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是那麽沒有安全感
這事兒過後,年前的幾天,小歡成了只跟屁蟲,成天跟着她哥的後屁股轉。
張蔚岚忙,有時候嫌她煩,便皺起眉頭問她:“怎麽總跟着我?”
這時候小歡就睜大一雙黑招子巴望張蔚岚,也不吭氣兒。
張蔚岚那性子早就被生活給磨得八風不動,三次四次的也懶得搭理小歡,索性耐着性子由她跟。
其實甭提張蔚岚,就連鐘甯也能看出來,小歡是怕張蔚岚不要她。
這小丫頭片子可精着呢。
嚴卉婉看小歡那樣,心裏揣着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那天她在廚房炒着一盤蔥花雞蛋,張蔚岚正給她遞盤子。
嚴卉婉裝好熱騰騰的雞蛋,放盤子的時候扭頭一掃,瞅見小歡就站在門口,不大點兒一只依在門框上。
嚴卉婉登時有些不舒服,她算是琢磨通了。——她年紀大了,有些事站在老輩的角度去想,怎麽想都耿耿于懷。
比如張老頭走的時候,小歡怎麽就非要去找張蔚岚,抓都抓不住?年紀小不懂事,并不等于“應該”。說不怪她是假的。
但現在看小歡站在門口的樣子,她大概懂了——因為張蔚岚是小歡唯一的依靠,早就是了。
“廚房油煙大,小歡總擱門口杵着,也不嫌熏得慌。”嚴卉婉小聲嘆了口氣。
張蔚岚淡淡地笑了下:“不能,哪能熏到。”
他讨嚴卉婉開心:“奶奶做飯那麽香,她巴不得多聞聞。”
嚴卉婉立時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她從一旁摸出一小碗扣肉遞給張蔚岚:“剛涼好,你別在這忙了,剩一個湯我自己弄就行,領小歡去外頭坐着去,鐘甯也在外面呢。”
張蔚岚洗了把手,接過嚴卉婉手裏的扣肉:“那奶奶你有需要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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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嚴卉婉笑道。
張蔚岚托着一碗扣肉往廚房外走,小歡依舊站在門口等他。見張蔚岚走過來,小歡也要跟着走。
張蔚岚剛洗完手沒擦,手指還粘着水。他從碗裏捏出一小塊扣肉,塞進小歡嘴裏。
小歡吃得一本滿足,跟着張蔚岚走去大廳。
嚴卉婉看得有些失神。
不僅僅是小歡,原來張蔚岚也是。
她或許是老眼昏花,父母一輩的千仇萬恨抛了去,隔閡忘了罷,她竟從他們身上看出了些“相依為命”的意思來。
這兩個孩子......不論是非好壞,有關“家”這個字,他們早就是彼此僅存的依靠了。
廚房外鐘甯給小歡抱在腿上,咯吱她的癢癢肉,小歡嘎嘎叫喚,不斷朝鐘甯求饒。
鐘甯笑眯眯地怼她側腰:“小粘人精。”
張蔚岚看着他倆戲鬧,嘴裏嚼着一塊扣肉。鐘甯挑了挑眉稍,湊到張蔚岚耳邊說悄悄話:“小歡這幾天從早到晚跟着你,我想靠你近點兒都費勁。”
張蔚岚愣了愣,然後給手裏的扣肉碗放在茶幾上,指了指對面的紅木椅子,朝小歡說:“你去衛生間洗洗手,然後回來坐着吃。”
小歡點頭,聽她哥的,先去洗手。
張蔚岚這才扯了鐘甯一下,他佯裝一副不可置信的語氣問:“你居然吃小歡的醋?這麽出息?”
鐘甯:“......”
鐘甯瞪了張蔚岚一眼:“你臊白我啊?”
