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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你能騙了人家。”

小微抱住新雲的胳膊,親昵的蹭着她。

“三嬸,我說得都是真心的。我覺得你好美。”

“我真怕你怕了你媽,被她鎖在這個大院子裏,往後嫁去另一個院子。小微,那日子一眼就望到頭了,一潭死水,什麽髒的臭的都混在裏面。我想叫你走出去。”

“我才不怕她呢,她根本出不了門。我不一樣,”

想起學堂裏年輕人臉上洋溢的希望和興奮,小微興奮起來。

“我嫁了人就能出去了,可是三嬸,我去哪兒好?你都嫁進來了。我嫁到別家不是離了你?三叔他對你不好?”

提起丈夫,新雲驟然回過神來,“我們少年夫妻,怎麽會不好?”

她頓一頓,“要不好也是以後不好。”

“那就好。”

不知怎麽,小微語氣裏有了幾分失落。

新雲瞧出她心裏不舒服,想是這些年夾在婆婆和大嫂之間受了好些氣,故意逗她。

“那怎麽辦,以後你誰都不怕,不伏管教,真的要出事兒了。”

小微仰起臉來,發誓似的。

“三嬸,我一生一世聽你的話,你信不信?”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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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微一愣,“那就算了。”

陳大帥生日當天,到底,新雲把小微帶了去。

新做的衣裳還是青玉色,款式同那一件差不多,就是裙擺略寬些,料子墜些,穿上瓷人兒似的,越發襯得她白,幾乎要透明。季輝叫了汽車晚上六點鐘來家裏接。晚飯小微才吃了兩口就被新雲拖進房間,燙了個西洋淑女一绺一绺的卷發,沒有撲粉,就只點了一點胭脂。

“吃這麽一點晚上要餓的,人家聽見我肚子咕咕叫,該笑我了。”

新雲忙着替她理頭發。

“有水果香槟呢,還有冰淇淋,外面吃不到那樣好的。”

“呀,我沒吃過冰淇淋。”

“今晚管夠。”

小微笑嘻嘻地,“自從上了學,覺得日子真好過。”

季輝在外面敲門,“好了沒呀。”

“就來。”新雲自言自語,“戴首飾麽?”

“我沒有首飾。”

“我也不多,也不好,笨相的,要不戴顆珍珠罷,點綴一下領口,免得空落落的。”

新雲說着快手快腳從首飾匣子裏翻出一只珠釵,把釵頭一扭,那珠子就單落下來,帶着個托子,她又取出細鏈子穿起,給小微戴。

“這也被你看穿了,我的首飾都是一物多用的。”

小微詫異地說。

“我以為你同二嬸一樣,娘家很有錢的。”

新雲笑,“我爹是農民,你媽背後沒告訴你?”

小微不好意思的承認。

“她說過,不過她也說你爹巴結軍閥,手裏有錢,所以你大方。”

“她說對了一半兒,我爹是巴結軍閥,不過沒賺到錢就負傷了,我在檀香山不是念大學。”

“啊?那你做什麽?”

第 4 章

新雲沉吟片刻,揣度這話告訴給小孩子好不好。

“陪着那個軍閥的姨太太,她是檀香山的第三代華裔,家裏原本有個菠蘿種植園,後來敗落了,抵債給別人,她只有跑到中國來做交際花,後來跟了軍閥手裏有錢,回去又把它買回來安頓父母。”

“啊!”

小微震撼地說,“真傳奇。”

“女人發達起來,吓死人。”

“可是自從你進門,家裏好像寬裕多了。”

“我有一點私房錢,以前收着不敢拿出來,怕給我爹拿去賭。嫁給你三叔算是有了靠山,我拿它放高利貸,你知道什麽是高利貸麽?”

小微搖搖頭,完全沉浸在故事裏。

“就是借錢給你,但是收很高的利息,借給你十塊,一個月,教你還二十塊。”

“呀!”

小微試探的問,“那誰肯呢?”

“有的是人肯。像我爹那樣的賭鬼,只要有人借,哪怕賣了我他也肯的。”

“也有人借了還不起,就耍賴罷?”

