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害的
齊骥去車上的包裏摸出了香煙,要給龍哥點上,雨小了點,煙點上了話也就好說了:“龍哥消消氣。我們這兒就一個小破鎮子,要啥沒啥,你看我不也出去讨生活嘛。承蒙司徒哥和龍哥你們看得上我的手藝,給我個面子,別為難我們的村民,都是老實人。膽子小。”
齊骥狠狠地吸了口煙,慢慢地吐了出來。
龍九抽了幾口,低頭像是在想什麽。最後還是道:“算了,我兄弟的事兒就不追究了,算他們自己倒黴司徒哥上回弄了輛車回來找你你也不去,其他幾個師傅改裝的都不倫不類司徒哥不高興呢,你有空過去看看?”
“一句話的事兒嘛,明天就去,他是要裝上回那個尾翼是不是?小事情。”齊骥點頭。
“走吧!”龍九還是賣齊骥面子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煙頭随意往地上一丢。
陸離也放開了手上的人,那人被壓的狠了,一被放開就用手肘狠狠地敲陸離的胸口。陸離悶悶地吃了一拳,被那人抓着頭發狼狽地帶走。
其實陸離心裏是感激齊骥的。
至少他能讓光叔秦媽他們都好好的不受牽連。
這個人總是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幫到他,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感謝他……
陸離的頭發被扯得痛了,難受的悶哼了一聲。
他也覺得可笑,曾經手上随便一塊表都值十幾萬,而現在為了這麽一點錢,自己會成什麽樣都不知道。
陸離無路可選。他也不期待更多了。
“等等!”陸離快被押進龍九的面包車裏。
一直站着淋雨的齊骥喊住了人。
“龍哥,他這個月要還你們多少錢?”齊骥一句話,讓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齊骥你瘋了,他是陸景雲那混蛋的兒子!”說話的是光叔,他還被其他人拉着,拼命地針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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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骥走過去拍了拍光叔的肩膀,從腰包裏拿出了一疊現金。
龍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陸離道:“這小子那時候給他爸打官司,司徒哥看在和他爸認識的份上才借的錢,利息都是內部友情價,只是這小子太不識相,錢沒還完呢就給我們搞消失!”
“多少錢。”齊骥的聲音冷了幾度。
陸離被抓着頭發很難受,還是擡起頭來看齊骥。
齊骥目光冷冷的,一身的雨水,看着他,像看着一只快要被餓死的野狗。
那個表情陸離看着難受。
“你真要多管閑事?”龍九問。
“多少錢?”
“5000。”龍九看得出齊骥維護陸離。而且齊骥手上那一疊錢夠這個月的利息了。
齊骥聽到數字一下子就笑了,直接要把錢塞給了龍九輕松了很多:“司徒哥果然是好人,還真是內部友情價。今天我剛好沒事兒出去收了一圈的錢,少說六七千呢,多的算是孝敬龍哥你的。小地方還要龍哥罩着呢。”
