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開船
“朝廷已經再發勤王令,不過遼鎮總兵吳三桂和巡東巡撫黎玉田剛至永平,還在安置随大軍入關的遼東百姓,看塘報薊鎮總兵唐通率八千精兵抵京師城下,後來又和太監杜勳往居庸關去了……這是多日前的事了,現在最新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
“是邸抄和北方塘報都斷了。”闵元啓看着叔父,沉聲道:“怕是要做最壞打算。”
闵乾德神色蒼白,下意識道:“到如此地步了嗎?”
“大同宣府已失,遼鎮兵未至,山東鎮南竄,闖逆偏師一月前就東征,衛輝等地先下,然後是大名真定諸府,劉芳亮兵鋒已經接近保定,保定,薊鎮,宣府,大同,京師四面要害俱失,內無名臣大将駐守,外無救兵,唐通領八千兵能擋住居庸關外的李闖主力?這人往居庸關去不在京師城下駐守,怕就是想着搶先一步去投降……二叔,這種可能性才是最大的。居庸關一下,闖兵主力直接就到京師城外了,就算現在京師未失,消息斷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闵乾德面色慘白,看的出來手腳也在微微顫抖着……
就算心理已經做了一些準備,當這天真要到來的時候,很顯然闵乾德仍然是震驚和惶恐,乃至畏懼。
大明,所有人的大明,盡管已經失盡人心,但人們從小生活在嘉靖年間,到隆慶,萬歷,再到天啓,崇祯,這幾十年的記憶都和大明和大明的皇帝有關,祖祖輩輩都是替大明效力。這個王朝對衛所軍人很苛刻,到此時人人均無替它效死之心,闵乾德其實也放棄了,但不知怎地,就是感覺害怕和悲涼……
“叔父要處變不驚。”闵元啓看着國字臉的闵乾德臉皺成一團,須眉間的白發好象更多了一些,心中也是嘆息一聲,安撫道:“這是早有預料的事情了……要緊的是南京那邊有消息嗎?”
“沒有,史閣部還在四處行文做勤王準備。”闵乾德嘆口氣道:“估計再有一個月差不多能準備渡江北上吧。”
歷史上史可法從一月知道闖軍北上,再到三月重鎮皆失之後才慌了手腳,但這人缺乏機變和處理緊急軍政事務的手腕能力,慌亂之後一直到四月七號才誓師渡江,那時候崇祯都下葬多時了。
“怕是來不及了。”
“也不管這麽許多,咱們先把自己手頭的事做好。”闵乾德長嘆一聲,也就不複多語。
……
十艘漕船吃水都是頗深,明顯看的出來負載極重。
其實現在漕運斷絕,雲梯關所無用的漕船頗多,但很多船掌握在別的百戶手裏,或是直接由李可誠管着,闵家直接能動用不惹事非的便是眼前這十艘。
十艘漕船俱是裝滿打包好的細鹽,一包每石一百二十斤,每船均裝着五百石,每船六萬斤上下,按大河衛每年十二萬石的漕運任務,五個千戶所每年均要運兩萬石以上,漕船每船運六百石,每次起運需得三十艘漕船一并起行,起行前會檢查船只,到水次關陸續集合裝糧,然後運軍在綱司甲首和運糧把總的督導下一路北上。
若說別的事這些衛所軍尚可能不在行,駕船操船維護修補,升帆就風開船拉纖,這些事均是做熟了的,每船六萬斤鹽,十艘船六十萬斤,二百餘人裝運,一天之內便是全部裝運完成。衆人因為知道細鹽是拉去賣錢,此後人人日子過的更好,每個人都是出盡全力。
“六十萬斤鹽……”闵乾德眼睛微微眯起,這些鹽代表的財富令他也頗為心動,若不是打定主意全力支持自己這堂侄,以振闵家舊日聲威,怕是闵乾德都會忍不住動心。
“李可誠找我打聽多次,我均沒有理會,他又說想到第三百戶巡視也是叫我勸下了。我就說近來風聲不對,頗有土匪和海寇潛藏四周打探消息,這人向來膽小,果然也是被我給吓回去了。”
“他來也不怕。”闵元啓按着腰刀笑道:“自有辦法料理他。”
“嗯,你自己心中有數便好。”
叔侄二人不再敘話,韓森在首發的船上做了個手式,衆人合力将漕船中桅上的硬帆升起,然後收起船錨,闵元啓也是上得自己漕船,船起航開動之後,猶可見闵乾德站在岸邊,遠遠向這邊招手致意。
風向相當合适,雖然逆流而行,但兩側有旗軍撐杆劃槳,加上淮河在這出海口地方水深,闵元啓記憶之中運軍最畏懼水淺地方,因為北上運程時間給的充足,只要水深就借風力慢慢走便是,一旦水淺就需得拉纖,那就異常辛苦,甚至對運軍來說可謂是相當恐怖的經歷。