新雲笑道,“是啊,就要你三叔領着幾個兵去吓唬他了。”

小微聽得嘆為觀止,略略想象一下就覺得是門尋常人做不了的生意。

“三嬸,你真能幹。”

“家用倒不是我掙的,你三叔的門路也多,不過你的學費,上學的路子,就從這裏來了。”

小微崇拜地說。

“原來女人也能掙錢,我真沒想到。”

“所以要念書呀,我也就念了幾年,要不學算數,我也算不明白賬。”

“二嬸知不知道這事兒?”

新雲得意的說,“她都不認字兒,能想出來麽?”

兩人哈哈笑成一堆。

季輝在外面着急,砰砰地拍門,“還聊天呢?快點兒!”

陳大帥家住着個簇新的西式花園洋房,一層挑高大客廳裏樂隊現場演奏,只見衣衫鬓影,人客濟濟,多的是青年男女擠在一處說笑話。小微兩只眼睛看不過來新鮮的西洋鏡,沒一會兒就熱得出了汗。

新雲帶小微向主人家打過招呼,兩人繞到花園裏吹風透氣。

初夏的夜裏,草莖上有露珠,小微的裙子長,料子吸水,走幾步就覺得沉了,她回頭抱歉地對新雲說。

“做衣裳時沒想到,這樣長,倒不方便。”

“長的好,顯得窈窕。”

新雲說着笑起來,“做短的,穿玻璃絲襪,亮着大腿在外頭,你又不肯。”

小微心疼東西,手掌在料子上摩挲,“怪可惜的。”

新雲說,“你渴不渴,我去拿杯飲料。你在這兒。”

她轉身回宅子裏去,樂隊那樣鬧,反而顯得夜裏靜。

小微甩甩頭發,倚在樹幹上,吐出一口氣。她沒覺得有人就在那樹後面看着她,自在的很,擡手擺蘭花指,又拈起草葉子向空中抛。

清涼的空氣裏有股甜味,遠遠聽着女孩子放肆的笑聲。

她一個人時才敢哼歌。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莺啼聲凄怆,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就聞見一股嗆人的煙氣。

她回頭看,吓了一跳。

“誰?”

樹影裏站着個清瘦的男人,窄額頭,英挺的鼻子,鼻子以下的部分都看不清楚。他皺着眉,甕聲甕氣地說。

“你是誰?”

小微給問住了,難道說是宋季輝的侄女?

她鎮定一下,慢慢說,“我是客人。”

那人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是主人。”

陳大帥的兒子們剛才明明都見過的,一式穿着白色西裝皮鞋,站在一塊兒好齊整。小微想,這人盡想着捉弄人。

她後退一步,“那這是你的地盤。”回身提着裙子就跑了起來。

宅子裏熱浪滾股,新雲正端着酒杯穿過人群,“等急了是不是?我太慢了。”

“沒,遇見個人站在樹底下吓唬人。”

“吓着你了?”

“沒呢。”

小微笑吟吟的,“我大概吓着他了。”

新雲盯着她,“怎麽回事兒,我就走開一會兒。”

“三嬸,都沒人請我跳舞,你看,我就是來當壁花的。”

新雲也笑。

“人這麽多,誰還認得誰啊,都亂套了。原想好好給你介紹幾個人的。”

她一雙眼睛滿場溜,“旁人不要緊,跟陳家的少爺是該跳一個的。我看看,大少給人纏着呢,二少自己帶的幾個人都夠亂了。三少怎麽又沒影兒了……”

小微笑,“我玩兒的挺高興的。”

新雲不明白她怎麽回事,“舞還沒跳呢你玩兒什麽了?”

“心情放松嘛。”

新雲低頭想了一會兒,“原也是我多事。”

“三嬸,你怎麽了?”

“咱們吃冰淇淋去。”

這個晚上到底沒人來請小微跳舞。

不僅小微,就連新雲,也并沒有幾個人同她招呼。小微遠遠看着,圍着陳大帥的人也多,季輝混在人堆裏,并不顯眼。原來他在這裏的地位不是很高的,所以他們一家三口都像局外人似的看着熱鬧。

夜半時分人漸漸散了,季輝叫新雲她們先走,小微問,“你呢?”

季輝低着頭,“我還不能走呢。”

“為什麽?”