抓着陸離的小弟接過錢,遞給龍九,龍九數了數,對那個數字挺滿意。比起把陸離帶回去自己一分好處得不到,不如拿錢回去,多出來的油水還能自己拿着。更何況自己的老大還需要齊骥給他做事。
龍九聰明人,給小弟一個眼神,那人就狠狠地把陸離推了出去。陸離全身疼,站不住,直直地倒在了齊骥身邊。
齊骥沒正眼看他。過去拍拍龍哥的肩膀,熱絡地看着人上了面包車。
高利貸的人走了。大排檔門口站着的一群人好像終于能呼吸了一樣。
光叔丢下了凳子,就跑去隔壁看秦媽,陸離聽到秦媽在哭,光叔別扭的安慰着,說明天就幫她把櫃臺的玻璃給修了。
吃飯的村民都回了屋裏,有人發現洪老爺子捂着胸口臉色不好,齊骥趕了過去看。好在老爺子沒什麽大事兒,喝了幾口熱茶就緩過來了。
陸離只覺得全身像是沒了力氣一樣,試了好幾次都沒有從地上爬起來。或許是他不知道爬起來以後要怎麽去面對齊骥,光叔,秦媽,洪老爺,還有鎮上的人。
秦媽的哭聲讓他心裏難受,光叔邊安慰邊咒罵的聲音也讓陸離難受。
有人走到他身後一手把他拉了起來。“去樓上洗個澡換身衣服,不用下來幹活了。”
齊骥松了手,他險些又要摔在地上,最後還是慢慢地往車房的方向走了過去。
陸離從來沒有為自己感到那麽的羞愧過。
陸離把自己關在浴室裏很久。
那一缸子熱水,慢慢地變涼,身上的傷從刺骨的疼到後來慢慢地麻木,他的耳邊一直都是光叔之前兇狠地那句:“都是他害的。”
陸離的媽媽生下他就走了。陸離單名一個離字,是離開的意思。是他的出生讓母親永遠地離開了。爸爸從來不說,只是陸離每一次見到爸爸看着媽媽生前的照片整晚整晚喝酒的時候,他知道——都是他害的。
曾經有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差一點就做了他的繼母,女人百般的讨好他,給他買許許多多的玩具做許許多多的好吃的。父親問他,讓她做你的媽媽好不好?十歲的陸離不動,只會搖頭,只會哭。後來陸離才知道,年輕的女人和爸爸去挑結婚戒的那天他突發闌尾炎。爸爸和女人在醫院守了他三天,爸爸那是最後一次問他,讓阿姨做你的媽媽好不好?那時候陸離疼,哭着說要自己的媽媽。那之後女人就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家裏。很多年以後,陸離在酒會上見到依舊單身,但是風韻不在的女人。女人事業有成,談及陸離的那場病,女人只是冷冷道:“我這輩子離幸福最近的一次,是被你破壞的。”是呀,女人其實很好,爸爸也一直都很孤獨。陸離知道——都是他害的。
陸離為了一個男人出櫃,爸爸一直沒有說話。從小害怕父親的陸離更害怕的是父親的沉默。“爸,我和嘉豪是真心的,我願意為他死。”五年前的陸離是幼稚的,但是那句話的确是真心的。爸爸扇了他一個巴掌,只說了一句:“你給我好好的活着。”就再也沒有管過他和誰在一起,在做什麽。爸爸被各項罪名指控,指控書上,陸離看到了鄧嘉豪和他爸爸的名字。許多證詞是陸離親口告訴鄧嘉豪的。那時候法庭上爸爸只是淡淡地看了坐在觀衆席上的他。陸離在無數攝像機前努力保持着鎮定,但是心裏早就被打碎了——是呀,或許都是他害的。
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
陸離覺得自己在哭,因為臉上濕乎乎的,哭得他無法呼吸。
我是怎麽毀掉我的一生的?
