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與張星野共進早餐的所謂客戶其實是CNE已經用了近八年之久的HVAC系統供應商海普。
當初CNE已經在國內站穩腳跟, 海普剛剛進入中國市場,CNE最先選擇與其合作,因為在這之前, 這家公司在美國與CNC有過合作,除了質量與成本這最基本的原因外, 也是看重了它的背景。
這原本是歐洲一家家族企業, 幾十年, 從陸上到海上,航運、海工、海軍,發展迅速, 最初與CNE的合作也是起自海上項目。這兩年海普有意向要再開發自己的海上應用産品, 擴大投資。這樣一來,遍布十幾個國家的工廠,都會成為項目目标。
小鈎子養出了大魚, 如果CNE接下設計,大供應商就可能變成一個大客戶。海普大老板這次過來原本只是因故而推遲的大中華區春節獎勵式巡視, 可是來到淩海一共三天的行程, 就被CNE拿到了單獨約見的機會。
長期的夥伴關系必然有近水樓臺之勢,但是這是兩個完全單向的關系, 組織結構到業務之間沒有任何重合之處,CNE能最先拿到入場券, 還有一個關鍵性的人物:梁心偉。
心偉是張星野在美國讀書時的同窗,當年兩個人談不上有多近, 因為心偉是個讀書人, 張星野是個浪人,交集不多。畢業時,梁心偉是榮譽畢業生, 張星野已經創建了CNC,在施工現場灰頭土臉的差點沒趕上畢業典禮。
原本也只是這麽個同窗之誼、點頭之交,可是沒想到,CNE起步中國艱難創業,拿得到項目,轉不動資金,終于在快要枯死的時候,岳紹輝萬裏迢迢找來了一個擔保人,這個人就是梁心偉。
一介書生,哪來的實力?
這時張星野才知道,這位不吭不哈、見了女人不如見了書親、大學四年住了兩年對門、經常抱怨他擾民的大書呆子居然特麽是橡膠大王梁乃軒的大公子!
在他的擔保下,CNE順利拿到了貸款,同時轉起了兩個項目。梁大公子還就此參與項目組組建,當時他們三個人,百年常春藤,不折不扣的最強組合,為CNE在淩海踩下了最紮實的一步。
就在張星野準備拖他下水做長期擔保、提款機的時候,梁心偉又返回美國,繼續在一家研究機構做他的學問,只是每年會回來一起浪幾天。這麽多年,也成了親哥們兒。
這一次他又是怎麽會跟海普有了聯系,張星野不得而知,只知道聖誕節在夏威夷一見面,這個連笑容都不大擠得出來的哥們兒就告訴了他這個高度機密的消息,并且不用他求,主動說可以幫助安排會面。
張星野曾經開玩笑說,人家是含着金湯匙出生,他是捧着觀音的淨瓶,普度衆生。
這一次見面,雙方選擇了最輕松的商務早餐。這幾年商務早餐取代了正式的午餐,在咖啡和可頌面包的香濃氣氛裏,聊天與商談可以随意切換。
有合作多年的供應商作陪,有好友,氣氛非常融洽。CNE已今非昔比,豐富的實戰經驗、耀眼的客戶名單,讓海普項目在其面前顯得不過爾爾,更何況還是多年的客戶。這樣交纏的關系,讓海普老先生對這位年輕有為的CEO十分欣賞,當下發出邀請,請他三月新加坡見。
那裏是海普亞洲總部,這意味着,很可能要看到亞洲工廠的初步改建計劃。
破例中的破例。一杯咖啡,一個可頌面包,再加梁心偉,抵得千軍萬馬。
從萬豪出來,十點半。
老先生随供應商去了海普公司,張星野和梁心偉站在酒店門前目送車走遠才轉回身。
“你昨晚為什麽沒來參加舞會?”梁心偉問。
“哦,臨時有事。後來麽,”張星野抿了下嘴唇,一點都不痛了,“忙。”
“哦。”
這就ok了,梁大公子就是這樣,随便給他個理由,他也不見得就信,但是好像給了自己不必再追究的借口,迅速放開,就是這麽不受人間香火。張星野笑笑,摟了他的肩,“心偉,怎麽樣,想好了麽?”