新雲挽起小微的胳膊。

“他是陳大帥的近衛,要等人都走光了才行的。”

小微恍然大悟,原來三叔是個侍衛,好像包大人身邊的王朝馬漢。她看出三叔為這不夠光彩的職務尴尬,扯着新雲笑嘻嘻地上了車。

洞悉三嬸的秘密令小微十分快樂。老太太問起跳舞會上的熱鬧繁華,她便講小報上看來的名媛,連雪青都羨慕。

老太太意猶未盡的說,“小微這孩子,在家瞧着不愛出聲,原來很能與人交際的。”

有了這一回,小微出門就名正言順了。

新雲給她買的原來并不是雪青家進口的高級面料。

“一來貴,二來,在二嫂面前,咱們兩房還是要服輸的。誰知道陳大帥什麽時候失勢呢?還是買賣長久。”

這番道理小微細想也不大明白。

新雲笑,“我這人最擅長未雨綢缪的。我爹還在任上的時候,我就想着存私房錢了。”

“為什麽?”

“小時候窮怕了。你們總說宋家窮了,我看着,總是有吃有喝的,沒挨過餓。”

新雲的手指微微顫抖,小微不由伸手去握住,輕聲道,“不是都過去了麽?”

“我總有些怕。”

“宋家還有我呢。”

“你有什麽本事呀?”

輪到小微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

兩人哈哈一笑。

新雲說,“後天下午還有跳舞會,去麽?去了不要怕做壁花。”

“去!我喜歡待在大熱鬧邊上,看着她們。”

新雲撫着她的頭發。

“你呀,你的心氣兒真好。不發愁,也不着急。”

小微皺起眉頭。

“我知道你說什麽,我們家這個境況,一般的人,老太太和我媽看不上,門戶高的,人家也看不上我。要自由戀愛了,不知道那人能不能養活我。”

新雲盯着她年輕鮮豔的面龐,緩緩地說,“原來你明白。”

小微不喜歡新雲這樣看她,倔強的扭開臉。

“可是我能怎麽樣呢,偷着樂這一時好了。”

新雲能去的舞會,也無非就是陳大帥家辦的。

這一回的名目是大少爺訂親,小微穿着新做的衣裳,仍是綠色調的,顏色濃重一點,像是梧桐樹初夏剛發的新芽,妙在那料子也是葉脈的暗紋,淺淺的印着,倒是日頭底下才看得出來。

大少爺站在門前禮賓,小微這才把他同他的兄弟區分開。原來大少爺倒是看着年紀小些的那個,一張扁扁的長臉,皮膚黝黑,大鼻子,濃眉,武夫的長相,神色卻顯得輕薄。

見到小微,他誇張的鞠了個躬,“宋小姐,幸會。”

季輝笑道,“大少爺好記性。”

“美女要記得可不難。”

是輕佻,但小微還是笑了。

新雲鄭重地送上禮物,“恭喜大少爺,吳小姐在哪兒呢?”

“她怕曬黑,在屋裏躲懶。”

沒聊幾句旁的客人來,季輝趕緊帶着她們讓開。

小微回頭看那些潇灑的應酬場面,贊嘆道,“大少爺真和氣。”

新雲一愣,“他的花頭才多。”

“吳小姐是什麽人?”

新雲附在她耳邊低語。

“都當笑話傳呢,你別挂在嘴上。原是一家子三個姊妹,最小的那個做了交際花,同大少爺走。後來認識老二,後來嫁了人生過孩子的老大也卷進來。”

“那今天這位?”

“是二小姐。說是訂婚,也不知道往後到底能不能嫁過來。”

“她的姐妹呢?”

新雲一呶嘴,鋼琴邊上站着兩個姑娘。

“穿紅的是大姐,邊上穿白的是小妹。”

“父母怎麽肯呢。”

“父母肯得很,今天一定也來的。季輝見過,說是極糊塗沒本事的。”

吳家的大小姐遠遠看見新雲,端着酒走過來。

“小林?你也來啦。”

新雲扯着小微笑,“吳小姐好。這是季輝的侄女。”

她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十五歲有沒有,就帶出來見人了。”

她向新雲笑道,“你也真夠心急的,連侄女都不放過。”

新雲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喏喏連聲。

大小姐笑道,“我有事兒呢,不陪你們。”

小微不服氣,“三嬸,她怎麽這樣刻薄?倒像是你成心帶我來這裏做什麽似的。她以為人人都像她們一家子呢。”

新雲握住她手,指尖發顫。

“你媽媽不願意你出來交際是對的,何必受這種人的氣呢?我們回去罷。”

小微脾氣上來。

“我幹什麽要怕她?我心裏又沒鬼。”

季輝走過來。

“剛才那吳家的做什麽?我見她走開了小微鼻子都皺起來。”

小微道,“管她呢?!”