船錨升起後闵元啓瞄了一眼,見船錨上還刻得有字,眼見是“洪武五年工部造”字樣,這船顯然是有相當的歷史了。
船身長約二十四五米,寬不到四米,有艙十四間,在船首和船尾處有明顯的後鑲接的痕跡,足見前後二艙是運軍們私下加造。
運軍雖然有額外的糧饷,但常常拖欠或是減發,漕運北上南下是沿着京杭大運河的主動脈行船,來回幾千裏長途,夾帶南貨北上,再将北貨運着南下,哪怕是幫商人運輸也能賺一些貼補家用。
明清之際的文人,除非是富裕的世家子,南下北上亦都是要坐漕船,給一些川資路費,運軍便很樂意将這些人帶上,要不然以朝廷給的路費糧饷,怕是所有人都得餓着肚皮跑船拉纖了。
河面上風力很大,闵元啓将手伸出船幫,明顯感覺到風力很強,大船雖然滿載,在旗軍們的努力下速度并不快。
從雲梯關到淮安府水關二百餘裏路,若一直保持這樣的速度明天天明之前便可抵達,闵元啓沒再說什麽,轉身進了船尾艙,在那裏李俊孫擺好了紙筆,闵元啓盤膝坐下,繼續凝神書寫近期的各種要事的詳細計劃,船頭傳來吆喝聲,還有船身劃過河水的嘩嘩聲,拍擊船身的聲響,岸邊有人在叫喊着什麽,沒有人理會,船只滿載着細鹽和所有人的希望,乘風破浪,向着淮安府城急速駛去。
……
船隊出發之前,闵元忠便帶着自己腰刀,騎着百戶中的那頭健騾向淮安府出發。
這差事并不輕松,所行來回四百餘裏都要騎騾,不僅自己勞累還要将騾子照顧好。沿河出了雲梯關這幾十裏範圍是另外千戶所的各百戶,也有民戶村莊和集鎮,不過這一片地方人口密度都不算大,沿途都沒有多少客棧和騾馬大店,打尖吃飯和照料騾子都很困難,好在闵元忠有小旗腰牌,隔三十裏沿河均有驿站,還是洪武年間就設立,有幾個驿站是嘉靖年間備倭時加設,日常過路的官員士紳不多,很多驿站均是破敗不堪,官道不是主要幹道,都已經年久失修,就是大明驿傳官道都有種柳的傳統,只要沿着道路和一眼看不到邊的柳樹樹蔭,一路向西行走便可以抵達目的地。
這一片地方要麽是衛所,要麽是屬于灌南縣治,再往西南是屬安東縣治,正南方向屬鹽城,沿河地方多半是各縣犬牙交錯之所,還有不少衛所地盤,所以相當混雜,這也是楊世達一夥能霸占水關橫行不法的原因所在,出了事各縣均往對方身上推,或是推到衛所身上,衙役吏差都不願到河岸邊生事,地方上幾乎一團混亂。
闵元忠從百戶出來,走了整整一天差不多到水關地方,他離着數裏路遙望水關,那邊還是一片白地,有一群娃娃在水關廢墟附近玩耍,闵元忠看了一會兒,想起自己也是持刀牌搶先沖入,然後便以圓牌格檔攻擊,用腰刀斫砍戳刺,那天夜裏十分混亂,他也不知道到底殺了幾人,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但闵元忠知道,記憶雖然遙遠,一切均是改變了。
現在他想起殺人之事已經沒有太多不适,甚至并不感覺畏懼,這種變化并非突如其來,而是潛移默化。
每日均是槍來刀往的格殺,隊列,金鼓,旗幟,互相格鬥,每日均是汗濕衣袍,很多人在發生變化,不光是在水關殺人的人,只要訓練久了,均有一種勇敢果決的軍人氣息。
這些變化是慢慢發生,每日的訓練就是要将農奴和纖夫訓練成軍人,從目前來看已經有了些效果,不過闵元忠也不知道,自己這夥人的變化到底有多大。
闵元忠在水關附近找了個驿站休整一晚,那驿站甚是殘破,驿馬都沒有幾匹,倉庫裏草束也不足料,驿丞也沒有心氣去理,除了草束外也無豆料,闵元忠只得花錢從附近農家買了幾升豆料喂了騾子,這騾子可是百戶中的寶貝,若不是他有要緊事情,怕還沒資格騎它出門。
到第二天傍晚闵元忠沿陸路抵淮安府城的西面城牆,遠遠先看到城頭箭樓,再看到城門外的甕城,淮安府城修築之初是大明北方防禦重鎮,除了包磚城牆外又多修築了四座甕城為子城,甕城面積不大,均是将士駐紮其中,掩護城門正門,除非攻克甕城否則對城門正門無威脅,甕城受到攻擊時正門正面和兩側加上甕城守兵可以協力防守,這般城池若守兵有鬥志,幾乎很難從正面攻克。
府城西門為望雲門,進城之後便是水陸交彙之所,相當熱鬧,商行衆多,城中的大商行幾乎均集中在西城。
東北方向是淮安府署,正中方向是漕運衙門,此外還有提學衙門和山陽縣衙,東門附近較為狹窄,從東到中和北部又有不少官署衙門和民宅住家,西門這裏最為繁榮富裕,也是淮安府城的精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