這次梁心偉回國是受老父親之召,給旗下實驗室提供技術支持。這對父子很有點意思,梁乃軒就這麽一個兒子,家大業大顯然是要給他的,但是兒子也顯然沒興趣。梁老爺子十分開明,從他讀書選專業到就業從未說過個“不”字,只是在需要的時候會找他回來一段時間,當工程師和研究員用。梁心偉此時總是有求必應,張星野卻覺得好笑,偌大的集團就好像工程師都死絕了一樣。
這父子兩個總有一個扛不過一個的時候,不知怎麽的,覺得贏的那個是梁心偉,這讓張星野忍不住心痛不已。
這次回來正好趕上過年,要待兩個月左右,不肯回家住,租房子又半天找不到滿意的,已經在萬豪住了一個多禮拜,覺得酒店哪哪都不環保的他臉都住綠了,張星野看着實在不忍心,“還沒想好啊?”
“想好了。”梁大公子終于點了頭,“我搬去跟你住。不過,你有女朋友嗎?”
張星野挑了眉,“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有女朋友嗎?”
“房子大了,怎麽也不會妨礙到你啊。”
“你有女朋友嗎?”
這家夥就是這麽倔,張星野沒辦法只好說,“沒有。”
“哦,其實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你幹嘛要問啊?”
“我替心妍問問。”梁心偉看着他,“她昨天等了你一晚上。你們倆不合适。不過比她身邊那些男人強一些。”
張星野咬牙,要不是看在剛才可頌面包的份兒上真特麽想抽他!
讓吳健帶車留下送梁心偉搬去他的公寓,張星野自己叫了車匆匆趕回公司。
回到公司與南非那邊的視頻會議已經開始一刻鐘了,國內過年,南非可不過,一天到晚總有事,Tony三天前已經飛過去,現場解決。
好在都是技術上問題,有Tony領着,張星野只管旁聽。
會議結束到了午餐時間,雖然早飯不過一杯咖啡,張星野一點都不覺得餓的,回到辦公室就撥了視頻,跟兄弟說起海普的情況,夏威夷的時候兩個人就曾經合計過,沒想到情況比想象中還要有潛力,張星野說得很高興。
“怎麽樣?三月份咱們一起飛一趟?”
視頻中岳紹輝遠遠地靠在椅子裏,兩手拿着一支鉛筆,聽他說完,輕輕掙了下眉,“星野,你口瘡好了?”
張星野愣了一下,“嗯。”
“完全好了?”
“嗯。”
岳紹輝笑,“她找你了?”
張星野想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從一眼瞥見那把花傘,到雨中,到路上,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裏反反複複,并沒有想清楚,在他沒想清楚之前,他本不打算跟兄弟說,可是……
“Tony,”張星野抿了下唇,“她來萬豪找我了。”
“WHAT??”岳紹輝坐了起來。
果然,是這種效果。
于是,張星野把早晨的争吵、忘了手機,再到最後,雨中看到她,看到她要離開,他奔了出去,全部告訴了岳紹輝。
至于前一夜他們是怎麽又再見的,燕尾服和傍晚有人的弄堂已經都不重要了。
岳紹輝皺了眉,“所以,她知道你是張星野。”
“嗯。”
此張非彼張,這個名字,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是,她如此漠然,這三個字仿佛并不比路過的街名具有更多的意義,她甚至從來沒有稱呼過他,在這樣訊息發達的時代竟然讓他們一直有種堅信的錯覺:她其實并不真的知道他是誰。
可是,今天,她出現在萬豪,在準确的時間找對了準确的地點,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早就知道他是誰。
這一點,讓張星野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沒有刻意隐瞞過,甚至情急之下自己還為此發飙過,可這名字在她面前像輕飄飄的風,吹了就過,她對他的态度和那天大雨之中沒有任何變化,冷淡,随意。
為了錢?顯然不可能!他是張星野!一萬美金算什麽?傍上他,哪怕只是玩幾天,也有足夠的資本要出一套房子來。可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甚至,甩他,甩得幹淨利落,萬裏之遙奔回來,他像個傻子一樣被遺棄在午夜的弄堂裏。
為了情?還是那句話:他是張星野!如果喜歡他,簡直有一萬個理由讓她應該溫柔、體貼、愛慕、崇拜。然而,沒有,半夜趕出去,打電話不接,哪怕是給他上藥,也是一副不得不做、十分嫌棄的樣子。
兩個大男人都沉默,Tony當時的那句玩笑話已經成了一個細思極恐的結論:她敢玩他?
