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哮喘病
秦媽家的小賣鋪有兩個店面大,一個店鋪的一半是個小賣鋪的櫃臺,後面是廁所廚房,邊上那間是她和女兒住的地方。還算寬敞。秦媽把家裏整理的整整齊齊,一個不大的書桌上,放置臺老舊的臺式電腦。
秦媽家樓上是兩個房間但是都空着,樓梯是從外面上去的,秦媽只說樓下住着挺寬敞的樓上買來到現在就堆了些沒用的家具,都沒怎麽上去過,和大排檔樓上的情況差不多。
陸離看了電腦,是中了病毒,幫秦媽下了殺毒軟件殺了下毒又更新了下軟件。
出去叫人,發現秦媽在廁所把那筐衣服拿了個大木盆泡了起來。
有人要買東西,秦媽就去看店了。
陸離趁着時間上了個網,他要幹的無非是進了自己的郵箱,看到一堆垃圾廣告郵件還有各種媒體的提問采訪,過去八個月他發出的無數尋求幫助的郵件都沒有人回複過。
陸離在浏覽器上搜了爸爸的名字,電腦跑的有點慢,但是很快一整屏的報道陸景雲锒铛入獄和各種冷嘲熱諷的新聞和鏈接都出來了。
還有各種尋找他陸離的消息。現在,老爸在監獄裏,大家都想找到他,然後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吧。
陸離關了電腦,心裏不好受。
光叔看他從秦媽那兒出來了,打牌的心思都沒有了。
理發店老板胡了牌,光叔一聽說電腦修好了,就不打牌了,說要去和兒子視頻。
那一臉的期待的笑容,是一個爸爸眷戀兒子的表情。陸離好像從來沒有從陸景雲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
然後很快雜貨鋪裏就傳來大媽大叔搶電腦的争吵聲。
陸離突然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他們是不是互相喜歡呀?這麽個吵法,剛秦媽說吵了七八年了?”陸離只覺得不可思議。
齊骥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陸離身後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上,一臉:小子終于看出來的眼神,朝着陸離笑。
“剛秦媽和你在樓上沒少八卦吧?”齊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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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媽說,如果你再有點錢,外加沒有兒子,她和她女兒願意一起嫁給你。”陸離把肩膀上的手挪開。回車房。
“啧啧,我就說嘛,全鎮男女老少都把我當夢中情人。”齊骥跟在他身後不要臉道:“不過呢,啧啧,如果我有了錢,還是先包你吧。”
陸離沒回頭,但是大大地翻了個大白眼。
不過他的确看到車房的裏面有個單獨的隔間,裏面大概就是秦媽說的齊骥總擺弄的那輛車吧。
周二。
陸離一大早就被外頭的喧鬧聲給吵醒了。
軒軒已經醒了,樓上浴室響起了水聲。卷門已經被拉開。
陸離這才想起來,秦媽說周二門口就是集市。
沒多久軒軒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在上頭跑了會兒,然後有四只腳噼裏啪啦地聲響,那個應該是小黃。
齊骥買了早飯回來。看到陸離一臉沒睡醒翹着頭發的模樣,一手端着個盤子,特意走到沙發邊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揉揉陸離的腦袋。
陸離保證要不是他另外一只手拿着的是他等會兒要吃的早飯,他一定把齊骥掀翻在地上。
“我讓早餐鋪做的純豬肉的小籠包,上來吃點再睡,樓下吵。”齊骥揉夠了,自己啪啪啪上樓了。照例是把小黃喊出房間的聲音,也照例是樓上擺椅子和凳子的聲響。
軒軒今天好像特別的激動,幾口就把早飯吃好了,然後去屋子裏拿了張紙出來塞給齊骥:“爸爸,這是我們要買的東西,你別忘了哦,卷紙,毛巾,牙膏還有內褲——”
軒軒把內褲喊得特別響,陸離嘴裏的小籠包都要噴出來了了。
“咳咳——”軒軒拍拍他很認真道:“爸爸的內褲是灰色的,我的是白色的,齊光叔叔是藍色的,洪爺爺是黑色的。我上個禮拜數過的喲。我覺得應該也給路叔叔買7條內褲,這樣就不用和爸爸搶內褲穿了!我想想,王大媽的攤子上只有……呃,白色的能選了。爸爸你給路叔叔買白色的吧。”
軒軒說的像什麽大事兒一樣。
這也陸離想到自己身上正穿着別人內褲的事實,一下子,什麽胃口都沒有了。
齊骥随便瞟了一眼那張紙,說了句知道了,就繼續往嘴裏塞吃的,陸離絕對看到他在歪着嘴在笑。
軒軒已經跑回屋子,在紙上寫了好幾筆,再拿出來給爸爸道:“爸你別忘了哦,上個禮拜讓你買襪子來着,要不是秦媽媽提醒你,這個禮拜你和路叔叔都要光腳啦!爸爸如果有炒栗子記得給我買哦,老奶奶家的梨也好吃,路叔叔都還沒吃過呢,我都寫在上面啦,爸爸一定要買一定要哦,一定要!”