那個答案好諷刺。
齊骥安撫好了秦媽他們,給鎮長打了個電話讓軒軒睡在那兒,明天他會把書包送到學校去的。這裏的事兒瞞不過鎮長,齊骥簡單地說了幾句。鎮長沉默了好久。
齊骥回車房找不到陸離,樓上的浴室也沒有一點動靜,門沒關齊骥看到陸離穿着衣服,整個人都泡在洗澡的大池子裏,他像是睡着了,頭浸沒在水裏。
“你他媽的要死也把錢還了再死!”齊骥大驚。
大吼一聲把人拉了起來。陸離嗆了水,咳了兩聲,就清醒了。
“我……咳咳……睡着了。”
“你怎麽不睡死過去?!”齊骥一肚子的火終于爆了出來。
一聲大吼,讓陸離皺了皺眉頭,身子縮了縮——很冷也很疼。
齊骥吼完了,知道自己現在得出去,不然真的會暴揍一頓狼狽的陸離。
他心裏是複雜的,明明知道這個人是燙手的山芋,可他看到陸離被拉上車的時候,本能的想去救他。明明知道這人呆在這兒一天就像是□□一樣。可是齊骥曾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是給司徒他們改裝過汽車,他是知道高利貸的人怎麽怎麽對付那些還不出錢的債務人,他一想到陸離要被拉去賣器官或者做那些卑賤的事,他就忍不住地多管閑事。
只是然後呢?現在陸離在自己家的水池裏,一身的傷,齊骥也不知道接下去要怎麽辦了。
過了好久齊骥才嘆了口氣,把花灑打開。聽到熱水器跳起來的聲音。
水就灑在陸離的身上好歹有點溫度。齊骥淡淡道:“洗好澡出來,我給你上藥。”
他出浴室的時候,把門關的特別響。
家裏的移門大開着。
齊骥坐在門口聽着外頭的雨聲,抽了一地的煙。
“這個給你。”陸離洗好澡出來,把那個黑色的包拿了出來,翻出一只手表遞給齊骥。“這個手表買的時候三萬多,很多年了,但是是限量版,現在應該還能賣到七八千。”
陸離聲音啞啞的。
齊骥不理他,也不拿表,陸離只能繼續說:“今天的事情對不起,我會走的。”
陸離還是把表放在一邊軒軒的寫字臺上。
“你給我在這裏老老實實地呆着!”齊骥悶悶地喊了一聲。終于有了動作:“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要去哪裏禍害人?啊?你把秦媽吓成那樣,你拍拍屁股就走了,你還有沒有良心?!自己惹的事拍拍屁股就走?”
齊骥還在氣頭上。
“……”齊骥的問題陸離一句話都回答不出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陸離喃喃地。
“現在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你先告訴我,下個月龍哥再來找你,你準備拿什麽去還錢?齊骥又點了一支煙。一轉頭看到陸離,嘴裏低低地不知道說了什麽,把煙給滅了。
“或許去賣器官?或者,去賣也行,對面很多有錢人喜歡睡我這樣的。”陸離自嘲着。
他看到齊骥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像你這麽沒志氣的人,我要是有錢也一定睡你!”
陸離知道齊骥是數落他,自尊那種東西,這幾個月,早就被他一點點的丢掉了:“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陪你睡。”
陸離聲音不響。齊骥突然站了起來。
他從沒見到齊骥這樣的眼神,帶着失望和惡意朝陸離走近了幾步。
陸離本能地後退,撞到了床的邊緣,坐了下去。
齊骥看得出陸離眼裏的鎮定都是裝出來的——
“把衣服脫了,去床上趴着。”
“好。”陸離答得爽快,但是脫上衣的手都是抖的。
他緊緊地咬着嘴唇,紅紅的眼睛,看着齊骥。
好一會兒的沉默,只有陸離默默地脫衣服和兩個人的呼吸聲。
終于——
“看什麽看,給你擦藥酒!明天還要上班幹活,你還欠那麽多錢呢,準備裝病偷懶?”
齊骥大吼了一句。陸離這樣子讓齊骥的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陸離身後其實傷的很重,青青紫紫的一長條。
齊骥按下去的時候,陸離會疼,狠狠地抓着床單。
“這個跌打的藥酒是你光叔配的,特別的有用,明天淤血就能化開了。疼自己忍,沒斷骨頭算你運氣好。”齊骥到底有點心疼,語氣溫柔了些。
陸離疼得出了一層汗,一直不啃聲。
齊骥真心覺得自己上輩子大概是欠了陸離很多錢,這人一受罪,他心裏就軟,之前心裏堵着的氣兒什麽時候消失掉的都不知道。他現在注意的是陸離的皮膚。這人一身好皮囊,摸起來還真像軒軒說的樣,又滑又嫩。那個殺千刀的龍九!
外頭的雨聲淅淅瀝瀝的。
海浪聲一下一下地敲着。
“啊……”齊骥幫他擦腰上的傷,陸離沒忍住終于叫了出來。
齊骥想幫他分散注意力問他:“你到底還欠了多少錢?”