張蔚岚抿着唇,嘴角淺淺地勾起來。
鐘甯可喜歡他這副樣子,要不是嚴卉婉還在廚房熬湯,他都想直接給張蔚岚按沙發上辦了。
鐘甯不解癢地掐了把張蔚岚的大腿,他手裏有譜,勁兒不大,張蔚岚能稍稍有些疼。
鐘甯惡狠狠地說:“你就壞吧。”
這時候大朵子從屋裏搖頭擺尾地晃出來,它那狗鼻子尖,聞到了香味,先去廚房騷擾了下嚴卉婉。
然而未果,不到十秒鐘就被嚴老太君踹了出來。然後它又哼哼唧唧地跑到客廳,去打桌上那碗扣肉的主意。
這會兒鐘甯正眯起眼睛,跟張蔚岚說:“今晚給我留窗。”
張蔚岚垂下眼皮,瞅見大朵子揚起狗頭朝那碗扣肉流口水。張蔚岚問:“又想翻窗耍流氓?”
鐘甯啧了一聲,不贊同:“自己男朋友,不叫耍流氓,叫履行義務。你就說留不留窗吧?”
“留。”張蔚岚應了。
大朵子早都急瘋了,哈喇子扯得老長。
可惜鐘甯的注意力全在張蔚岚這兒,也沒料到大朵子急不可耐。就聽大朵子突然“汪”得一聲大叫,給鐘甯吓了個抖擻。
“媽呀。”鐘甯氣得指大朵子鼻子,“煩死你了,每次哥在興頭上,都是你打岔!”
張蔚岚低低笑了下,伸手搓了下鐘甯的耳朵,又瞅一眼大朵子:“聲是有點大,也吓我一跳。”
鐘甯的耳朵動了動,這才消氣兒,沒再跟畜生一般見識。
大朵子可委屈,看看鐘甯再看看扣肉,擎等着小主人憐惜,賞它這口吃的。
鐘甯瞅它那德行,指指扣肉:“就這?”
他翻了個白眼:“行,吃吧吃吧。”
大朵子得令,又歡快地嚎一聲,一高蹦起來,倆前蹄兒搭上茶幾,低頭開吃。
“哎!沒讓你這麽吃,你等我撿出來喂你,你這樣小歡還怎麽吃?”鐘甯服了這蠢狗。
鐘甯:“......哎,你別全吃了......”
“......”
半分鐘後小歡洗幹淨一雙小手回來,和大朵子對了會兒眼,然後又看了看茶幾上的空碗。
小歡癟着嘴角說:“沒得吃了?”
大朵子朝她愉快地“汪”一聲,表示回應。
鐘甯憋不住了,立時笑倒在張蔚岚身上,張蔚岚則一臉無奈,伸手推了推鐘甯的頭。
嚴卉婉聽見客廳的動靜,從廚房出來,朝這群禍害喊了一嗓子:“幹什麽呢這麽大聲兒?大朵子瞎叫喚什麽?鐘甯你死沉的別壓着蔚岚......快別笑了,都笑出齁兒了......”
大朵子:“汪汪汪!”
小歡:“哥!”
張蔚岚:“......”
嚴卉婉:“......”
這個年就這麽雞飛狗竄地過去了。有不安,有惶恐,有憂傷,有歡喜,有酸甜苦辣。這是生活,這是活着。
大年初一的晚上,林博陽往家裏打了電話,說是過幾天要來看小歡。
這回小歡沒背着她哥,站在張蔚岚眼皮底下接的電話。但瞅她那怯怯的小樣兒,話都不怎麽敢講,張蔚岚只好嘆口氣,轉身先回屋了。
小歡這才朝電話裏說:“舅舅,你還是別來了。”
“怎麽了?”林博陽愣了愣,琢磨片刻,問道,“是不是你哥不樂意?”
林博陽:“他說你了?這沒關系,舅舅過去......”
“不是。不關我哥的事。”小歡打斷他,“反正別來了。”
林博陽又說:“那你不看媽媽了?舅舅還有你姥姥姥爺的照片,你還沒見過姥姥姥爺吧?”
小歡吭哧半晌:“......反正別來了。”
林博陽:“......”
不過林博陽肯定不會聽小歡的。他不僅來找小歡,還找到了家裏。
初五這天下了一場小雪,雪花又細又薄,從天上洋洋灑灑地落下來,稀稀疏疏,掉在地上積不起來,碰見掌心就化掉。但雪花雖小,還是挺冷的。
林博陽是臨中午到的,來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他老婆,叫朱穎。
小歡是立地犯懵,特別想對舅舅說:“不是說了讓你不來嗎?”