第 5 章

季輝只當是衣裳鞋子的事情,笑着踱開步子。

新雲陪小微坐在屋角喝飲料,日頭斜斜挂在院牆外,草地上照例還是許多貴客。小微看着他們應酬,倚在新雲肩頭問。

“他們每天就這樣玩?沒正經事做?”

“什麽是正經事?”

這倒問住了,小微想了半天,“讀書啊,做事啊,開店也是正經事。”

新雲輕蔑的一笑。

“那算什麽?”

小微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探身握住她的腕子,觸手一片玉似的冰冷。

錦屏房裏有一尊小小的玉觀音擺件,質地十分細膩,那觀音的面目雖是普度衆生的慈悲,小微卻總覺得她那樣的冰冷,沉默而輕蔑的俯視着錦屏,仿佛知道她的所求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小微問,“我總覺得你心裏好多事兒啊。為什麽呢?”

新雲勉強笑道,“我跟你說過,我是個最未雨綢缪的人。”

“可是你已經嫁給三叔了啊,宋家不富裕,也能過日子,想那麽多做什麽呢?”見新雲情緒低落,小微岔開話題。

“上次我在這裏遇見個人,站在陰影裏,聲音很好聽。”

新雲說,“你聽過其他男孩子的聲音麽?”

“什麽?”

“你念女校,家裏又只有季輝,你沒接觸過男孩子。”

“那我也不至于就覺得他一個人的聲音好聽。”

新雲只管笑。

“你不止覺得他聲音好聽,還覺得他人好看。”

小微跳起來,“至少我聽過大少的聲音,我覺得,他不好看!”

新雲拉住她,“噓!小點兒聲,咱們還蹭人家東西吃呢。”

小微貼着她坐下,頭靠在新雲的鬓發上,“我真覺得他聲音好聽,可是,他大概挺不喜歡我。”

“你知道是誰麽?”

小微搖搖頭,“我剛才仔細看,外面那群人,好像都不是。”

“你不是沒看清?”

“可是他——反正他不一樣。”

新雲撫着額上的汗,“這兒真熱。”

聊了一下午,小微到底累了,沒等着吃飯就困得睜不開眼睛。嘴上雖然不說,她的坐姿東倒西歪,全沒個樣子。

新雲無奈,這個侄女說大不大,說小,活脫脫就是個孩子。她去同季輝說了一聲,便回來搖小微。

“別在這裏歇,回家去了。”

小微茫然的四周望望,“陳家還不開飯啊。”

“才兩次臉皮就厚了,快回去,讓你媽打打你做閨秀的規矩。”

小微笑嘻嘻跳起來,“同你頑的。”

她要解手,新雲只好再等一會兒。

小微剛走開,三少進了門。

新雲只見過三少一回,還是在檀香山。那時候陳大帥的勢力已經不小,三少出名不受父親重視,也在那一班船上玩。

回國再見,他樣子變了不少。

新雲垂頭退開一步,不想打這個招呼,三少卻仰起臉笑。

“是季輝的太太?”

“三少。”

“好久不見。上回你沒來?”

新雲含笑道,“來了的,三少人忙,沒見着。”

“你父親還好嗎?”

新雲沒提防他提這事。

新雲的父親林立從前給另一個軍閥王渲做幕僚,王渲如今陳兵江州,正同陳大帥争長短。

三少瞧見新雲不自在,補充道,“你知道我不問他們的事兒。”

“家父自從腿傷了,一直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裏?”

“四川萬州。”

三少道,“是好地方。”

小微回來,見到三少吃了一驚,站在當地沒敢過來。新雲拉她,小微手微微有些抖,不由自主的扯着新雲的衣裳。

“三少。”

他不以為意的點點頭,便去了。小微捂住胸膛,新雲急忙問,“你怎麽了?”

“心口疼。”

“怎麽會?”

她蹲下身子去,“老毛病,從小就有的,偶爾一下子疼。”

“那怎麽辦呀?”