“十三萬左右。”
“每個月還5000,我發你一個月800的工資。哼。陸少爺,感覺你還款無望呀。”齊骥的語氣輕松了些。手上的動作已經溫柔得不能再溫柔了。
“龍九說你向他們借了100多萬?”
“嗯。”
“……”
背上的藥酒化開了,好像被身上的細胞吸進去了一樣。不那麽疼了身上熱乎乎的。
陸離腦子裏安靜了很多。他也知道,在幫他上藥的這個人,又救了他一次。
“那個手表,是我賺到第一筆錢的時候給我爸爸買的。我從小就沒有見過媽媽,爸爸小時候對我很寵愛,長大了就越來越疏遠我了,也對我好嚴厲。我總想向他證明什麽,所以賺到第一筆錢,我買了這個給他。從來沒有見他戴過。”
“嗯。”
“八個月前他突然就被帶走了。我去看他,我說我一定會籌到錢幫他找到最好的律師。那時候我爸生了好大的氣,讓我換個城市找個工作好好的去生活別管他。我那時候沒聽他的話……能為我爸爸辯護的律師費用是用每小時上萬塊來計算的。我把偷偷從家裏拿出的所有東西都賣了,還是不夠錢請律師。我找遍了爸爸之前所有的朋友和生意夥伴,有答應會幫爸爸的,但是最後都杳無音訊。你知道嗎,我是那個時候才突然發現,我就是一個廢物。沒有我爸在,我什麽都辦不成。而事實證明,我爸爸也總是對的,我花了那麽多的錢請了律師,随後還是一次次的敗訴。終審判下來的時候,我都不敢去面對他,我覺得是我的無能,才沒有把他救出來。他是無辜的,或許你們不喜歡他,但是我知道他,他是無辜的……”
“……你不是借了一百多萬?怎麽還到只剩下13萬的?你也不是一無是處……”齊骥應了一聲,軟軟的,在安慰他。
陸離好久沒說話,很久才說:“我出生的時候爸爸的事業剛起步。我們住在市區的一個居民樓裏。那個房子戶主一直都是我的媽媽,媽媽過世以後,我們就住到別的地方。那時候我爸知道我幫他找了律師借了錢,狠狠地罵了我一頓,他知道我沒辦法換錢,讓我去賣了那套房子換錢。房子很久很久了,一直沒有人住,我爸說過,他還想着運氣好能活到出獄了能回去住……”
“你抵押給了司徒?”齊骥感覺到陸離身上有些抖。他拉了被子過來,給陸離蓋上。揉揉他的頭發,溫柔地問。
“那裏沒被查封,又不能賣,我只能抵押給司徒了……他說有辦法換錢……只是不夠我借的數字……”陸離聲音越來越輕。齊骥的手布滿老繭,但是在他身上的時候好溫柔,揉着他的腦袋的時候,也好舒服。陸離蜷縮在了一起,身上很累,思緒也越來越模糊了。
“十三萬,一年利息是……呃,6w?一年20萬。一個月你得賺,呃……一萬多……”齊骥的數學不太好,幾個數字他在腦子裏想了很久:“我說,反正你也是白手起家努力一把也不是不可能。一年還不了兩年應該成的。我幫你再找個活幹幹,沒那麽難。對了,你爸出事前,你是做什麽的?大少爺?”
“投資……顧問。”
“顧問?說兩句廢話白拿錢那個?”
“呵……”陸離輕輕地笑。
“哎,一看就是有老爸罩着白拿錢的。今天先睡吧,明天起來我們再想想怎麽辦。”
“唔……”
……
陸離把半張臉埋在了被子裏,均勻地呼吸了起來。
齊骥把手從陸離的頭上拿了下來,理了理蓋在臉上的劉海,看着那個一上一下微微起伏的人很久很久。
——“真拿你沒辦法。”
齊骥去把移門關上。去軒軒的書桌上拿了幾張廢紙一支筆和一個小學生用的計算器。
坐在地上就靠在陸離的床邊,聽着陸離的呼吸聲,寫寫畫畫了一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