“Tony,”
“嗯,”
“我……”張星野頓了一下,“我好像,挺喜歡她的。”
“嗯。我也是。”
“嗯??”
岳紹輝笑了,“她肯定不是我們最初以為的那種女孩,但是,為什麽會收你的錢,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在沒弄清楚之前,你最好別急着去喜歡她。”
“又來了!”張星野笑,“一個小女生,能有多複雜?到淩海來謀生,不管打工多辛苦,看着我像沒看見一樣,已經是很難得的好女孩。”
岳紹輝看着這張臉,黑了一個月一夜之間就煙消雲散,現在,陰天,背着光線都能看到光亮,只是智商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降,“小女生?早晨你的那種反應,質問她是不是有別的男人,you are an ass。”(你是個混蛋)
“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但是你表達了那個意思。被你侮辱,吵了架,一般的小女生早氣哭了,或者賭氣,可是她不但沒有胡亂接你的電話給你造成麻煩,還很理智地判斷出你在哪個酒店,送手機,站在了路對面。這樣的處理,一種可能是她非常愛你,另一種,是她根本就沒生氣。我相信前者你自己都不信,後者呢?說明什麽?”
“寬容,大度,善良,溫柔。”
“You idiot!”岳紹輝咬牙,“ because she doesn't care!”(你個蠢貨,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你滾蛋!”張星野罵,“她是很聰明,早就知道我是誰,可她就是那麽個冷清的性格,就算是王子也不會表現得多熱烈。至于她在不在乎我,我還不知道?”
“你真的知道?”
“當然!”
“确定?”
“不确定!”
“嗯?”
“六個月。從認識她那天起,六個月。五個月,看不到人;一個月,見不到光。你知道今天她出現我面前有多難麽?如果不是海普的人在,Tony,我不确定我會做出什麽來!”
他沒有激動,也沒有大聲,可是,岳紹輝輕輕籲了口氣,不知道還能怎樣反駁。
“她就是性格冷清,沒什麽謀生技能但是又很倔的,一只醜小鴨。”
“她很醜啊?”
想想晨曦映照,那張精致的小臉,張星野笑了,“我的醜小鴨。”
……
還有一周過年了,今天張總心情很好,讓人事部宣布,這一周所有部門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工時不走項目,全部由公司負擔。
四點半,CNE大廈裏就已經走空了。張星野又跟着南非那邊做了些安排,然後又打電話回去問候心偉,折騰來折騰去,時間也不過剛剛六點半。
手機一直在手裏,早都發熱,可是,握着依然還能感覺她小手的涼。今天是她經期第二天,在雨裏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喜歡穿裙子,這麽冷的天也是裙子,小手總是涼,難怪會痛經那麽厲害。
想着,電話就撥了出去,接不接都行。他今天晚上,一,要知道她的名字;二,要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三,要告訴她,不要離開淩海,你想在淩海做什麽,都可以。
“嘟……”
“喂,”
居然接了??“這麽早。”
“嗯。”
聽她嗯了一聲,兩個人安靜了一下,他正要開口,忽然,聽到話筒裏輕聲叫,“張星野,”
他笑了,多少年了,第一次聽一個女孩連名帶姓叫他,這麽冷清的聲音,這麽刻薄,卻讓他覺得好親近,不覺壓低在話筒邊應她,“哎,”
“我叫季萱。”
嗯??他一愣。
“季節的季,萱草的萱。”
她叫季萱!!心裏忽然湧起一股熱流,人立刻起身,“我現在過來!”
“不要再來了。我希望,我們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