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沈昭華下了朝,入了府,茶也不曾喝上一口,先問叫跟在沈寶璋身側的侍衛沈鑫:“寶璋今兒個如何?”
沈鑫略一思索,躬身回禀:“沈公子今兒起得晚了些,應是昨兒個看書看得晚的緣故。早膳用了一碟子豆腐皮包子,一碗碧粳粥,喝了一盞子木樨露;而後去園子裏轉了轉,坐了一會子,撫了一會子琴,聽那調子,好似是《幽蘭操》;因昨兒個寫的一折子戲不曾收尾,因而現在正在書房裏呢。”
沈昭華聽罷,擡步便往清晖園那兒去,兩處地界挨得近,他又走得急,幾步便到了,沿道兒婢子仆人見了,紛紛行禮避讓,到了門前,衙下一衆小丫鬟們正澆花喂鳥、灑掃庭院,大丫鬟桑枝正自裏間出來,擡眼一瞧,怔了一怔,忙自蹲身行禮,方要通傳,卻叫沈昭華止住了。他悄悄兒站在書房門口,書房門未關,沈寶璋穿着石青盤繡寶相花紋大襟袍,也不曾束帶,披散着鴉羽般長發,正提筆疾書,似是寫到盡興處,竟一壁寫,一壁就朗聲吟唱:“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他聲音激越清亮,兼之心中本就積郁一腔憤懑不平之氣,此時盡皆付與此曲之中,可謂情意俨然,動人心魄,一曲唱罷,竟至于哽咽不能語,但覺得兩頰濕潤,擡手一摸,原是落下淚來。
沈昭華本是要出聲,卻聽他開口,便站住了,聽到後來,見他神情沉郁哀怨,淚珠兒如線滾落,頓時心底也為之一恸。他向來少與人親近,且秉性剛肅,此時見沈寶璋傷情若此,竟恨不能以身相代,他不明己心,還道是因将沈寶璋當作了此生唯一至交之故,便幾步邁入,揚聲喚道:“寶璋。”
沈寶璋一驚,忙拭了淚,便要躬身下拜,沈昭華已一手把他攬進懷中,蹙眉道:“怎還是這般瘦?這幾日不曾好生将養麽?”沈寶璋霎時面上緋紅,掙了幾掙,卻還是掙不開,只得低聲道:“王爺,可否放開在下?”
“喚我昭華。”沈昭華見他這般生疏,心裏不悅,打斷道。沈寶璋垂眸,見他又道“喚我昭華”方道:“在下這般身份,怎擔得起王爺如此相待……”沈昭華更是不渝了,硬聲道:“你何等身份?”
沈寶璋抿唇不語,許久方道:“在下,區區一個戲子…….”沈昭華只嗤笑一聲,冷嘲道:“那又如何?我亦不過一介婢生子罷了,倘或不是因緣際會,想必也到不了如今地位。”他眸中黯沉如墨,道,“那日我一眼看見你,便當你是我此生至交,你又何必這般自輕呢?”沈寶璋心緒翻滾,終是低低喚了一聲:“昭華……”
沈昭華大為歡喜,又道:“你我想差不過六歲,不若你喚我一聲兄長,我喚你一聲賢弟如何?”這一聲可不得了,饒是沈寶璋素性聰慧穎達,沉着冷靜,依舊是被吓得不輕,心道:這人莫不是瘋了不成?沈昭華何許人也?乃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正正經經的真龍天子血脈,他呢,任憑沈昭華怎般講,在旁人看來,那就是一個賤籍戲子,下九流的角兒,倘或當真是兄弟相稱,又置天家顏面于何地?只要露出一點子風聲,說不得就要被以“大不敬”之罪處一個斬刑了。
沈昭華見他雖面上不顯,然而指節發白,臂膀裏摟着的身子亦有些止不住地輕輕發抖。他一時覺得心疼,想溫柔勸慰,一時又覺得他這模樣兒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想狠狠欺負他,看他落下淚來。
這心思百轉千回,他也不知其來由,只想着:怨不得古人交友,出則同車卧則同榻,又或說抵足而眠形影不離,寶璋這般品格風貌,我也不願稍離片刻的。
沈寶璋到底是經過世事,不過轉瞬,便定下神來,輕輕喊了一聲:“兄長。”沈昭華越發高興,笑道:“賢弟。”
有了這一出,待沈昭華問起他落淚之事時,沈寶璋只略一遲疑,便和盤托出,說到後來,不免又是眼圈兒發紅,淚珠兒打着轉兒,卻強自忍住了,只聲音帶出一些,道:“我原該那日便随着爹娘去了的,茍活到如今,生生辱沒我沈家門楣,為的也不過是替我沈家滿門上下讨一個公道!”他恨怒交加,竟站不住腳,跌在沈昭華懷中,死死抓住他衣襟,切齒道,“我沈家歷來本本分分,從不作惡,我爹娘,樂善好施,向有嘉名;我姐姐,溫婉賢惠,勤儉持家;我自問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持正守己,不曾觸犯律法,為何遭此大難!那位貴人,我沈家幾時見過,又談何得罪!我不服!我不服……”他吼出心底不甘痛苦,似是失卻全部氣力,動也不動,失聲痛哭。沈昭華收緊臂膀,想及這幾日遣人調查出的寶璋的經歷,心底殺意翻滾,恨不能把那人千刀萬剮,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沉聲道:“別哭了,你放心,你還有我呢,我定會把那人找出來,到時候,要怎生炮制都随你……”
沈寶璋擡起臉,猶帶着淚,卻抿唇粲然一笑,好似桃花瓣兒上沾了幾滴露珠兒,清豔絕倫,珠玉生輝,看得沈昭華呼吸一窒,只聽懷中這人,低低道了一聲:“多謝兄長寬慰,寶璋-----感激不盡,惟願有生之年,能手刃仇敵,告慰爹娘姐姐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