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基”才

第37章 僞君子歸來04

蕭默神色微變，轉瞬掩飾好臉上的表情，附耳跟單厚方說了幾句，轉身去處理偏廳的意外。單玉笙的目光跟随蕭默的背影移向偏廳，眸中似有所思。

蕭默繞過屏風果然見到熟悉的三人。

他先瞥了眼季薄陽的手，約曼正給他包紮手指，看上去沒有什麽大礙，然後蕭默才四下打量局面。成長許多的少年垂着頭愣神，約瑟在斥責女傭管理餐具失職，年輕的小姑娘彎腰道歉都快被罵哭了。

蕭默上前一步擋住女傭，揮揮手示意她下去換副新餐具，女傭抹掉眼淚感激涕零地小跑離開。

“賓客的餐具是我在負責，有什麽情況可以跟我說。”

約瑟見到蕭默臉色更差，季薄陽聽出蕭默的聲音瞬間擡頭，蕭默卻連餘光都沒偏移半分，目不斜視地盯着約瑟。

季薄陽目光平移側眼看向約瑟，正準備借機訓人的約瑟郁悶地閉上嘴巴，乖乖退到旁邊。

蕭默轉頭，首次和季薄陽直面交鋒。

半年不見，曾經目光空虛而尖銳的男孩正非常認真、非常專注地凝視他，熟悉的桃花眼燦燦若星，盛滿光輝。原本這種眼型會使人顯得輕浮風流，但由于男孩慣常的神情寡淡，眉骨的陰影落入眸中，如星河背後的夜幕反而有些深不可測。

于是……流于形态的輕薄假象都被星夜的浩瀚內蘊壓制，顯出高不可攀的美。

蕭默沉默一下，收斂心神，挂起自如的笑容輕啓唇瓣，“嗯……好久不見。要稱呼您季薄陽，還是蘭狄少爺？”

季薄陽因為蕭默的客套微微困惑，欲言又止。蕭默不給他敘舊的機會，放下這個話題轉而道：“貴客的餐具是由我親自檢查。為了不讓它們劃傷客人們尊貴的唇，我确保餐具中不會出現瑕疵品，但既然碎掉了那肯定還有我們失職的地方，請您見諒，我會立刻為您更換一副新的餐具。”

季薄陽用奇妙的視線斜了眼裂開的杯子，似乎難以理解它會突然碎掉，收回視線低語：“這不重要。”

蕭默的目光掠過季薄陽掌上的紗布，再看向杯面的裂痕……開裂位置與方向似是受到外界力度壓迫，怎麽想都是握杯的人捏碎的，但病秧子體質不會有這種怪力，少年看上去也同樣意外。

不管怎麽說，蕭默還是率先尋求客人的諒解，鞠躬致歉。

季薄陽有些手足無措地俯視九十度彎腰的蕭默，瞳孔急縮顫動，猶豫着伸出手——蕭默恰時直起身。季薄陽抿緊唇瓣，悄悄把手背到身後，沉默片刻，埋下頭啞着聲音道：“我們談談。”

蕭默點點頭，表示……“我知道了……等宴會結束吧。”

季薄陽擡眼凝視青年離開的背影，低頭俯視掌心，發呆……

剛才看着單家兄弟親昵互動，有股莫名的情緒在他心中徒然攀升，尖銳的，像誰握緊他的心髒，然後……等回過神杯子已經在他手中裂開。這半年的間隔，也許讓他變奇怪了。

——

一圈謝酒過後，蕭默扶着臉色浮紅的單厚方在燕歸瑩身邊坐下，邀請的著名演唱家、舞者與傳統雜技演員、喜劇演員等陸續走上舞臺，賓客們一邊欣賞一邊進食。

“你酒量淺，先下去休息會兒。”單厚方接下燕歸瑩的醒酒湯，把另一碗遞給蕭默。

“沒事。”蕭默狀若自然地觀看表演，接過碗喝了一口就捂住嘴放下，“味道有點不适應，我等會兒再喝。”

單厚方仔細端詳大兒子如常的面色。

單厚方年紀大了不勝酒力，單玉笙年紀太小只能借言辭幫忙打消一些忠黨人士的刻意刁難，最為意外的是蕭默竟然主動擋酒……不知什麽時候練出海量，二十幾兩白酒下肚都面不改色，連捏着筷子的手都沒抖過，雖然幹捏筷子不吃菜有點奇怪。