小微低聲說,“不妨事,坐一會兒就好。”

她回到軟椅上坐着,呆呆的想了一陣心事,新雲心中也是陰晴不定,竟顧不上問她,只一下下替她捋着背。

三少的影子常常在夜深時閃進小微的腦海,擠走曾經長久逗留的新雲。

她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晚睡一兩個小時,盯着窗外那團墨黑,像電影幕布似的,播映着自己編撰的劇本。她反反複複回味他說過的話,那個時刻風的速度,空氣的濕度。

她的異常很快給錦屏看出來。

禮拜日不用上學,錦屏沒由着她睡懶覺,一早八點多鐘來敲門。小微迷迷糊糊爬起來。

“媽,怎麽了?”

“老太太那你都好幾周不去了。”

“噢,今天去,我洗個臉。”

小微提起暖水瓶搖搖,想起來昨晚沒有打水。

錦屏在屋裏打了個轉,她好多年不曾仔細看過女兒的房間了。老太太的丫頭隔三天來收拾一趟,日常的雜務就小微自己做了。也難怪她沒點兒世家子弟的矜持,畢竟從沒享過做小姐的福。

錦屏拂着梳妝鏡上的灰,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小微詫異的回過頭。

“彩姐是忘了罷,沒擦鏡子,我同她說。”

錦屏說,“你過來。”

她個子既高,人又白皙纖瘦,自打生過孩子,臉上慢慢爬起了斑。同旁的女人不一樣,寡婦是不能擦脂粉的,黃黃的斑點兀自站穩在這張臉上。

迎着窗外透進來的霞光,小微覺得她一張臉給流年洗的簡直沒一點兒顏色了。

錦屏的旗袍不止腰身寬,連袖子都極闊,袖口三四道滾邊,一重壓過一重,密密的繁複壓抑的紋路。小微只到她肩膀高,乍然間仿佛整間屋子都被遮住了光。

她有些怕。

“媽。”

錦屏刷的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小微驚得叫了一聲。

又一巴掌。

第三巴掌下去小微坐到了地下。

“媽!”

錦屏舉起手看了看,巴掌都紅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打你?”

小微捂着臉沒說話。

“你當我人在這個家裏困着,就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勾當?”

“我做什麽了?”小微委屈的說。

“認識什麽人了?”

“沒有。”

“沒有?她沒介紹公子哥給你認識?”

“我沒跟人跳過舞,沒跟三嬸分開過,我們只是坐在那裏看人家。”

錦屏呵呵笑,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噢,知道你三嬸是多不上臺面的人了?”

小微向後縮,“你說什麽?”

“我告訴你,一個女人,最可怕的四個字,就是來歷不明。林新雲這個人,也就只有季輝肯上她的當。”

“三嬸不是的。”

“她嫁過來這麽大的事,父母在哪裏呢?兄弟姊妹在哪裏呢?就一個女孩兒家自己冒出來?你當她是讀書讀壞了腦子的革命黨?提個箱子就離家出走?”

錦屏滔滔不絕,小微的眼淚迸出來。

“你不喜歡她,我知道你不喜歡她。那你也不能作踐她!”

“我擋不住你,不過你記着,你是有身份的,跟着她做了下作事情,就別認自己姓宋了。”

小微哭着說,“你打壞了我,奶奶不會饒你。”

“對,你奶奶還指望你攀上高枝兒呢。”

小微拼着再挨打,喊出來。

“你不指望麽?你不也天天的等着?”

錦屏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有那麽大力氣。

她扯開嘴角笑,“你的婚事,我不點頭,就不是父母之命,沒人強的過去。”

“你到底要怎麽樣呢?”

“我要怎麽樣?我自己都沒想明白。”說到這句,她的氣也消了。

“你才十七,再想兩三年不急。”

她走到門口,又扭頭看縮在地下的小微,不禁皺起眉頭。

“地下那些灰,你叫彩姐擦擦。”

老太太屋裏的牌局,小微終究還是去了。之前拿冷水敷半天臉,把紅腫消下去。她忙着做這事兒,又誤了早飯。二舅太太沒來,新雲也不在,錦屏難得上桌,娘們三個玩麻将,規矩同四個人的不一樣。

老太太從前聽人說三個人的麻将更好玩,還是第一次上手,瘾頭大得很,玩到中午算算賬,就她一家獨贏。

老太太高興,回身對小微說,“看奶奶今天手氣旺。”

“才不是,是打的好。”

雪青飛起俏皮的眼風,話裏分明有話。

“小微是長大了,眼瞅着就這一二年,也該出閣了。”