操心的孩子一大早忙了一圈,小黃狗就跟在他屁股後追着他跑。
等軒軒叮囑了三遍終于去上學了。樓下有人喊齊骥。
——“齊老板,你要的床墊給你送來了!”
……
下午軒軒是一路小跑回家的。
秦媽在和理發店的老板娘磕着瓜子聊着天,看到軒軒跑了一頭大汗喊了句:“軒軒慢點,你要吃的炒栗子你爸沒忘給你買,今天還有草莓呢,回去吃吧。”
軒軒一聽就樂了,先跑去秦媽那兒親了親人。
“爸——哇塞。”軒軒一進車房,就看到牆邊靠着一個雙人床的席夢思墊子,都忘了要上樓去找好吃的。
“爸爸,這個好棒!你買的?”
齊骥正坐在地上兩腿叉開得和輪胎叫着勁,看了眼兒子道:“這是給你路叔叔睡覺的。”
“啊,爸爸,這個床好軟!和秦媽媽家的床一樣軟。”軒軒戳戳還橫放在牆邊的席夢思,一臉好奇。
齊骥皺眉:“你小子長身體呢,睡席夢思長不高,好好睡你的木板床。”
“可是我想要睡這個軟軟的床嘛!”小鬼對新鮮的東西總是好奇。
“那你一個人晚上睡樓下。”齊骥敲了敲,丢了手上的扳手,去抓了邊上尺寸大一號的繼續埋頭幹活。
軒軒已經呈大字抱在席夢思床墊上搖着腦袋:“我才不要一個人睡樓下呢,晚上我和路叔叔睡,他可軟了!”
“你說什麽?”齊骥以為自己聽錯了。
于是軒軒重複了一遍:“我和路叔叔睡,路叔叔又軟又香,皮膚又滑!”
軒軒邊說邊看爸爸表情,看到齊骥瞪他了,趕忙啪嗒啪嗒跑上了樓,去吃老爸給他買的糖炒栗子。
很快隔壁的大排檔也很快忙碌了起來。
周二大排檔生意是最好的,裏裏外外坐了十幾桌客人,熱鬧非凡。電視裏又在放預選賽,今天是國足最後一輪比賽,反正贏不贏都不能出線,于是客人們也沒幾個看球的,抽煙的,唠嗑的,喝高了聊到自己出息的子女大嗓門的,到處都是。
陸離也幹了一周了,端菜業務還算熟練,但是人一多,外面還好,廚房裏是炒菜的煙,店裏更是抽煙的客人煙霧缭繞地讓他難受。
今天白天其實發生挺多事兒的。
他第一次看到紅海鎮的集市,外頭二三十米長的路邊都是周圍幾個鄉鎮過來的村民。陸離第一次看到論斤買的衣服,看到十塊錢一打的襪子和內褲,還有各種各樣花裏胡哨但是非常便宜的日用品。
齊骥給了他兩百塊錢,說是預支他工錢,原話是:“看着什麽需要的去買點。”然後打量陸離身上那件偏長的泛白的長袖聳聳鼻子說:“你穿我的衣服真別扭。”說完他自己就拿着軒軒的單子和擺攤的老板們一個個地套起了近乎。
陸離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淪落到從幾個大麻袋裏選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問了老板,老板說衣服有些是有錢人家門口撿的,有些是城市裏的人不要的他們去回收的。陸離站在衣服攤前好久,都沒有擠到蹲在那兒選衣服的女人堆裏去。
“這邊買便宜,不喜歡下個禮拜我帶軒軒要去縣城,順道帶你去買?”齊骥在陸離身後說了句。
陸離想了想,還是等幾個大媽挑了幾件碎花衣服離開,他才鼓起勇氣去選衣服。
“看到合身的t恤多拿點,上班好穿,褲子不合身的秦媽能改的,哦,對了,內褲我幫你買了,軒軒讓你買白色的,ok?”齊骥的聲音老大聲。陸離怎麽都覺得鎮口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陸離也挑不出什麽衣服來,最後兩條褲子三件上衣和兩件t恤全部加起來才四十塊。秦媽來的晚,直誇陸離眼光挺好,就是衣服上一些污漬他幫着洗就好。