蕭默側眸看單厚方仍不放心，解釋道：“等下半場自由交際我順着人群去前院再偷偷回去休息，直接出去太紮眼。”

單玉笙端着東西過來，把一盤話梅推給蕭默，示意他食用。

蕭默詫異地眨眨眼，緩緩伸手捏起一顆，慢慢塞進嘴裏。

“不是我。”單玉笙解釋道，“有人托服務員遞給你，我順路拿過來……說添加了特殊的酶，能快速解酒。”

蕭默停下咀嚼的動作，僵硬地張開嘴，拿出一張紙巾蓋住嘴吐掉梅子，裹起來扔到桌上。

“看來是因為他。”單玉笙瞥了眼偏廳，輕聲嘲弄，“雖然不知道你想逃避什麽，但是買醉這種惡習還是不要有了。”

單玉笙撿起撞到桌腳的包梅紙團，重新放回蕭默掌中，在蕭默的耳邊輕語，“我知道你這人很擅長僞裝，但是你的眼睛都不對焦了，還是別逞強了！”

半個小時後，主廳表演落幕，吃飽喝足的賓客們展開交際。有人就坐交談，也有人起身移駕偏廳、後院，或者前院，季薄陽見蕭默悄然起身，跟了上去。

——

院裏清新的空氣，涼風吹來……

蕭默熱乎乎的腦子裏卻像裝滿蒸汽，暈得更加厲害，腳下輕飄飄像踩在雲上，酒勁上來，走起路漸漸東倒西歪。

過去他體質特殊，醫生說他天生就能在體內生産解酒的成分，是酒會上的常勝将軍，換了新皮囊培養許久仍是易醉體質，好在喝酒不上臉加上反射弧長，很能唬人。

出了紅園，朝自己院子走。

昏頭昏腦在長廊穿行，突然想到忘了誰，一轉頭要往回走卻猛然撞上什麽！身體受作用力往後倒，一只手臂攬住他的腰背扶住他……唔，好險！蕭默剛慶幸完，支撐腰背的細瘦手臂就不堪承重地塌了下去，連手臂帶人陪他一起摔在地上。

蕭默扶着腦袋擡起上半身，看清手臂的主人。

“是你喔。”

季薄陽拽着蕭默起來，蕭默伸手一用力把季薄陽再次拉回地上，看着少年狼狽摔倒呵呵發笑。約瑟變了臉色要上前警告蕭默，季薄陽揮手讓兩兄弟站遠，轉頭面向指着他撒酒瘋的某人。

“你喔。”

蕭默擡近季薄陽的臉，拍了拍！手上忘記克制力道，一下就把季薄陽的半張臉拍紅，還劃出幾道血痕。約瑟臉色更黑，季薄陽卻面不改色地擡起蕭默的手，攤開，把青年摔倒時掌心擦到的硬沙粒一顆顆剝落。

蕭默俯視季薄陽的低眉順眼，“你喔，真讨厭……讨人厭……”

季薄陽手下頓住，擡眼直視蕭默，那目光似乎讓蕭默心虛。青年不自在地偏開視線，然後又有些不服似，猛然蓋住季薄陽的眼睛。

“不許看我……”

蕭默掌心碎沙掉到季薄陽眼中，男孩快速眨眼，睫毛一下下撩撥蕭默的掌心，他不滿地嘟囔着移開手掌，就見男孩眸中盈滿即将垂落的淚液。蕭默一瞬間有些緊張，但腦袋卻暈得更加厲害。

“別哭……醜死了。”

季薄陽靜靜看着蕭默……

正常情況下，青年精于僞裝，總能釋放出假意柔情巧妙地安慰他。可現在，他眼中分泌的生理鹽水居然有讓蕭默慌亂的價值。

季薄陽壓下浮動的情緒，用毫無波動的語氣道：“進沙子了。”——沒哭。

“麻煩家夥。”蕭默湊上前，一不小心又把季薄陽壓回地上，就借着居高臨下的姿态對着季薄陽盈滿水色的眼睛猛吹氣。

季薄陽抹掉噴到腦門的吐沫，眸色陰暗一瞬。

蕭默腦袋越垂越低，最終壓在季薄陽眉毛上。季薄陽推開他的腦袋，掀開眼皮滾動一下眼睛把沙子擠到正面，直接用濕巾接觸眼球沾下來，整個驚悚的過程都保持着平淡的表情。

“他睡過去了。”約瑟上前，“要不要把他擡回去？”