老太太接過話茬。

“不是我說你們,小門小戶的眼界低,成日在新雲面前說這事兒幹什麽呢?明擺着告訴人家咱們阖家都靠着她了。”

雪青撇嘴。

“不靠三房靠誰?我們家雖也有幾個子侄,媽看不上的。”

老太太咳了好幾聲,再說話嗓子都低了。

“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氣,新雲壓了你好幾頭。可是這孩子你也看見的,處處都知道忍讓。”

雪青道,“媽別說這樣話,我嫁進來,哪一樣不是為家裏打算呢,就算得罪人,也不過是嘴裏厲害罷了。新雲脾氣比我好,又比我有本事,雖說她是個新媳婦,年紀小,讓她管小微的事,我是服氣的。”

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好像錦屏與這事無關。小微氣定神閑的坐着,也當事不關己。

老太太又道,“他們當兵的花頭多,今天你打過來,明天我打過去,沒個定數。我是想着,家裏有季輝吃這碗飯就罷了。小微還是嫁個妥當人。”

雪青笑,“這兵荒馬亂的,哪兒來的妥當人?媽還是想找個念書做官的?我說話難聽,媽,咱們宋家是沒這個運道了。”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回身拉住小微的手看了半日。

“我們家倒了,委屈了你,我心裏也不願意。仲輝要是還在,也不能同意啊。”

錦屏鼻子一酸。

“媽。”

老太太不理她,仍同小微說。

“家裏幫不到你,你心裏就得有個成算。如今十七不算很大,倒也不小了,放你跟新雲出去見世面,你別只顧着玩。”

小微低聲答應。

雪青又道,“小微一向膽子小,叫她手到擒來,倒是難。”

說得老太太笑起來,“你呀,學會幾個詞就瞎用。”

錦屏聽了半日,終于彩姐來說吃午飯了,老太太撐着桌子站起來,方才問她。

“你怎麽說?”

錦屏忙回話,“我在家裏坐着,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全憑老太太做主。”

飯後小微跟在錦屏身後,一出老太太的門便有意放慢步子。

錦屏冷哼一聲,并不回頭,慢慢走着。

小微的屋子近,轉過彎就到,平日裏錦屏在門口略站一站,小微就進去了。

今日太陽格外亮,小微戰戰兢兢靠近,聽見她道,“老太太的聲口你聽出來了?”

小微點一點頭。

“當兵的不行,知道麽?”

“嗯。”

“去吧。”

第 6 章

陳大帥的部隊進不了市區,就在城外和王渲對峙。指揮部同家眷卻是打着常住的架勢,置下洋房汽車之外,又積極的同本地商戶應酬起來。

這一回的戶外餐會請的都是大商賈。

雪青的娘家做生意,名聲在外會‘嘗鮮’,凡事都搶在前面。內裏的意思卻是,生意機會找到,因為靠不上地方或是軍隊的勢力,總也做不大。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還是靠着腦子靈活動手快,路子一走通,穩妥賺錢了,便被別人搶了去。

餐會沒有下帖子請姜家,雪青并不惱,知道父兄‘品級’不夠,只是竟有帖子專請新雲,雪青百般的想不通。

飯桌上她旁敲側擊地問,“季輝升的好快。”

新雲笑道,“哪有升?好久沒交火了,也沒機會立功,還是營長呢。”

雪青說,“陳大帥手下多少個營長,怎麽專門請你?”

新雲低頭道,“我父親從前認識陳大帥。”

老太太的筷子停了片刻。

新雲這門親事做了近兩年,宋家卻還沒見過親家。當初新雲自家提着皮箱跟季輝來,頭回見面,老太太只當是外面的野女人,十分不屑,只是顧忌季輝不好得罪。

母子間數年未見,當媽的心裏一向看低他。兩人對面站着竟有幾分尴尬,倒是錦屏真真有一腔關懷,迎上去一手搭在季輝肩上。

“小叔這麽高了。”

新雲擡起頭,一張雪白的臉竟沒化妝。錦屏愣了下,老太太不開口,她若是貿然問了,倒像是允她進門一般。只是新雲滿面堆着極和氣的笑,一點兒狐媚子氣都沒有。

那一刻錦屏啞了口,新雲一句“大嫂”叫出口,老太太哼了聲,竟也沒反駁。

老太太道,“哦?你父親什麽時候有空來,我們也見見。”

“媽,當初是我同季輝沒辦好,白讓您操心。我父親頭幾年打仗弄傷了腿,現在還不能下地。他人在四川,中間隔着好幾個戰場。他倒是惦記我,只是總來不了。”

“這麽說起來,當初季輝去投陳大帥,還是走的你們家的門路了?”

