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災民
見我心情低落,幾人也都沉默不語,各自低頭掩飾了臉上的神色,似乎是怕我也像問姜灼一般去問她們。
我搖了搖頭,禁不住自嘲,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索然無味間,正要叫夥計過來結賬,卻聽樓下又有了動靜。
探出頭朝着外面一看,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行乞者晃晃悠悠地從街道一頭蹒跚而來——那處的方向,應該是我們即将出發去往的湘維城——也不知道她們是否遇上了祭天的車隊?
這個念頭一出現,随即就被我否決了——別說是這群行乞者了,就算是普通的平民,若是有意攔截車隊也會被毫不留情地解決,指望着車隊發善心接濟這些人,卻是我異想天開了。
她們大概有十多個人,前後牽連着,想來是親眷熟識,一起淪落到了乞讨的地步,也是可憐;其中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被大人抱在懷裏,一個被緊緊拽着,拖拖拉拉地在地上走,眼睛浮腫,面黃肌瘦,似乎連哭泣吵鬧的力氣都沒有了。
兩邊的攤販收攏起了自己的東西,有的甚至揮手驅趕,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還有些指指點點的,臉上雖有同情之色,卻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沒有過去幫忙的意思。
我看着那兩個小孩子,心中的酸楚一波一波地泛上來,竟是蓋過了被人厭棄的傷感——她們教我想起了那群可愛的學生,以及那個曾無比熱愛的職業。
那群乞讨者慢慢來到了我所在的茶樓下,小心地靠近着門口。
為首的年紀最大的女人整了整自己破舊到看不出顏色的長衫,對着聞訊趕到門口的掌櫃的做了個揖,低聲下氣地懇求着。
隔了一層樓,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只是從她身後那些人失望又委屈的表情中推測到:掌櫃的答案多半是拒絕的。
眼看着掌櫃身後的夥計們就要将這些行乞者轟走,我連忙派了一個侍衛下去阻攔,并吩咐她将那群行乞者帶上來——反正,整個二層雅座也只剩下了我們這一撥人,不必擔心影響到其他客人,也不至于狹窄擁擠容納不下這群人。
沒一會兒,樓梯被“咚咚”踏響,那侍衛領着一大群人上了二樓,掌櫃的和一衆夥計則緊緊跟在後面——估計是不放心這些行乞者吧。
命令那些人就呆在離我幾丈遠的地方不準靠近,那侍衛走到我身後,與其餘幾人警惕地站着,手扶着劍柄,時刻提防着——自她們身上若有似無透出的威勢壓得那些行乞者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無妨,”擡手示意侍衛們不要吓唬對方,我看着那些驚疑不定的人,放緩了聲音說道,“都坐吧——我請幾位上來,無非是想問幾個問題,并沒有惡意。”
“掌櫃的,送些容易克化的吃食上來給她們。”聽我這樣說,姜灼倒也沒有反對,而是抛了一小錠銀子給掌櫃的,默許她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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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客人稍等,馬上,馬上來。”掌櫃的面對我們時又是另一番卑躬屈膝的嘴臉,也不知是屈從于利益還是被侍衛們腰間的武器吓破了膽,可無論是哪一種情有可原的理由,這勢利的态度總是教人不喜的。
“多謝這位小姐。”說話的女人約莫五十上下,看起來是一家之主,行禮的姿勢和語态倒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教我不禁好奇她們怎麽會淪落到沿街行乞的地步。
聽了我的疑問,她臉上露出感慨黯然之色,身後的男人們則忍不住嘤嘤抽泣起來——那幾個男人似乎還很年輕,姿容掩在污漬黑灰之下,看不真切,這樣一哭,談不上什麽梨花落淚的嬌弱美态,卻是教我這個還未習慣女尊男卑的外來者別扭不已。
“小姐有所不知,老婦本是湘維城人,家住今河邊上;祖上略有幾畝薄田,也夠一大家子溫飽,”她說着說着,一連嘆了幾口氣,像是要将所有不幸都嘆走一般,“哪知今河發了大水,沖潰了堤壩,将河邊的田地都淹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值錢的物件卻都被水沖走了,不得已,我們一家子才沿街乞讨過活。”
“今河澇災?什麽時候的事?”我看了一眼姜灼,卻見她皺起了眉頭,顯然也是才得知這個消息,“難道朝廷沒有發饷赈災麽?”
按理說,歷朝歷代對于天災都有一套撫恤安民的政策,難道大蕪有所不同?
——在我看來,邝希晴絕不是什麽昏聩無能的君主,沒道理發生了洪澇還無動于衷,毫無作為。
就聽那群人中一個年輕些的女人冷笑道:“發饷赈災?哼,倒是聽說朝廷有派下錢糧,只是頭上的官員一層一層地刮油,等到了我們手裏,還能剩幾個子兒呢?”
她的話教我無從辯解,只能沉默——我雖不是什麽政客,但是多少也了解一些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也正是明白她所言非虛,才教我無話可說。
而身為這統治階級中的一員,我更是沒有立場做出評判。
樓梯又發出了聲響,茶樓的夥計将一些吃食茶點端了上來,好歹打破了方才的沉悶;我松了一口氣,招呼着那些人坐下來進食。
她們也是許久沒有吃過飽餐了,見了精致的茶點,忙不疊往嘴裏送,大快朵頤之餘,已顧不上與我說話。
那個一直躲在父親懷裏的孩子小心地擡起頭看着我,渴望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與手邊那碟子蝴蝶酥之間來回打轉,教我心中好笑,不由招手讓她過來。
“主子……”一名護衛低聲提醒道,有些反對讓那孩子靠近。
我擺了擺手,并不以為意——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娃,還能是個刺客不成?
