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一天的比武結束,衆人散去,安廣廈看向鐘意,眼中流出一絲笑容:“小鐘,你在洛陽沒有別院,不如暫居盟總。”
鐘意笑道:“有勞盟主挂念,屬下昨日已在悅來客棧投宿,住得十分舒适,就不用搬了。”
安廣廈點了點頭:“悅來客棧的确不錯。”
落日時分,鐘意和樂無憂走出天下盟,門外的街道上冠蓋雲集行人如織,鐘意買了二斤糖炒栗子,剝了一個送到樂無憂嘴邊:“嘗嘗,甜不甜。”
樂無憂點頭:“甜。”
“甜就笑一笑啊,”鐘意刮刮他的鼻子,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去。
彤雲萬裏,将鐘意身上的白衣映成紅色,散發着暖暖的光芒,樂無憂含着嘴裏的糖炒栗子,一點一點吮吸咀嚼,不由得笑了起來。
兩人在街邊的小攤子上吃了晚飯,回到客棧中,店小二滿面笑容地迎上來:“鐘堂主,您回來啦?”
鐘意将一粒碎銀子丢過去:“燒兩桶熱水上來。”
夜晚秋風蕭瑟,若泡上一個熱水澡,當是人生一大享受,樂無憂回房片刻,店小二就帶着兩個大漢,将木桶和熱水擡進了房間。
他調好熱水,剛解開衣衫,忽而感覺窗外有動靜,人猛地蹿至窗前,稚凰出鞘,一記掌風擊破窗戶,挺劍刺去。
只聽一陣裂帛聲,窗下響起鐘意的哀嚎:“哎喲喲吓死我了!阿憂你幹什麽?”
樂無憂定睛一看,只見稚凰劍尖挑着一抹白色布料,而鐘意單手挂在窗臺上,胸前被一劍刺穿,破碎的衣襟随風飄搖。
“鐘堂主雅興不淺呀。”樂無憂咬牙切齒,目光看看跟只猴子一樣挂在窗下的鐘意,再看看森寒的劍尖,頗想再刺他幾劍。
鐘意一只手抓着窗臺,挂在窗下晃來晃去,仍然頑強地仰起臉,滿臉笑容地說道:“我有點事情要來和阿憂說一聲,沒想到你上來就拿劍刺我,這難道是風滿樓的待客之道?”
樂無憂冷笑:“究竟什麽事,放着寬敞的大門你不走,偏偏要爬窗過來,難道這就是天下盟的議事之法?”
鐘意正色道:“因為我這個事情十分隐秘,所以不能走大門。”
“什麽事?”
“一件大事,”鐘意說着,擡起空閑的一只手,攏在嘴邊做神秘狀,壓低聲音:“偷看阿憂洗澡。”
劍光忽然暴漲,稚凰劍上滿覆冰霜,以滅天絕地之勢刺了過去。
鐘意大驚,身體猛地一蹿,如同壁虎一般,扒着客棧的外牆爬到窗頂,叫道:“阿憂你忒不夠意思了!”
樂無憂唇角一抹笑意,涼涼道:“不是要看我洗澡嗎?來啊!我讓你看個夠!”
鐘意委屈地扒在不遠處的牆上,小聲嘟囔:“可你上來就是雪照雲光訣,只怕我什麽都沒看到,小命先沒有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連這等覺悟都沒有,還想學人偷香竊玉?”
鐘意做了個鬼臉,“阿憂比牡丹好看多了,我才不要做鬼呢,我要美美地采上一輩子的花。”
樂無憂怔了一下,隐隐覺得自己被調戲了,挺劍躍出窗子,淩厲的劍光追着他砍了過去。
“我的天!”鐘意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追殺過來,連忙縱身飛躍出去,靈活的身影沿着客棧外牆幾番攀爬跳躍,如一只落荒而逃的落水狗一般,蹿進自己房間,猛地關上了窗子。
背靠在窗上,撫平胸口,驚魂未甫道:“哎喲真是吓死我了,阿憂居然如此野蠻……”
話音未落,一道劍氣刺穿窗紙。
鐘意一咕嚕滾到旁邊,指着窗上的破綻大叫:“破壞了窗子要賠錢的!”