“我怎麽敢摻合打仗的事。再說人家也不認得我。還是上兩回陳家辦舞會,陳大帥待下屬極好,同我閑談,問起來方才知道的。”

老太太嗔怪的看一眼小微。

“這事兒倒不聽你提起。”

小微睜大眼睛,懵懂的問,“這算大事啊?”

雪青酸溜溜地說,“比你嫁了人還大呢。”

老太太嫌這話太露骨,落下臉子,雪青便識相地轉開話題。

晚上新雲來找她說話,小微還怔怔的坐在燭光裏。

她連問幾聲,“你怎麽說?去不去?”

“三嬸,你是想叫我認識三少麽?”

新雲一愣,有些忸怩的低下頭,“叫你看出來了。”

小微回身握住她手。

“你對我好,我知道的。”

新雲勉強笑道,“三少——究竟也算不得多好的對象。”

小微道,“當兵的不好,可是我也遇不到更好的。”

新雲心中念頭轉了幾轉,仍然笑道,“也不要這樣喪氣,誰知道以後遇見什麽樣的呢,要緊的是先走出去。”

小微盡力振奮起來,“上次那件藕荷色的襯衣,你看着我穿,像樣麽?”

“看你想配裙子還是褲子。”

“我腰太細了,褲子穿不住罷。”

“那穿條米色的半身長裙,很好的,清淡,又文靜。”

“鞋子呢?”

“也要米色的罷。”

小微垂頭喪氣地說,“那又要買。三嬸,我像個無底洞,一直要你照應。”

新雲攬着她窄窄的肩。

“一家子不說這種話。”

小微從窗口望出去影沉沉的院子,再向遠望便是她母親那座西向的廂房。

那屋子的燈永遠是亮着的,就算半夜她做噩夢醒過來,也是亮的。母親到底什麽時候在睡覺呢?還是睡了也點着燈。

小微拿不準告不告訴新雲,母親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語調。再等個兩三年,自己顏色也褪了罷。

新雲道,“你這個樣子,真叫我想起我坐船去檀香山那時候。”

她打開這個話匣子,小微想,三嬸竟是肯同我講心事的樣子呢,可是我問了,會不會又叫她為難。

她滿心裏愛惜這個三嬸,猶豫好一會兒方才道,“你喜歡他?”

這個他是誰,在兩個女孩子之間是不需要問的,他的樣子、發式、身份,對少女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她描述她心裏的那個他,聽在她耳朵裏,就是她心裏的那個他。

新雲有點羞澀,“嗯。”

“他呢?”

“不是特別喜歡,他身邊女人多,比我美的,比我妩媚的,像絲一樣纏住他。但是只有我能幹,能幫上他。”

小微小心翼翼地說。

“你一定難過死了,幸好後來認識三叔。”

新雲說,“我倒沒怎麽難過。”這是真的,意識到王渲對自己連對美貌少女的沖動都沒有時,她反而平靜下來。

新雲失落的愛情故事在小微聽來,卻迷蒙的像是個夢。從薔薇色濃雲中走出的那個男人,輕輕的轉身,就讓她奮不顧身的追了去。多好啊。哪怕并不被他愛也是好的。

小微問,“三少什麽樣?”

見新雲意外的神色,她揚起臉,“我好奇。”

“他啊。”

新雲斟酌着用詞,“從前我也只見過他一回。”

陳大帥是個萎靡的中年人,精瘦,軍裝一世不肯剝下來似的,這樣熱的天,領口都不松一點兒。

小微聽新雲同他應酬,走了神,膽子放得大起來,順着靴子、褲子直看到肩章帽子上。季輝站在他身後,極仰慕的瞅着他後腦勺,手搭在槍盒子上,像是随時預備□□。

三少道,“爸,你再想不到,季輝娶了林立的女兒吧。”

陳大帥呵呵笑。

“他能有這麽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看看。”

他倚老賣老,拉着新雲的手,“我跟王渲隔江分治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新雲笑笑。

“我父親在他府上管着後院的錢糧,我幫手。”

“哦——”

陳大帥皺着眉頭,不易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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