小家夥怯生生地看着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又盯着那碟糕點看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扭着身子從父親懷裏鑽了出來,邁着小短腿朝我跑來,踮着腳想要去夠我手邊的糕點——見她吃力,我伸手抄起她的肋下,将她抱在腿上,一邊将碟子挪到她眼前,替她倒了一杯茶。
與她不同的是,另一個年紀還要大一些的孩子則仍是怯懦地躲在父親身後,盡管有所意動,最終還是瑟縮着不敢過來——也許因為他是個男孩子吧。
穩穩地坐在我的腿上,小家夥高興地塞了一整塊糕點,将嘴巴撐得鼓鼓囊囊的,活像只貪吃的小松鼠,可愛極了;我幫她擦去了嘴邊的碎屑,把茶遞給她,同時不着痕跡地擦了擦汗——小家夥雖然年幼,卻也有些份量,僅僅是将她抱起來這個動作,對這具身體已是不小的負擔了。
她看起來不但有些時日沒有吃好,應該也沒有洗過澡,頭發和衣服上都有一股發馊的味道,對比着她狼吞虎咽時眯着眼睛的幸福表情,着實讓人心疼——拍了拍她的後背,免得她吃得太猛噎着了,眼角掃到了她的父親緊張的神色,以及姜灼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的父親感到緊張還好理解,可姜灼的眼神卻教我費解——思索了一會兒,旋即了然苦笑:是了,以邝希晗的性子,又怎麽會在意這群平民的死活?更別說是毫無芥蒂地将一個散着異味的孩子抱在腿上了。
我明白,我又做了引人懷疑的舉動,但我并不為此感到後悔——左右已是離了帝都觀瀾,沒了熟悉原主的顏珂和邝希晴,也沒了貼身侍從小蟬在旁監視着,誰又能分辨出我不再是那個淩王了呢?
況且,我心底若有似無地藏着一個念頭,即便是冒着被拆穿的危險,也是想着姜灼能夠知道——我已不再是原來那個令人讨厭的邝希晗了。
“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颠了颠腿上的小家夥,逗得她“咯咯”一笑,我看着那拘謹的不敢多吃的年長女人問道,“總不會就這麽一直乞讨下去吧?”
“這……”她擰眉不語,可見也是被這個問題所困擾着。
“你會些什麽?可有謀生的手段麽?”想了想,我又問道。
“實不相瞞,老婦原是落第的秀才,只會讀書寫字,”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手上的繭子,接着補充道,“哦,以前也鑽研過岐黃之術,算是懂些粗淺的醫理。”
——識字,會醫?這倒是不錯。
“她們呢?會些什麽?”我指了指她身後兩個年輕的女人和幾個男人。
“小女也都識字,只是尚無功名在身;至于夫郎小侍們,也只會點縫縫補補的針線活罷了。”她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們,略帶羞愧地說道。
了解了基本情況,我轉過頭去問一直候在邊上的掌櫃:“你們這兒有什麽缺人的活計?私塾的先生,坐堂的大夫,刺繡的幫工……或是一些替人寫信打雜的零活?”
“這個嘛……”掌櫃的遲疑地看了看那些形容狼狽的人,打量的目光帶着幾分嫌棄。
我伸手問姜灼讨了一些銀子,拍了一錠到桌子上,一臉嚴肅地盯着那掌櫃的:“仔細想想……這是你的介紹費。”
“有的有的,當然有!咱這小城最缺讀書人了!”掌櫃的立馬眉開眼笑地應承道,“您就放心把這事兒交給我吧,一定給這些人找到合适的活計!”
“好,”将剩下的銀子也交給掌櫃,我把吃飽喝足後打着呵欠的小家夥放了下來,“這是三個月的房錢,替她們租個小院子,再買些幹淨的衣服和必要的用具——若是自己貪了,被我知道的話……我這些侍衛,可不是吃素的,明白嗎?”
“嗆啷嗆啷”幾聲,侍衛們配合地把劍拔出了一半,森森地望着掌櫃的,吓得她不住點頭。
“東家,時辰不早了,啓程吧。”看我安排的差不多了,姜灼随即淡淡地說道。
看了看天色,已經到了下午時分,若是行的慢了,趕不及在城門關上前到達下一座城市,那就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點點頭,我随着她們起身正要離開,就聽“噗通”一下,那年長的女人猛地跪在了地上,随後又是“噗通”幾下,那些人都跪在了地上;年幼的孩子則被家長按着頭,懵懂地偷眼看來,竟有一絲不舍,教我心生将她一同帶走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罷了。
“恩人大德,沒齒難忘,請受我等一拜。”她深深地伏了下去,額頭磕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脆響,聽得我心裏一顫,卻忍住了跳開的沖動,生生受了她這一禮,“請恩人留下名諱,老婦願為您立一座長生牌位,供在家中,日夜祈福。”
“我的名字啊……”撫了撫腰間的挂飾,我倒是被問住了——也不知道若是告訴她我就是那個聲名狼藉的淩王,她們會不會寧死也不接受我的幫助——搖了搖頭,我輕笑着回道,“我叫簡心——簡單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