張蔚岚讓小歡先進屋去。他倒是沒怎麽意外。林博陽找上他是早晚的事,而且......張蔚岚看了林博陽一眼,确定他的确是想帶小歡走。
鐘甯不好參與張蔚岚的家事,眼見不速之客進院子,又不能給攆出去,只好指使大朵子去飙吠。
大朵子狗仗人勢,嗷嗷不停,給嚴卉婉吵得頭疼,最後被嚴卉婉罵了一頓才消停。
鐘甯就只能趴在窗臺上幹着急:“這便宜舅舅怎麽就找到家裏來了?”
“這年頭不講理,丢人容易,找人也容易。有關系,有錢,別說人,鬼都能給揪出來。”鐘姵正好在家,她皺起眉頭,“我看林博陽那個老婆,應該是挺有錢的。”
鐘姵:“她身上那件貂皮,少說也有兩三萬。”
那個年頭,戴大金鏈子上街的不是土貨,是正宗的大款。上萬的衣服少,平民百姓上不得身。
嚴卉婉:“林家不是農村的嗎?沒錢吧,不然小歡她媽也不能跑咱這邊,最後落下那麽個下場。”
鐘姵:“倒插門呗。”
鐘甯懂了,林博陽雖然是鄉下的,沒什麽能耐,但他和林梅一樣,都長了一張好皮相。他比他姐命好太多,起碼他這小白臉是當成功了,找了個有錢老婆。
“怪不得,怪不得。”嚴卉婉皺眉,“那他現在是有錢了,良心發現了,準備回來找外甥女了?”
“誰知道賣的什麽藥。林梅骨灰還在這邊呢。”鐘姵看不起林博陽,滿臉的厭惡。
過後她又搖搖頭,緩和了下神情:“不過他要是想把小歡帶走,也未必不是個好事。”
鐘姵:“蔚岚到底年紀小,拖着小歡太不容易。他要是有錢養活小歡,倒是給蔚岚減了不少負擔。”
嚴卉婉愣了下,尋思了會兒。她知道鐘姵的話沒有毛病,任何一個理性的成年人都會認同。
可她偏偏還是個感性的老年人。她突然想起前些天在廚房門口,張蔚岚給小歡喂扣肉那一幕。
嚴卉婉趕緊搖頭:“不行,小歡不能走。”
鐘姵有點意外:“媽,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小歡,但從目前的實際情況來講......其實對兩個孩子都好......”
“好什麽好。”嚴卉婉擺擺手,打斷鐘姵,“你常不在家,很多東西你看不見。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要是讓小歡走了,才是真的害了兩個孩子!”
鐘姵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嚴卉婉的意思。她嘆口氣,眉心舒展開:“我們想破大天也沒用,還是要蔚岚拿主意。”
“是,也是。”嚴卉婉唉聲嘆氣,“蔚岚這孩子呀......總是......唉,拔苗助長,拔苗助長。”
鐘甯耳朵聽着,卻沒吭聲。他心說:“才不是張蔚岚做主,是小歡自己做主。”
鐘姵和外婆都還不夠了解張蔚岚。只有鐘甯知道,張蔚岚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旁人離得遠,只看見了張蔚岚的堅強隐忍,都佩服他像個勇士一樣站得筆直。
只有鐘甯貼得近。他知道張蔚岚的膽小懦弱,知道張蔚岚傷痕累累還有一顆最為善良柔軟的心。
鐘甯猜,哪怕小歡已經表明了“不肯走”,又成日圍着張蔚岚轉,張蔚岚其實還是會怕被小歡抛棄。
就是“抛棄”。他是那麽的沒有安全感。就像他被父母抛棄,被爺爺抛棄,失去了那麽那麽多一樣怕。
可盡管這樣,他卻從未想讓小歡也“失去”。所以他會尊重小歡的全部想法,只要小歡想。
滿身疼痛的人,他是那麽孤獨,可他卻從不願意身邊的人多一個刀口。
就算他想取暖,他也不會燃燒身邊那棵樹,哪怕只是燒掉一個小枝桠。——因為這是他僅有的,他舍不得。
張蔚岚他,真的好脆弱,真的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