殺氣頓時消失。
樂無憂從窗外推開窗戶,一翻身,坐在了他的窗上,橫劍放在膝蓋上,笑盈盈地看向鐘意:“聽鐘堂主一席話,我受益匪淺,也想來看一看美人出浴的稀世美景,鐘堂主該不會介意吧。”
鐘意看看房中冒着熱氣的大木桶,再看看窗上一臉促狹的樂無憂,羞噠噠地表示:“鐘堂主大概會介意,然而阿訣則是非常樂意噠!”
說着一把撕開衣衫,挺胸露出上身矯健修長的白肉。
樂無憂臉上笑容一滞。
他曼妙地扭動着勁腰,擡手扯住自己腰間的白綢汗巾,擡起鳳眼,十分下流地眨了眨眼睛:“我要脫咯……”
“我幫你脫個痛快!”樂無憂氣急敗壞道,忽地仗劍從窗臺跳進來。
只見劍光一閃,鐘意覺得腿間一涼,褲子唰地掉了下來。而樂無憂劍尖挑着他的汗巾,飛身從窗臺上消失了。
鐘意哈哈大笑。
關上窗戶,爬進木桶中,渾身泡着暖暖的熱水中,鐘意舒服地閉上眼睛,回想着方才樂無憂躍回自己房間的狼狽背影,不禁拍着水大笑:“哎哎哎,我的阿憂啊,你逃就逃吧,還帶走了我的汗巾,嘿,定情信物是汗巾,真有點難為情呢……”
窗戶忽然再次打開,一個人躍上窗臺。
“果然還是無法抵擋我的美色吧?我這樣的寬肩瘦腰……”鐘意一邊促狹地笑着,一邊轉過身來,笑容倏地僵硬了。
只見金縷雪蹲在窗臺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赤裸的自己。
大眼瞪小眼片刻,金縷雪挑眉一笑,贊道:“鐘堂主好身材!”
“多謝。”鐘意木然道。
半炷香後,鐘意衣衫整齊,和金縷雪坐在桌前相對飲茶。
“金掌櫃漏夜前來,恐怕不是簡單的事情。”
金縷雪直入主題:“今日所議之事,你有什麽看法?”
“十年前我年歲尚幼,既未參加月食夜誅魔,也未見證奇襲天闕山,”鐘意雲淡風輕道,“對于那些陳年舊案,實在是知之甚少。”
金縷雪看着他的臉:“那你為何派九苞探查十年前柳姑娘的舊事?”
鐘意一怔。
“白衣夜宴上你為何阻攔丁幹戈對樂無憂出手?”
“桃園客棧截殺蘇餘恨時你是否在場?”
“為什麽兩不相幫?”
“你身邊帶着的那個鐘情究竟是誰?”
“鐘意,你若不肯說實話,就別怪我自己查了,要知道,天底下還沒有我不醉酒坊查不出來的消息!”
連珠炮一般的诘問抛了出來,任鐘意一身銅皮鐵骨也難以抵禦,他低頭喝了一口茶水,眼睛盯着水面的漣漪,過了半晌,輕聲道:“風滿樓覆亡已經十年,金掌櫃對樂其姝的感情是否已經減淡?”
“君子之交淡如水,”金縷雪道,“然而水滴石穿。”
“好,”鐘意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要為樂其姝翻案,我亦有要還之清白的人,我們如今在一條船上。”
“那你還要對我隐瞞?”金縷雪拔高聲音,“鐘情究竟是誰?”
“他是誰不重要。”
“他是阿憂,對不對?”金縷雪厲聲問,“他是我那摯友唯一的孩子,是不是?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阿憂?是不是?”
