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刺客
“皇上?”正守在我身邊的徐貴君驚得一個哆嗦,失手将接過的茶盞打翻在地上,清脆的裂瓷聲讓我也跟着打了個寒顫。
就見他一下子跪伏在地上,額頭狠狠地敲在冰涼的地磚,結實的一記悶響,我從側面看去,他的額頭迅速青了一塊,想必是極痛的,他卻似無所覺地又連磕了兩下,這才抖着嗓音,恭恭敬敬地說道:“參見皇上……”
邝希晴沒有回應,也沒有喊起,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徐貴君;她自進門起便直直地看着我,唇線抿直,似乎在忍耐着什麽。
我心虛地移開眼,沉默持續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主動解釋道:“皇姐,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雖然,我也不知道該解釋些什麽。
“禦醫,替淩王把脈。”她忽然擡掌制止了我的話,轉頭吩咐背着藥箱躬身侍立的中年女子。
“臣遵旨。”應諾後,禦醫走上前來,從藥箱裏取出一方小枕頭墊在我的手腕下,輕輕搭在我的腕脈上,蹙着眉頭沉吟不語。
邝希晴的目光落在禦醫的臉上,并不看我,我也只好默默咽回了想要說的話。
徐貴君靜靜地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姜灼半斂着眸子,我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邝希晴負着雙手,看不出心裏的想法,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禦醫的診斷。
良久,她将手收回,轉身向邝希晴行了一個禮,慢悠悠地回道:“啓禀皇上,淩王殿下脈象虛浮,氣血不調,乃是受了驚吓所致,加之殿下生來體弱不足,這才引發了舊疾,出現了心躁氣喘,呼吸不暢的症狀。”
“可有大礙?”邝希晴立即問道。
“回皇上,并無大礙,一會兒臣開一副平心靜氣的方子,殿下服用後,注意休整調養也就是了。”禦醫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甚好,去開方子吧。”她點了點頭,揮手示意禦醫離開,随後,在我擡頭看向她時,忽然揚聲道,“來人。”
門外“呼啦啦”闖進來兩名腰佩鋼刀的禁衛,不約而同地跪着等候她的指令;她不鹹不淡地瞥來一眼,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就見她一揚下巴,卻是指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徐貴君,冷聲吩咐道:“拖下去。”
“是。”兩名禁衛铿然應諾,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要往外拖,動作粗魯,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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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饒命啊!皇上!”他掙紮着哭喊起來,邝希晴卻不為所動地阖上了雙眼,似是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而見這條路已是斷絕,他又不死心地回過頭來對着我懇求道:“王爺!殿下!救救奴!求您了!”他懇切而絕望的眼睛緊緊地盯着我,仿佛我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心中一抖,卻是勉力從床上支撐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喊住了那兩名禁衛:“且慢……”
那兩人卻并不理睬我,只一徑将徐貴君往外拖——我便知道,沒有邝希晴的命令,他怕是兇多吉少了。
“皇姐!”我只好厚着臉皮去求邝希晴,然而心裏也沒有把握她能同意,甚至于,因此受了牽連也未可知。
她半阖的眸子猛地擡起,冷銳的目光刺了過來,只一瞬便收斂了那能将人穿透的冰冷,恢複到往日的平靜溫和——可我心頭陡然升起的寒意卻怎麽都不肯褪去。
“晗兒,莫非要替他求情?”半晌,在我以為她不會開口時,她忽然幽幽問道。
“皇姐,我……”雖然想要替他求情,我卻無從說起——皇帝的侍君與王爺私相授受,無論放諸哪一個朝代哪一個君王的身上,都是奇恥大辱,別說為他求情,只怕我自己也在劫難逃。
邝希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晗兒,換作以前,你絕不會多看這人一眼。”
我的呼吸一窒,卻久久等不到她的下文——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對我的不成器感到失望?還是,她已經發現了我并不是真正的邝希晗?
莫非我就要死了麽……想到這兒,我不由手腳冰涼,腦子一片空白。
“也罷,”她忽的啓唇笑了笑,眼中卻劃過一抹難以言說的深沉,“既是晗兒求情,朕便網開一面——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她頓了頓,厭惡的眼神瞥過哭的涕泗橫飛的徐貴君,接着說道,“褫奪貴君封號,遷于去錦宮。”
——去錦宮,顧名思義便是冷宮了吧。
雖說是囚禁于冷宮,到底保住了性命,總好過一杯毒酒一段白绫。
我慶幸地嘆了口氣,卻發現徐貴君的神色越發哀切,竟像是受到更加無法承受的痛苦一般。
還沒等我想明白,他已經被拖了出去,被堵住嘴巴而艱難地發出“嗚嗚”的叫喊漸漸變淡,直到再也聽不見。
整個寝殿又回到了先前死一樣的寂靜。
良久,邝希晴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疲憊地揉了揉鼻梁:“宴席還未結束,休息夠了就快回來……姜侍衛,保護好她。”
“是。”姜灼低聲應承道。
沒有再看我,邝希晴轉身離開了殿中,芝蘭玉樹的身姿卻隐約透出了幾分悵然空廖……我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竟是覺得眼眶生澀發疼,忍不住要滾出淚來。
殿中只剩下我與姜灼。
我躺在徐貴君的床上,床鋪柔軟舒适,我卻覺得渾身脫力。
“姜灼,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混賬?”陡然間,我出聲問道,并不指望她的諒解,只是迫切地想要聽聽她的聲音。
“……姜灼不敢。”她的聲音清泠如泉,即便冷漠,卻也極為動人。
“呵,不敢……那就是了,你也覺得我是個沒藥救的混賬吧?殘忍、自私而又懦弱……”我看了看自己纖細的手腕,淡青的靜脈藏在蒼白不見血色的皮膚之下,脆弱得不堪一擊,“這樣的人,活着,有什麽意思呢?”