季薄陽點頭，卻無視掉搭把手的兩兄弟，攬住蕭默的肩膀要把青年抱起來……沒抱動！

“我們來吧。”約瑟扶住差點摔倒的季薄陽，約曼接住蕭默。

季薄陽輕輕揮開約瑟的手，接手蕭默讓青年倚着他的肩膀站立，面無表情的臉上不見一絲出糗的窘迫，道：“你們下去。”

約瑟兩兄弟互相望望，讪讪地站到旁邊，不明白自家少爺的意思。

季薄陽拿出消毒濕巾，一遍遍擦拭蕭默的臉，蕭默睡死過去沒有反應。等季薄陽用完整整一包，垂眸思索要不要接盆水時，蕭默終于被折騰醒了。季薄陽放下滿手廢棄濕巾，推了推眯着眼睛滿臉不舒服的蕭默。

“起來，自己走。”

季薄陽艱難地把蕭默拖回房間，蕭默一躺上床就再次睡死過去。

手機鈴聲響起，季薄陽停下給蕭默脫衣服的動作，從旁邊扯來夏涼被蓋住蕭默的肚子，轉身走到窗邊接通。

聽筒中只有呼吸聲，季薄陽沒有主動說話，很長時間都是一片安靜。季薄陽不耐地握緊手機，回頭看眼衣衫半退的蕭默，道：“我挂了。”

“先別。”季威終于出聲，無奈地嘆口氣道，“約瑟都告訴我了。”

“我知道。”季薄陽語氣寡淡。

季威沉默片刻，他深知他拿自己外甥一點辦法都沒有，略過季薄陽擅自拿走請帖的事，詢問了除冠現場情況與貴族們的反應。季薄陽如實回答，在話題将近結尾時他以狀似無意的口吻突擊發問：“——對他說過什麽？”

季威頓住……對他說“過”什麽……很微妙的用詞，季威瞬間明白親親外甥在問什麽。

“你不是正在他旁邊，不如親自問他……如果他能說出口。”

季薄陽瞬間眸色陰郁，警告一眼守在門外的兩兄弟，兩人縮了縮脖子卻并不認錯。

季薄陽從舅舅手裏接手三人，就明白他們會事無巨細地彙報他的日常，在保護他的同時監管他的精神狀态是否危險。他不在乎被約束，甚至不介意暴露隐私，但……自從在蕭默驟變的态度中察覺到季威插手的痕跡，他就不樂意兩人的彙報中夾雜蕭默。

季薄陽挂斷電話，關緊卧室門才回到床邊，摸了摸蕭默剛才沾到濕巾的微濕的頭發。

“龍有逆鱗，人有禁脔。”

沒想到蕭默能給他帶來這麽多尖銳的情緒……要怎麽辦？

季薄陽沉下眼。

他有時能懂蕭默，偶爾也會看不透……酒後吐真言。蕭默沒有徹底漠視他，也并非虛情假意，甚至積攢了怨氣怒氣，這都在表示蕭默在意他——盡管青年很想僞裝成滿不在乎。

季薄陽緊繃的臉緩緩松懈，輕輕拂過蕭默的眉眼，手指順着顴骨向下，滑過臉側，下巴，到脖頸。

為什麽會這麽重視這個人？

喜怒哀樂，行為舉止，一絲一毫……蕭默無時無刻不在牽動他，影響他，讓他因為些微變化無法釋懷。

莫名而激烈的情緒再次席卷季薄陽，他微微晃神，手掌包住青年的脖子，關節微微施力壓迫青年的氣管。

青年安逸的表情變得痛苦，呼吸開始急促……掌握一個人的命脈如此簡單，為什麽卻無法輕易掌控青年的言行舉止？讓他安安靜靜、老老實實、乖乖巧巧地随着他的心意呆在他身邊。

幹脆就這樣一了百了？

想必這個人也不會再讓他感受到越來越多的奇怪的難以自控的情緒。

就像現在，明明是他掐住青年的脖子，卻像有人掐住他的心髒，陣陣揪痛。

季薄陽晃了晃頭，回過神來發現雙手青筋鼓起，愣愣看着掌心包裹住蕭默的脖子，錯愕地松開，露出底下深色的掐痕。季薄陽的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有種難以名狀的刺痛。他的唇瓣抿成一線，小心翼翼伸手輕撫掐痕，被猛然抓住手腕！

蕭默睜開了眼，目光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