“是。”一個聲音從窗外響起。
鐘意猛地擡頭,看到樂無憂推開門,走了進來,走到金縷雪面前,忽而雙膝跪下,行了一個大禮,伏地道:“金姑姑,阿憂錯了。”
“阿憂!”鐘意霍地站了起來。
金縷雪坐在桌前,描畫精致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在腳下的人,豆大的眼淚滾落下來,她喃喃道:“你真的沒死……真的沒死……阿姝、阿姝的孩子沒死……”
樂無憂低聲道:“是的,我沒死。”
鐘意将他扶起來,三人在桌前對坐,金縷雪擡手捧起樂無憂的臉,含着淚水看了半天:“你長大了……真好……真好……”
樂無憂啞聲:“我雖活着,卻生不如死,金姑姑,風滿樓一百七十二條人命,全背在我的身上,我覺得好重。”
“那日我接到消息,趕去天闕山,卻只見到滿目瘡痍,”金縷雪慢慢道,“我不知你如何從剿殺中存活下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然而好在還活着,既然還活着,便要為其他枉死的同門争一口氣,不能讓他們背負着邪魔餘孽的罵名,受世人唾罵。”
樂無憂點頭:“是。”
金縷雪疼愛地看着他的臉,哭着笑了起來:“你和阿姝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我看到你,卻就仿佛看到了她。”
“金姑姑,我聽說是你為枉死的同門收的屍,我娘……她……”
金縷雪眸色深了深,壓低聲音道:“孩子,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找阿姝。”
樂無憂猛地一怔,急道:“你說……你的意思是?”
“這不可能,”鐘意道,“那次奇襲由明日閣的常風俊負責,以他的性格,怎會不确認樂姑姑的死活?”
金縷雪道:“那日我帶人收殓屍骨,樓主柴驚宸的屍體旁确實有一具紅衣女子的屍體,二人的頭顱都已被割下,帶回洛陽領賞,我在為紅衣女子更換壽衣時發現那并不是阿姝。”
鐘意驚道:“什麽?”
“我與阿姝自幼相識,對她的身體再熟悉不過。”金縷雪道,“可是我暗中尋找十年,竟連一絲消息都得不到。”
她眼中布滿悲痛:連不醉酒坊都查不到的消息,必然是沒有消息,連不醉酒坊都找不到的人,必然不是活人。
她嘆一聲氣,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她也許是死在我沒有找到的角落……那天,屍體太多了……”
送走金縷雪,樂無憂站在窗前,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縱身躍入黑暗,面沉如水。
夜晚的涼風吹進窗子,他只穿着單薄的裏衣,不禁微微顫抖。
一件溫暖的披風搭在了肩上,樂無憂回頭,看到鐘意暖洋洋的笑臉,不由得心頭一松,手指抓着衣領,輕聲道:“多謝。”
“讨厭,又見外!”
“……”樂無憂噗嗤笑了出來,轉過身來,一拳打在他的肩頭,“就不能給你好臉兒。”
鐘意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斂色道:“金姑姑說的事情,我會派人着力探查。”
“多……”樂無憂剛要說謝,忽而想到鐘意不喜聽他說謝字,硬生生忍住了,正色道,“那就有勞你了。”
鐘意郁悶地嘆一聲氣:“你這句話,比說多謝還要讓我煩躁。”
“那你就煩着吧,”樂無憂沒好氣道,“不早了,早些歇息,我回房了。”
說完,轉身想要走出房間,一動,忽覺不對勁,回頭看去,發現自己的衣角被鐘意揪在了手中。
那貨雙手揪着衣角,一臉可憐兮兮地說:“阿憂真的不肯和阿訣同床共枕嗎?”
“……”樂無憂無情地扯回衣角,“祝你好眠。”
目送他瘦削的背影走出房間,鐘意臉上的脆弱可欺一掃而盡,眸色深沉地看向門外,嘀咕:“金縷雪的消息太過勁爆,阿憂一定睡不好覺……”
說着躍出窗子,無聲無息地倒挂在了樂無憂的窗下,一邊靜心運功,一邊在心底得意洋洋道:阿憂啊阿憂,以夫君的輕功,剛才若真的要偷看你洗澡,又怎麽會被你發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