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寶璋大夢初醒,頭疼欲裂,賴在床上全然不肯動彈。這時,一只手伸到他頭上,為他在幾處穴位上揉按,竟舒服了許多。他有氣無力地擡頭瞟了那人一眼,哼哼幾聲,撲到那人懷中,頤指氣使道:“還不服侍我洗漱?怎的,吃幹抹淨了就不肯負責了?”
原本還十分忐忑的沈昭華立時按下心來,薄唇扯出一個淺笑,眉眼柔和,低低應了一聲,當真替他穿衣着襪、端盆遞帕,反倒叫寶璋紅了臉,踢踢他:“說笑而已,怎的這般當真。”昭華握着他秀氣精致的足,給他套上鞋:“是我心甘情願。”頓了頓,坦然道,“情之所鐘,無怨無尤。”
這話說的,縱寶璋自負面皮厚,也沒法子應對自如了,只得岔開話頭:“長慶樓能在京師這地兒屹立不倒,定是背後有人,卻不知是誰?”
長慶樓這等地界,免不了有些個地痞流氓上門鬧事,那些個絕色女孩兒也引人觊觎,長慶樓僅能在衆多權貴手中将其保全,顯見是背景通天。
寶璋見問,沈昭華自不會隐瞞,想也不想,答道:“大家夥兒都道這長慶樓背後站着十三王叔。”
十三王叔,當今聖上僅有的幾個皇叔之一,素性貪花好色,勝在他膽小聽話,從不違逆聖上之意,因而聖上倒還算優容他。
寶璋嫣紅的唇勾起不可捉摸的笑意:“單單只靠他,可鎮不住啊!”那個老皇叔一無實權,二來,聖上不過拿他作個孝悌友愛的招牌,尋常人是不敢招惹他,可真正的大人物,可不會給他面子了。
“嗯,我會去查一查的。”沈昭華為他挽好了發,仔細端詳了一下,道。
“不,”寶璋咬一咬唇,忽而道,“兄長,你信我麽?不論我說任何事?”
沈昭華凝視着被貝齒輕咬後愈發豔紅如血的唇,伸指輕撫,“我信你,亦只信你。”
少年人久久沉默,眸中漸漸浮出一些茫然和孤寂,仿佛漫天大雪中獨行天地之間,極冷,極累:“我一直......在做夢......”
他停下,又沉默,忽而道:“上一次,遇見三皇子,不是巧合。”他聲音艱澀,慢慢吐出了這句話,卻依舊直視着沈昭華的眼眸。
“我知道,”沈昭華微微一笑,神情頗有幾分縱容,見寶璋眼底終于顯出幾分愕然來,忍不住俯身在他發絲上親了又親,“你身邊,有我的人。”他埋首在他的頸間,深深呼吸,淡淡的蘇合香混合着他肌膚上散發出來的悠遠氣息,“你平素,總是辰時方起,那一日,卻卯時就起了;你一向不愛出門,回府一兩月,也不過是出去了一兩次,那日卻專程出城,去了那般偏遠之地,又正好在三皇子外出之時。細細一想,也就明白了。”
寶璋垂下眼眸,秀顏上漫上緋紅,又輕輕一嘆,道:“那你......”為何不問?
“因我不想逼迫你,我只等你告訴我。”沈昭華柔聲道,“其實,你不告訴我也無妨,但我需要知道,你所行之事,于你之安危是否有所妨礙?若是會傷害于你,縱是你會怨我怪我,我也必不會準的。”
寶璋縱然再冷情,此時也不由動容了,他擡手撫上沈昭華的臉容,凝視着他滿懷愛意溫柔的鷹眸,似是喜,又似是悲,怔怔道:“我和你說過,我一直......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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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華知道,他此時并不須回答,只須傾聽即可,便伸臂攬住他,叫他靠在自己懷中。
寶璋的聲音漸漸低沉,恍如自言自語一般:“這個夢,從我十四歲被貶入賤籍那一日開始,一天天,一夜夜,從無間斷。我夢見,我在戲班子裏,受盡欺辱,慢慢兒的苦捱,就盼着能有含冤昭雪的那一日,可我等啊,等,等到了太子被廢,等到了大皇子勢大,等到了我死,還是遙遙無期。”
“那只是夢,夢,并不是真的。”沈昭華溫聲勸慰着,寶璋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不,我知道,那是真的,是我的前世。我頭一次做這個夢,夢見,我第二日跟師父學戲,師父要我唱旦角兒,我不肯,被師父拿大棒子狠狠打了一頓,可疼,整三日下不了床,別人都曉得我家是得罪了貴人,也沒人來看上一看。那幾日,我孤零零躺在床上,硬撐着自個兒爬起來倒水打飯,去的晚了,飯是涼的,到了晚上,蓋着那麽一床薄被,外頭刮着風,天兒可真冷啊,冷得骨頭縫都泛着酸,病好後,我就開始唱旦角兒了,唱《思凡》,唱《救風塵》.....夢醒了,第二天,師父果然要我唱旦角兒,他說的話,他做的事兒,跟夢裏當真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啊!”
