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市
柏舟與母親從博慈出發,歷經一月有餘行至都城爾重,于西門外驿站租了便宜房間,而後便每日到城內西市各藥材坊與坊主們商議嬰草價格,價比三家後好出賣。嬰草這種治療外傷的良藥獨于巴契山中存活;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柏舟這樣的人家自是如此。每年柏舟與父母在山中采集嬰草,聚集了運送到城鎮去賣個好價錢以度日。原本,柏家賣嬰草只到離博慈近的本安,但自父親去世後,柏舟執意要到都城去賣,母親強勸不過,只得已從,如此已有三年,今年是第四年了。
西市是爾重最繁華的地帶,亦是大陸八國最大的集市,千百商坊林林總總,自日旦至日夕均有坊號營業。這千百號商家的貨物有大半是從富可敵國的伯家東郊作坊購得。在來爾重的路上,柏舟經過舊都,再四探看了城中各處,包括西市。舊都毀于一場大火,當初那火燒了七天七夜,把本是引領天下的王都燒得像血肉枯竭斷骨殘架的龐然怪物。如今只看那斷壁殘垣,猜度西市的規模,亦是斐然堪比爾重西市。柏舟在這新西市細細看過,有些商坊的名號還是舊都西市裏的舊名號。幼少時父親斷斷續續給柏舟講過不少舊都往事,也時不時提及一些有名的商坊,柏舟自然記得。
柏舟進了一家客棧,名曰樂游坊,是當年舊都的老字號之一,坊主姓孔名伯庭。孔家前幾代生意做得很大,但當今央王萬俟炎自上任以來對這些老字號征了重稅,以至這十幾年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樂游坊一樓堂屋擺着十幾張桌子供客人們堂吃,另有幾間獨室;二三樓都是客房,共十五間。柏舟在堂屋撿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一壺最便宜的菊花茶,慢慢喝着,細細聽着其他客人的談話。柏舟是不情願花這幾個铢錢喝茶的,但他想客棧這種地方三教九流聚集,最易得知國情民情,且他每次都會聽到頗有意思的人和事,這次也不例外。坐在斜對面的兩個人,聽着他們前面對話,該是兩個商人,而且十有□□是央國的新商人。
其中一個問道:“前幾日我去你坊裏,沒見着你,連坊人也說不出你幹什麽去了。你是哪裏去了?”
被問的那個面露赧色,回道:“自十幾年前在伯先生的幫助下起家,漸漸有了家業,每天精打細算,也就漸漸有了狹小之心,以為伯家剝削利用了我們,但又礙着情面,不能去別處販貨。近幾年伯栎橫行霸道,我看不慣得很,心想伯家的事業竟要傳到這種人手裏。以此為借口,偷偷去了趟韶國販貨。哪知同樣的東西,原産地韶國賣的竟比伯家作坊的貴!我真是小人之心!”
“我何嘗沒有同樣的想法,只是一直沒行動。可惜伯家偌大家業要傳到那樣的人手裏。聽聞郡主文武雙全,只可惜是女兒身,從小養在深宮大宅,将來必是要與他國貴胄聯姻的。”
“說到聯姻,聽聞央韶又有一樁姻緣。前段時間在華秀,全城都在傳這件事,連女王出訪爾重的船隊都準備好了。”
“二公主絕色佳人,是王子們的好配偶。我國兵力強盛,也不需要能征善武的王後王妃。”
“你說會是哪位王子娶這二公主?”
“按順序該是二王子,不過我看不太可能。二王子能文不能武,嗜酒如命,又不受喜愛……韶王也不會願意。我猜是三王子。”
“正是此理。”
茶已添了兩次水,沒什麽味道了,柏舟再聽了一盞茶的功夫,沒什麽新鮮的,付了錢,往下一家藥材坊走。前三年的生意很好做,今年卻難,走了五六家都說貨已備齊,也不知是怎麽了。柏舟到了這家,坊主不在,拉了一個坊人追根問底,原來伯家今年添了嬰草買賣,雖價錢比柏舟的貴了一點,由于往年的交情,各家都跟伯家販了貨。
柏舟骨子裏帶着不服氣,心想你奪了我的生意,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也不願意賤賣辛苦采來的嬰草;早就想去伯家作坊見識,只是沒有緣由,這下可有了。這麽想着,柏舟信步往東郊去。
爾重東乃達官貴胄聚居地,行人鮮少、鴨雀可聞,偶爾經過某個深宅的寬大影壁,也會有神情肅肅的守衛盯着你走遠。柏舟沿着城牆走,盡量避開那些宅院,除了東門後沒幾步便到了伯家作坊。作坊一排排房屋普普通通、整整齊齊,絲毫不像成就無數大生意的地方。柏舟見了門房,只說有生意要做,要見管事的。門房見柏舟雖年紀不大,卻氣度不凡,請來了管事。柏舟細看來人,二十多歲,壯碩身材,古銅皮膚,濃黑眉毛。來人迅速打量柏舟,十六七歲,纖瘦卻不孱弱,面如脂玉,神情自若。
來人笑道:“在下子義,請問先生有何指教?”