“王爺,時候不早了,請回席上。”沒有預想中的安慰,她走到床邊,好看的眸子淡淡地望進我的眼中,像是沒有見到我眼中的淚花,一手抄過我的腿彎,一手擡起我的後頸,輕輕松松地将我抱了起來,“失禮了。”
我的淚意因為她這一抱全都憋了回去,臉色漲得通紅,卻死死控制着自己不要像方才那樣失态地摟住她的脖頸——會被讨厭的吧?會被扔下去的吧?
這麽擔憂着,我緊緊閉着眼睛,只是放縱自己悄悄地偏過頭,将臉埋進她的肩膀,偷偷嗅着她身上混合着雪松與皂角清香的氣息,沉默不語。
她的步子極快,卻也極穩,我方才花了一柱香的功夫走過的路,她只半盞茶不到便走完了。
兩邊的燈火漸漸亮眼起來,沒一會兒便已來到宴會大殿外,我能感覺到兩邊靜立的宮侍那好奇的目光,或許,還帶着點兒鄙夷……随他們去吧,事已至此,邝希晗的惡名也無所謂再添上一筆兩筆。
在內殿的邊門處,姜灼輕輕将我放下,輕聲提醒道:“王爺,到了。”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站直了身子往前走,腳步卻有些虛浮。
姜灼沒有多說什麽,卻默默地靠上前來,托住我的手臂,扶着我慢悠悠地走回席上。
見我回來,邝希晴淡淡一笑,喝酒的動作卻是幹淨利落——臉色酡紅,眼神迷離,仿佛已帶了幾分醉意。
我坐回她的身側,也顧不得是否會惹她生氣,一把按住她執着酒杯的手,低聲勸解道:“皇姐,別喝太多了,一會兒酒勁上頭,會難受的。”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到底沒有再喝,只是似笑非笑地橫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喃喃道:“酒勁上頭,不過是頭疼罷了,若能解憂,又何妨一試?”
她的笑教我羞愧不已,只是讷讷地望着她,說不出話來。
“好!”兩相凝望時,一聲喝彩打破了這份緘默,也讓我慌亂的心松了一分,忙不疊朝着那人看去——卻是已經喝得滿臉燒紅的盧映宣。
只見她大咧咧地敞開了最外層的官袍,露出裏面白色的中衣;一腳踏在桌案上,一手端着空杯,指着舞池中翩然旋轉的紅衣舞者大聲叫好,顯然是喝醉了。
她身邊的同僚也并不好到哪裏去,一個個醉眼迷蒙的樣子,或是指着她嗤嗤竊笑,或是直接醉得伏在案上昏睡了過去,全然不見平日道貌岸然的正經做派——可見我離席期間,這宴會的氣氛很是融洽。
我搖了搖頭,不忍去看她們放浪形骸的樣子,目光不經意随着她指向之處看去,卻被牽住了注意力——那個被她高聲贊揚的舞者,是一名身穿大紅短衫的年輕男子,頭上戴着鬥笠,手中舞着一把長劍,端的是風姿飒爽,器宇軒昂;劍尖所指,銀芒閃現,仿佛迸射出森然劍氣一般,教人不由擊節而和——好一個紅塵劍客!
這劍舞只有一人表演,配樂也不過是偶爾響起的筝音,場邊的看客卻都入了迷,無論是酩酊大醉的還是保留幾分清醒的,全被這行雲流水的劍舞吸引住了。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名舞者的身影,直到他轉過身來——從鬥笠的縫隙間,我看到了他的臉,也對上了他的眼神——那眼神極冷,比他手中的寶劍更加清亮,比他劍上的劍氣更加陰寒……那絕不是一名舞者的眼神。
我心中一抖,下意識坐直了身體,正想與邝希晴分說這舞者的不妥,卻見他眼中殺意驟現,竟是腳尖一點,直直向着臺階之上的禦座而來——我仿佛能聽見鋒利的劍尖劃破空氣而産生的嗡嗡聲。
這一下發難快得令人猝不及防,兩邊的官員勳貴大都已喝醉,而侍衛離得又遠,反應不及,一時之間,竟是沒有能夠及時救駕的人。
我害怕地盯着那柄越來越近的寶劍,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了脖子,教我緊張得心跳也停止了一般——然而意識在一瞬間趨于凝滞,身體的反應卻猶如本能,竟是不假思索地側身将邝希晴撲倒,護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