早上的床墊300塊,陸離聽到齊骥和老板講價錢,但是齊骥付了錢什麽都沒和他提。
下午的時候陸離在露臺上晾了三排秦媽幫他們洗好的衣服,齊骥半趴在露臺的樓梯把手上,丢給他一瓶可樂,笑咪咪道:“不錯,不錯,以為你會少爺脾氣舊衣服不穿,幹活偷工減料,不過現在看來——啧啧,平易近人,工作嘛,還算湊合。”
陸離尴尬地笑笑。低頭看着穿着人字拖,随意卷起的褲腿還有袖口破了個洞的上衣,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同鎮上的居民一模一樣。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嗎?有些東西他接受不了,就躲起來。
“我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去想象我失去一切會是什麽模樣,現在比我想的最壞的樣子好太多了。”陸離自嘲。
“放心,你依舊很美。”齊骥手裏拿着的是啤酒,已經幾口喝完,下樓了。“樓下的床墊給你睡,太大了,晚上睡覺前再放下來。”齊骥在樓下說得雲淡風輕:“啧啧,原本想買單人的,結果老張就搞了個這個大的,反正二手的大小都一個價,便宜你了。”
陸離覺得齊骥這個人就像秦媽說的那樣,是個很好的人。
齊骥很辛苦。晚上都忙到大排檔打烊,家裏總是他最後洗澡關門。
早上軒軒起床他也起了,在車房幹一天活,鎮上誰家有事兒要幫忙,也就一個電話他就去了。
陸離只見過一次齊骥在那個他晚上睡覺的破沙發上打瞌睡,齊骥人高,身子橫躺在沙發上,腿都在外頭,頭上蓋了個軒軒的鴨舌帽,一只手随意地落在沙發外。
……
而且齊骥對他,是真的很好。嘴上卻總是說得不那麽情願。
知道他睡覺掉沙發,就弄來了床墊。
知道他海鮮過敏,現在每天的菜裏總有不是海鮮的葷菜。
……
其實齊骥對誰都很好。
确切地說,陸離覺得這個鎮上的人,至少是他周圍的人,對誰都很好。
這裏更像一個世外桃源。
同他曾經生活了26年富麗堂皇的世界,和他過去八個月見到的肮髒的權錢交易不折手段落井下石的世界相比——
真的是另外一個單純的地方。
陸離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好抱怨和不滿足的。
若是這樣的生活能一直繼續其實也很好。
那晚,廚房裏光叔在做外頭點的兩盤剁椒魚頭。
陸離被剁椒的辣味熏的有些難受,強忍着一手一盆把兩盆菜給端了出去。
外頭齊骥正靠在彩票機前被大家起哄和洪老爺子比賽吹煙圈。
電視裏國足已經零比三落後,大家罵罵咧咧喝喝酒,起着哄很熱鬧。
齊骥陪那個叫張叔的喝了一晚上的酒了,陸離聽得出那個男人的聲音,就是早上送來床墊的那個人。
齊骥喝的有些高,大家一起哄他就不服輸,明明連給洪老爺子點煙的手都有點不穩。拉着老爺子要和老爺子一戰。
陸離就站在齊骥那桌的邊上,他想去外面透透新鮮空氣,只是邊上幾桌都挪了凳子過來,等着看好戲。陸離哪都去不了。
他聽到張叔說:“以前都說我們洪老爺子是紅海鎮第一煙圈高手,今天看看小輩們能不能打敗我們的老煙槍!”
周圍的村民們都起哄。
很快有人喊了句:“開始!”