柏舟亦笑,說道:“自三年前,我便每年千裏迢迢運嬰草到爾重來賣;此檔生意雖只我一人做,我也沒開天價強買強賣。不知今年貴作坊也做了這檔生意,以至我那一整車嬰草擱置至今,勞煩貴作坊開個價錢把我的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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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義細細聽着,不言語,心想這位雖年紀輕,言談卻似閱歷頗深,面相又不凡,行事又帶着獨斷果決,還是去請示主人示下。子義把柏舟好好安頓了,轉身去到後面一片的屋子裏,兩盞茶的工夫後返回,轉達了主人意思:按照作坊賣嬰草的價格買了柏舟的。柏舟心中吃驚,這伯家主人倒真像樂游坊裏那商人說的一樣是堂堂大人物。柏舟再三言謝,接了銀錢,出了作坊往回返。
柏舟又複至西市,像是作別般再四細細走過每條街巷,看過每家店鋪。明年是不能再來爾重了,總不能還像今天一樣占伯家的便宜。萬俟炎雖沒什麽政績,也頒了些嚴厲荒唐的新法,但央國還是九國之冠。至于太子,雖也沒聽過有人說他半點好,但也沒有半點不好。在柏舟有生之年,也不至會有什麽大變故,那就得了,至于身後如何,那是他兒子的事——他也得先成個家啊。說到成家,家中清貧,無半點積蓄,只是不至餓着凍着,如此這般,怎麽會有姑娘甘心嫁過來受苦?柏舟想到這裏苦笑,他倒沒仔細想過娶妻的事,只是他母親近兩年時常在他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哪個姑娘。柏舟亦想,他漸漸大了,不能照顧母親事事周全,的确得要個兒媳來周全萬事。還有,他伯家一脈怎麽能在他手裏斷了。所以,他該娶妻。柏舟限于沉思,疏于看路,一條鞭子甩在面前,差點兒抽在他臉上。柏舟驚得擡頭,一匹高頭大馬立在眼前,馬上端坐一人,緊緊攥着鞭子,怒目而視。柏舟趕緊行禮致歉,退至一旁;他低着頭,許久不見那匹馬挪動,後面的随從們也站着,他也不擡頭,只拱手彎腰低頭,暗暗瞟那馬蹄和幾雙腳。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後,馬嘶兩聲,這一隊人走了。等他們走遠,柏舟起身繼續行路。孤兒寡母的在異鄉,柏舟是輕易不招惹這種動則就甩鞭子的跋扈之人的。柏舟回了驿站,告訴母親賣了嬰草的事,兩人商量了明日動身返回博慈。随即,收拾東西,吃畢了飯,早些歇息。
腦子裏滿是白天想的事,柏舟輾轉反側,一時睡不着,後忽覺一陣眩暈,昏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柏舟睜開眼,見自己躺在一張衾被柔軟、帳幔華麗的五尺寬大床上。柏舟心中頓時有了最差的念頭,卻不驚慌,忖度着自己有多少力氣;力氣倒還在,只是手腕腳踝被縛在四邊床柱上,不能多動彈。看來,把事情想到最壞是對的,這樣的話,遇到再差的也能接受了。柏舟正想着,有人推門進來;他不看向來人,只是看着頭頂帳幔。一會兒後,一張臉陡然出現在柏舟眼前,是白天碰到的馬上端坐之人。柏舟實在想不出自己是怎麽得罪這位了,難道僅是因為擋了他的路?爾重什麽時候有了這號人物?來人只是看着柏舟,也不說話,良久後突然擡手撫上柏舟冰冷的臉頰;柏舟下意識地躲閃,卻被擒住下颚。
“記得我嗎?”那人開口說話。
柏舟無言以對,心想不久前才見過,當然記得,有什麽好問的。
“說話!”那人見柏舟沉默,揚手拍了一下他的嘴巴。
柏舟還是不說話,那人又拍了一巴掌。柏舟的臉頓時紅了,那人見了,輕輕撫上紅紅的臉頰,笑道:“我失手了,這樣的臉可不能打壞了。”
柏舟心中一驚,猜出□□分,心想這下完了,怎麽今年運勢這樣不濟,這位大爺好像非富即貴,或者既富又貴,自己可要怎麽逃脫?母親怎麽辦,她在哪裏?
“你腦子裏在想什麽?”那人問道。
“我在想你是誰?”柏舟開口道。
那人笑,捏着柏舟下巴,道:“你不知道我是誰?不是爾重人吧?這就更好辦了。”
柏舟心中苦笑,這種情況下自己也無能為力了,轉念一想,問道:“我母親呢?”
“她在我這裏。如果你配合,她就一點兒事都沒有。”
柏舟揚揚嘴角,笑道:“你是誰?”
“想回頭抱負?”
“我覺得我應該知道。”
“伯栎。”
2013-9-5
作者有話要說: 09就動筆寫這個,第一章的名字是“西市”。搬到南都後,經常在夫子廟穿街走巷,有那麽一刻突然擡頭,“西市”兩個字赫然在目,這個我走了很多次,經常買茶具的小巷子,竟然叫“西市”,我的故事裏也有一個“西市”,現實與幻想竟然有重複;從那一刻起就決定,不管用多長時間,不管有沒有人看,我都要把這個故事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