寶璋的聲音發着抖,嘴角兒卻帶着笑,那笑也是澀的,慢慢兒道:“我一點點印證,一樁樁一件件,都跟夢對上了。那個夢裏,十五歲上,我登了臺,唱了一出《西廂記》,滿堂彩,一眼就叫當地的知府瞧中了,回回來捧,人人都曉得我是他的人。”他感到腰間一緊,擡眸一瞧,不由展顏一笑,柔聲道:“別氣了,嗯?那不過是上輩子,這輩子,我呀,就只是你的,咱兩個,好好兒的過,就是死了,也要埋在一處,好不?”
沈昭華不過是心底發了一回酸罷了,聽了這些個情話兒,蜜一樣的甜,快活得緊,道:“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咱們生同衾死同椁,永遠在一塊兒。”
這般說了一會子,偎依在一處,寶璋心底倒是好過了許多,靜靜道:“那個人,倒是個君子,只聽戲,也不做別的,有他護着,我安安生生過了兩年。可惜好景不長,十七歲六月,太子倒了,他牽連了進去,被下了獄,我到處奔走,想為他求個情,好歹判得輕些,也算是還了他待我的一番情意,可惜不管用,手上的銀錢使盡了,也不過是叫他在牢裏住的舒服了些。他臨死見了我一面兒,跟我講,那個害了我的人是誰,他是知道的。那個人,傳下話來,定要好生折磨我,可他着實不落忍,只跟那人講,已經收了我做個娈寵,好歹叫那人擡擡手放過我了。我問他,那人是誰?他直搖頭,說那人,手眼通天,不是我一個戲子能夠對付得了的,叫我躲遠些,找個山清水秀沒人煙的地方好好過一輩子算了。可我不甘心,任憑我怎麽問,他也不肯講,然後,他死了。“
寶璋笑着搖頭,長長嘆着氣,重複了一遍:“他死了。”他似是覺得冷,往昭華懷中蜷着身子,慢悠悠地說着話,”他死了,我反倒落了個重情重義的好名聲,跟着個戲班子上了京,也能去些高門大戶唱戲了。十八歲時,我進了安國公府,給安國公夫人,陳信芳唱戲。“他忽而一笑,問,”我的戲,唱的好不好?“
沈昭華不好此道,但到底是皇宮裏頭長大的,又是個親王,這些個戲曲兒聽得多了,倒也能分出些好歹來,這些時聽寶璋唱過幾次,因此道:“自然是極好。”
“可惜就是太好了,”寶璋冷笑,平平靜靜道,“得了陳信芳的喜歡,多見了幾次,就礙了姓傅的眼,三十大板,打得鮮血淋漓,一口氣沒上來,就去了。”他似是陷入回憶不可自拔,聲音飄忽不定,“呵,就是在青天白日裏,當着滿院子下人仆婦的面,一板子一板子打下來,憑我怎麽喊,怎麽求饒,怎麽辯解,都沒有用。我嗓子也喊啞了,哭都哭不出來了,指甲在地上抓出了血,擡頭去看,他就摟着陳信芳,看着我,還在笑......”
昭華聽着,心好似叫什麽絞碎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抱着他不住地親吻,連聲道:“寶寶,心肝兒,過去了,這都過去了,你還有我呢,咱們定要把那個王八蛋抓起來,也打他三十大板,不,六十大板,好不好?到時候,要他怎麽樣,都随你,嗯?你現下裏要好好兒的,養好身子,咱兩個可是要過一輩子的,嗯?”
寶璋心下溫軟甜蜜,靠在他懷中,低聲應道:“嗯,我信你。”
兩人相擁了一陣子,寶璋平靜下來,緩緩道:“上輩子,我因為一心一意要報仇,對朝堂之事也很是關切,因此曉得一些個事兒。這長慶樓,背後的人,看似是定王爺,其實,乃是大皇子,或者說,是傅茂行。”
“大皇子?沈元壽?”沈昭華鷹眸一冷,他竟行此不潔之事!這等行徑,其背後深意,大有可慮之處。
寶璋緩緩點頭,淡淡道:“此次春闱,乃是太子由盛轉衰之關鍵所在,我記得,張榜之後,傳出此次科考不公,有洩題之舉,大皇子趁機上位,後來太子因江南鹽商一案處理不當失了聖心,明年六月被廢。而後,大皇子漸漸得勢,傅家由此水漲船高,到我死時,大皇子立儲在即,想必,傅茂行這從龍之功是得了,傅家百年基業興盛不遠了。”他扯出一個冷笑,“哈,當真是光耀門楣,榮華已極啊!”
“這一次,他必不會得逞。”昭華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