之外,也由不得我做些別的。
而且,這是姜灼的心意,我又怎麽好辜負呢?
将臉埋進散發着淡淡熏香的被子裏,我再次閉上了眼睛。
“東家,客棧到了,請下車。”耳邊聽到熟悉的清冷女聲,我立即睜開眼,手腳并用地從馬車中坐了起來,理了理睡得有些淩亂的衣襟和頭發,又摸了摸臉,确定沒有口水印記。
巡視一圈卻沒有發現銅鏡之類的東西,只好硬着頭皮鑽出了馬車——希望自己的形象沒有太過不堪吧。
而候在車外的姜灼卻未曾多投過來一眼,只是禮節性地在我跳下馬車時攙扶了一下,随後便抽回手,轉身在前面帶路,引着我走進這座看上去還算氣派的客棧。
——唉,看來之前是我白擔心了,她連看我一眼都欠奉呢。
低落地随着她朝裏走,鼻子裏聞到一股酒氣,我不由擡頭去看。
迎面走來一個流裏流氣的女人,似乎是酒意上頭,步伐有些不穩,眼神也不複清明,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随後嬉皮笑臉地靠了過來,伸手就要往我的臉上摸:“這位小公子生得真是标致……哎呀!”
——這人喝多了,将我當成了男子也就算了,竟然還想趁着醉意發酒瘋不成?
我驚了一跳,卻來不及躲開,就聽她忽地一聲痛呼,猛地抽回手,痛得在地上直打滾,酒意去了大半,哆嗦着說不出話來,只是恨恨地瞪着擋在我身前的姜灼。
“這次只是警告,下次,斷的可就不是一只手那麽簡單了,”也不見她是怎麽出手的,只是那凜然如雪的氣質,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滾吧。”
那女人被她冷漠的眼神看得一抖,忍着疼,忙不疊爬起來逃跑了。
等她走了,其餘見到剛才一幕的人也都自覺離得我們遠遠的,連跑堂的夥計也兀自躲在一邊不敢過來。
姜灼并不将她們的表現放在心上,淡然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認我有無大礙,見我搖頭,于是繼續往前走着,只是刻意放慢了腳步,像是等我并行——方才那一絲失落,幾分驚吓便因此煙消雲散了。
候在客棧的日子着實無趣得很,好容易捱過了七八日,總算是等來了祭天的儀仗隊。
只是,晚上偷偷摸摸跟着侍衛們潛入驿站,見到顏珂和那個替身女子時,卻教我吃了一驚。
不說顏珂手臂上的傷,那個替身女子人事不省地昏睡在床上,嘴唇一片青紫,顯然是中了劇毒。
“她、她怎麽了?”我的聲音有些哆嗦,手心也沁出了密密的一層冷汗,半是替這女子擔憂,半是感到後怕。
——這邝希晗到底惹了什麽麻煩?
又是什麽人,要将她置于死地?
如果不是這個女子,只怕此刻躺在床上生死未蔔的人,便是我了吧。
“殿下可知道那今河決堤之事?”顏珂将替她換藥包紮的侍從揮退,随即憂心忡忡地與我說道,“前幾日車隊行至湘維城時,再次遭到了刺客襲擊,人數更甚前幾次;她們不但堵住了車隊的去路,還煽動無知的災民跟着鬧事……”
“怎麽會如此?”聽她說起經過,我的一顆心便提了起來,仿佛親眼得見了那緊張的場面,“然後呢?”
“車隊折損了幾名護衛,教那刺客頭子沖進了馬車,一劍刺中了肩膀;劍上淬了劇毒,随行的醫者束手無策,若不是用千年人參吊着一口氣,只怕挺不到西寧。”顏珂略帶遺憾地掃了一眼床上的女子,随即卻欣慰地笑了笑,“萬幸殿下并不在車裏,躲過了這一劫,這也是殿下福澤深厚,先皇庇佑之故。”
——只是,連累了對方替我擋下這一劫,我這個當事人卻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
見她滿懷安慰地看着我,只好岔開了話題:“本王見珂姨也受傷了,可有大礙?”
她不在意地揮了揮已經包紮完畢的手:“我已将毒素逼出,只是些皮肉傷,倒是無礙。”
“那她?”忍不住問起床上的女子,心中卻隐約有了預料。
“左右熬不過今夜了吧。”顏珂嘆了口氣,眼裏卻并沒有太多傷感之色——說到底,這女子不過是她訓練來為邝希晗擋駕的替身,猶如物件一般,沒了便沒了,至多惋惜幾分,若說為她傷心,卻是不見得。
我知道這也怨不了她,卻怎麽都掙不開心中的負罪感,連帶着面對她時的态度也不自覺的冷了幾分。
她只當我是憂心刺客一事,于是安慰道:“殿下不必憂慮,這些刺客以為自己得手,只要我們放出殿下傷重的消息,近幾日她們必不會來犯;況且到了西寧地界,便可征調當地的兵員護衛,安全自當有保障。”
“我不是為這個……”我也不欲與她多做解釋,想來也是無法溝通,還是省下心力做我該做的事,“唉,算了,珂姨先去休息吧,本王今夜便守在這裏。”
“殿下這是何故?”顏珂蹙起了眉頭,試探着問道,“可是擔心這替身死了?這倒不妨,侍衛中還有一人與殿下身形相近……”
“珂姨,”我按耐住心頭竄起的火氣,迅速打斷她,“你且休息吧,本王只是想……陪她一會兒。”
“……是。”她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等到房間裏只剩下我和那女子,我才放開了一直緊攥的拳頭——掌心已然被指甲刻出了血痕,而這疼,絲毫不能彌補心頭的愧疚。
我走過去,靠在床邊,靜靜地守着;燭火搖曳,卻不能為她的臉色添上半點暖光,那頹敗的灰意一直漫上她的肌膚,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一絲一縷的将生機從她身上剝離。
除了眼睜睜候着,盲目地祈禱着,我幫不上一點忙。
第二天早上,輕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已然沒氣了。
而我也終于撐不住,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