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覺
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早早就醒了。臨走前我換回自己的衣服,它們還沒有幹透,有點潮。我把他的衣服疊好放在旁邊,夾了一張紙條,告訴他我回去了。
趁着天還沒亮,我要去和她交換。我回到家中的時候,屋內已經沒人了。也許她提前出發了,我想。
從窗格中看去,那方狹窄的天空正在漸漸泛白。這個閉鎖的宅院內,人們開始漸次醒來,一切都井井有條。昨晚的纰漏,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但這個清晨,似乎比平日更為喧嚣。
我換上常服,準備去問問是否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當我推開門向其他人問好的時候,他們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平時的我,總是太冷漠了吧。但因為昨晚的事,我心情很好,所以也想對周圍更加友善一些。
騷亂中叔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這裏。”就算被發現什麽蛛絲馬跡也不要緊,我們只要堅持什麽都沒發生,族人就不能懲罰我們。
“你到底是誰?”
我不得不撩起袖子,用沒有任何紋身的小臂向他證明,我是家族的長子。
而他顫抖着說:“如果你是他,那具屍體……到底是誰?”
我如墜冰窟。
他帶着恍惚的我,辨認了她的屍體。
對以神巫為核心的家族而言,我只是一個象征,一個繁衍後代的人員。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仍然有人渴望着這個位置。同樣,如果我提早死去,有太多人可以代替我。今天早晨,一個負責清潔的仆人最先發現了屍體。
她穿着我的衣服,死在了水池邊。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水池,只是用來作為觀賞用。就在父母生前住的院子裏,種了一種很小的睡蓮,還養着幾條金魚。
她用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她的手浸沒在水裏。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池子。下人們把她擡走的時候發現,她的手裏還攥着一株蓮花。
池子裏的金魚依舊無憂無慮,在帶着血腥味的池子裏游弋。漂亮的尾巴在淡紅色的水裏若隐若現。
我回來的時候,她可能還沒斷氣。而她的臉正朝着我房間的方向。
垂死的她,有聽到我回來時,從院子外路過的腳步聲嗎?
我不知道。
叔父說,家族不能失去神巫。叔父說,這件事目前只有族裏一部分人知道。叔父說,以前從來沒有,神巫早死的先例,更沒有,自殺的先例。
是的,只要這一任的帝王還活着,神巫就不能死。對所有人來說,神巫是國運的象征,是人們的守護者。神巫不被允許擅自死亡,因為那意味着抛棄子民與帝王。神巫唯一的選擇,就是與帝王同時退出,當新王繼任以後,神巫同樣會交替。舊的神巫隐退,沒有人會在乎,她們是死是活。
外力無法殺死她。從她背負名為祝福的詛咒開始。
遠超常人的複原能力和依托于自身符咒的抗力,讓歷任神巫都難以被殺死。而獲得這一能力,需要交換出代價。她只要遵循其他人的意願,遠離過分的危險,就不會有過多的憂慮。能殺死她的,只有她自己。人們不會允許神巫這樣做,但可能會疏忽防範我這樣做。
“皇子年齡尚小……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既然神巫的傳承還未結束,那麽唯一、同時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由你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叔父面色平靜地說。他并不打算征求我的同意,只是把商讨後的結果告知我而已。
“我們會宣布死的人,是你。神巫不允許婚配。如果你覺得難以接受的話,為你物色一兩個女人,也不是不可以。你想要子嗣也沒問題,畢竟這是你應得的。但女人都不能留下來。我們會在背後處理掉,你不需要有任何後顧之憂。”
“沒關系。不用。”我從來都不需要,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不用先急着拒絕。你現在還小,不想要女人和孩子也很正常。以後什麽時候想要了,再告訴我也不遲。時間已經不早了,去祭典吧。”
“好。”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而她終于逃了出去,以死亡為代價。
人如果有靈魂,她就是自由的。她舍棄這具身體,像丢掉一個破掉的蛹,毫無眷戀。
這是報複嗎?
或者嫉妒。
她,大抵是恨我的吧。她曾經相信我,依戀我,她以為我會保護她,她以為我會和她相依為命。但那時候,我放開握住她的手,選擇了他。我不想再當個保護者,我想成為被他愛護的人。我不想再和一個同樣堅硬的人擁抱了,石頭和石頭靠在一起并不能取暖,增加的只有碰撞時的痛苦。我想要和真正的人相互依靠。
我沒有履行做兄長的責任,我沒有肩負起父親留下的承諾。
因為,我啊,既軟弱又自私,還無比貪婪。
因為有貪念,才會被欺騙。
我毫無防備地中了她的圈套。我将延續她曾有的痛苦。
不,是更殘忍的刑罰。
我永遠失去了深愛着我的她。
同時,再不能對他說出,沒有來得及說的話。
我将看着他成長為真正的男子漢,成為他理想的英雄。我将看着他娶妻生子,組建自己的家庭,我甚至可能在婚禮上為他們祝福。
我将看着他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出生入死。
我将看着他老去,失去年少時的英氣。
我将看着他老去,不再銳利,不再滿懷希冀。他的血氣方剛會被世事無常打磨成曲意奉承,當他笑的時候,谄媚會和皺紋一道爬上面頰。
他終于代替他父親,爬上高位。而他也不再是我曾愛上的少年。他變得蒼老和內斂,他變得圓滑而寂寞。
我或許會嘲笑他的無能,我或許會諷刺他的庸常,我惡意地嘲弄他的衰老,因為勞累和風霜來得那麽快又那麽急。而享有信念的我,即使內裏已經腐朽不堪,外表也依舊光鮮。
他仍然每年去給我的墓碑送上一束花,說些沒人知曉的話。
他空洞的眼神望向我的時候,有隐忍不發的恨意。
因為在某一天,我告訴他,是我殺了自己的兄長。我會說,那樣的人不配幸福,死不足惜。從那以後他更不願見我。
他痛恨我,殺死了“自己”的我。他痛恨自己,因為他甚至沒有機會複仇。
而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懷念的人就在他面前。
當他去墓地的時候,我就在另一邊,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知道,并且,清楚地記得;當他在戰場浴血厮殺的時候,我在另一端凝望他的身影,當他傷重暈厥的時候是我救了他;他不會知道,他的孩子有一次走丢是被我送了回去;他不會知道,我曾阻止陛下對他的殺意;他更不會知道,我依然愛他老去的樣子。
他不知道他死後我主持了他的葬禮,沒有人看出我的痛苦。
因為他已經蒼老地死去,而我還腐朽地活着。
他死前露出了笑容,而他不知道的是,我知道他死時,在恍惚中叫出了我曾經的名字。許多人已經遺忘我微不足道的曾經,他們歌頌的是我現在的名字。而我知道,他記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