陸離就看到洪老爺子和齊骥猛吸了一口煙,然後滿滿地,嘴裏有一個個由小變大的煙圈往外冒。
大家有節奏地齊心地在喊:“1,2,3,4,5,6,7,8……”
這時候外頭的電視裏正好也傳來觀衆的歡呼聲。
是國足進了一個球。
只是沒有幾個人關注電視,大家都在數煙圈。
——“17,18,19……”
“唔——”是洪老爺子先吐光了嘴裏的煙。
齊骥那邊還在繼續:“20,21,22,23……”
齊骥眼看贏了,把嘴裏的煙都吐了出來,手指随手劃出了一道弧線,陸離就看到那些還沒有破的煙圈不可思議地變成了一道線,往齊骥手指的方向飄了過去。
很漂亮很神奇。
只是齊骥最後的手停在他的面前,陸離只覺得面前一片朦胧。
一下子,他就不能呼吸了。
在場的都被下一秒的畫面吓到了。
這邊老爺子和齊骥還勾搭着互相吹捧。
之前站在屋子裏還好好的打雜小哥,突然捂着胸口就蹲了下去。
齊骥聽到身邊的響動,一把就把蹲下去的陸離給扶了起來。
大家吓了一跳。齊骥皺皺眉,把人拖到外頭去了。找了個椅子讓陸離坐下,那人漲紅着臉,把頭埋在手臂裏,趴在桌子上像是沒有辦法呼吸。一直憋着喘。
“喂,你別吓人,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齊骥去拍陸離的背,幫他順氣,但是好像越拍那人身上喘的更厲害。
陸離說不出話來,手指了指前方,又捂着胸口,像是更難受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句:“這個是不是哮喘呀,我隔壁三娘她女兒好像就是這樣,有時候半夜也這麽喘。”
“那怎麽辦?”齊骥大嗓門地問。
“他女兒不厲害,一般一會兒就好了。”
“我送他去隔壁醫院,你們先吃。”齊骥聽說過哮喘。之前他在他面前抽煙這人就這麽喘過一次。只是他咳嗽了兩下就好了。
齊骥有些懊悔,把陸離一抱就抱了個滿懷,發現這個人比想象中要輕很多。
這時候光叔追了出來大喊:“齊骥呀,我看電視上那些得哮喘的,不是有藥往嘴裏噴噴就好了?香港的電視裏就這麽演!”
齊骥趕忙問懷裏的人:“你的藥呢?藥在拿?”
陸離的手還是指了指前方,還是太難受了,就抓着齊骥的背心,拽得緊緊的。
齊骥突然想到了什麽,把人徑直抱到了車房的沙發上,到處去找東西。
沒看到他想要的,就往二樓大喊了句:“軒軒,你記不記得路叔叔來的時候帶着一個包,你知道放哪了嗎?!”
話沒說完齊骥人已經到二樓了。
“我知道的!”軒軒去床下翻出一個包。遞給火急火燎的爸爸:“路叔叔讓我幫他保管的。”
軒軒又把小黃帶到屋裏陪他做作業了。齊骥懶得管着些喊兒子繼續做作業,邊掏包邊往樓下走。
是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包裏都是一疊疊齊骥不知道是什麽的文件。
齊骥搖了搖聽到別的聲音,拉開了另外一個袋子。
果然找到了一個看起來像光叔說的噴嘴的藥——一個黃色小瓶子套在一個塑料上,齊骥把藥塞在陸離的手上,那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藥噴在嘴裏。
也就幾十秒的時間。陸離的氣息就變得平穩,他一身的汗,好久才緩了過來。
緩過來的還有齊骥。
他看到陸離坐了起來,看到齊骥手上拿着的公文包,還有灑了一沙發的文件和他的物品,臉上像是被潑了一層白色的油漆。慘白慘白的。
“那個,你沒事兒吧?”齊骥剛剛也是着急,把整個包都扣了過來。
那些文件他看到幾個大字,好像是陸景雲的法院判決書。掉出來的還有手機錢包還有陸離的那瓶藥。
“哮喘犯了。”陸離繃着臉收拾那些文件。
錢包被灑到地上去了,齊骥看得出陸離見到灑出來的東西臉色凝重,趕忙幫他撿起來,只是也看到被打開的錢包裏透明隔層中放着的照片——
照片裏的人是陸離,比現在胖一些,穿着幹淨的襯衫和長褲,笑的像他見過的海邊最美麗的日出。
照片裏,陸離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
他們的身後,就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