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段書禾小時,家裏常常斷糧,犯了澇又引了旱,收成不好或是趕上大戶斷商。那時爹娘借錢也要交到私塾去,然後哄着段書禾每日到私塾搖頭晃腦跟着先生讀書。
先生頭發和胡子花白,看着很像洗不幹淨的白緞子。
爹娘說不許和先生作對,不許吵不許鬧,因為好好念書,将來才能有出息,做大官。
才能每天吃飽飯,洗上熱水澡。
他喜歡洗熱水澡,渾身被熱得通紅也還是泡在澡盆裏不肯出來。能用上熱水的時候不多,家裏斷了糧,更添不起煤,用一塊少一塊,還得靠着它熬過冬。
後來皇帝要修皇陵,把爹抓去作了勞力,後來許久沒回來,娘收拾了行李去找他,走的那天挺冷,那天之後,段書禾就再沒見過他們。
那時候啞奴也才十一歲。
段書禾更小,只知道哭得抽抽答答的,拖着鼻涕在啞奴身後拽着他的袖子。
“啞奴,爹娘呢……”
“啞奴,我要娘親,娘親去哪裏了?”
啞奴答不了他,段書禾哭鬧得累了,摸着肚子把眼淚蹭到啞奴的衣服上:“啞奴,我好餓。”
那時候的啞奴已經比段書禾高了一個頭,爹娘走了,啞奴自己照顧那幾畝薄田,還沒長成的少年身子扛着比他還高的鋤頭下地,收成不好賺不出錢來,爹娘已經把周圍能借的人家都借遍了,還不上錢再借很難。
私塾上不起了。
沒了雙親的第二年,段書禾開始自己在家念書。
家裏的破書架上書越堆越多,段書禾常常陷到古文士豁達的形骸和仁厚的悲憫之中,那是另一番光景。
說道文詞無所謂貧富,無所謂出身,士農工商,他總能站到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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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成時聞達,可慰貧,慰酸朽。
後來,家鄉沒再鬧災,田地收成過得去,錢都還了,日子依舊過得緊。冬天取暖只靠被子,段書禾時常裹了被子到榻上看書。
啞奴到點了送飯進來,啞奴這些年廚藝算不得好,也沒多大長進,自家地裏收的一些菜蔬能燒得像樣就已經能果腹。段書禾有時候看過去,也會想問啞奴穿這麽少冷不冷。
啞奴及冠那天,段書禾在看《新誡》。
那個嚴冬啞奴愣是給家裏添了些煤,那些天火燒着,屋裏暖和,段書禾總算能端坐在桌前看書。
那天從指尖到腳底都暖和透了,段書禾興致特別好,喊了啞奴過來寫字。
他知道啞奴能認識幾個字,自己也教過他幾個,但這些年他沒見啞奴握過筆。
今天也是心血來潮,啞奴手上還有一些碎煤渣子,段書禾遞出去毛筆瞥到那一手污黑的時候頓了一下,收了回來。
“去洗幹淨。”
啞奴兩手正把那煤渣子往下蹭,聽這話擡頭看了一眼段書禾,出去洗手了。
冬天家裏那個破水缸接的水凍了一層的冰,啞奴把水面上的冰扒開,舀水洗手。
再接過筆的時候,段書禾被啞奴一手的寒氣凍得一遞出筆就縮了手。
啞奴握着筆看他,握筆的姿勢很別扭,但是段書禾看得有趣:“你寫幾個字,啞奴。”
段書禾把桌上的宣紙移過去,連帶着羊毛氈墊。那羊毛氈大概是家裏最貴的東西了,段書禾好幾次和啞奴說起寫字不舒服,隔月,桌上就多了這羊毛氈。
花了好些錢,這也是段書禾猜的,因為那之後連着一月,飯碗裏連肉星子都沒有。
啞奴握着筆遲遲不下。
“随便寫,想寫什麽寫什麽。”
啞奴的手抓着筆,很不穩,顫得直滴墨,那是因為不常寫字的緣故,段書禾想。
筆落下了,在宣紙上劃出濃墨的一頓,接着一筆一筆劃拉起來。
字很不好看,卻能認出是什麽字。
喜歡,啞奴寫的是“喜歡”。
還沒寫完,啞奴又劃了幾十筆,又多出三個字,終于成半句話了:喜歡段書禾。
啞奴看着自己寫的字,寫罷了看着段書禾,眼睛裏躍着火。
喜歡,啞奴喜歡段書禾。
這輩子,就沒人和他說過喜歡。
宣紙上歪歪扭扭的大字,分明地擺了一紙真心。
家裏書早放滿了各個新舊架子,段書禾還拉着啞奴去集市上找賣書的攤子。
舊書堆一攤的那種,賣得便宜。
段書禾粗略地翻,得了好些喜歡的,當下便要啞奴掏錢出來。
啞奴捂了捂錢袋子,皺起了眉毛。
段書禾顧着手裏的書,見錢半晌都沒拿出來,讀到興起處,話也有些沖,合上書就撒着氣惱:“不過幾個板子,收了莊稼可以再掙,我還當你真的喜歡我。”
啞奴手松了,腦袋慢慢垂下去,開始解錢袋的繩。
一股股麻編的細繩,泛着不顯幹淨的暗黃。
掏出幾個還沾了泥的銅板,啞奴把它撣幹淨了,放到攤主手裏。
集市人群往來熱鬧。段書禾揣了書走得輕快,念叨着方才讀的幾句妙言,啞奴跟在後面走,遠遠的夕陽把他寬厚的背脊拉了一個長斜的影。
有小娃咬着糖葫蘆淌了一嘴的糖水,被邊上的婦人擦了,囑咐他吃完回家好好念書。段書禾走在前面,頭上束着的方巾素淨,蘸着一點迷豔的昏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