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對張蔚岚不夠好
“你這是找了個什麽工作?”
一小時後,張蔚岚從門店出來,鐘甯就給這句話問了出來。
他問得沒精打采,大概是凍得,丁點兒氣焰都沒有。
“不是讓你找個暖和地方等我嗎?”張蔚岚嘆口氣,瞅見鐘甯鼻尖臉蛋都凍得通紅。
張蔚岚也不管街上人多,直接牽起鐘甯的手揣進自己兜裏。
他一下一下搓着鐘甯的手背,等鐘甯的手被他搓熱了,才開口說:“這份工作是別人介紹給我的,就以前在飯館打工,有幾個熟客混得眼熟,後來聽說我要找工作,幫忙介紹的。”
張蔚岚:“這工作錢多。各個商場或者門店都有活動。工資有保底,給客人領進店,買賣要是成了,還有提成。要是運氣好賣出個大電器,收入很可觀。這種活兒,如果沒人介紹,根本不會給我這樣的高三生當兼職。”
張蔚岚這人,鮮少會對別人解釋什麽,他連自己的情緒都不願意發洩,實在太難得,能聽他和聲柔氣地說這麽多。鐘甯聽出來了,張蔚岚這是怕他不舒服,在哄他。
“那也......”鐘甯不知道怎麽說,“總覺得這......”
“這怎麽了?和飯館奶茶店都一樣,就是打工。”張蔚岚說。
“能一樣嗎?起碼......”鐘甯抿了抿唇,“我嘴笨,說不清楚。反正你知道我意思。我就覺得......”
鐘甯沒說完。——“我就覺得你不該做這種工作。”
這種低聲下氣的,辛苦,又不讨好,這種......在大街上賠笑臉,貼冷臉的工作。
“都一樣的。”張蔚岚捏了捏鐘甯的手心,“什麽工作都不好做,就是換個環境,可能你看起來會......”
張蔚岚側過眼睛瞧鐘甯,靜靜地看着他,聲音也變輕了:“會丢人一點兒......”
“不丢人。”鐘甯趕緊喊了一嗓子,“我沒覺得,真沒有。就是......夏天曬,冬天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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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甯又說不下去了,他一口冷氣喘岔了,肋骨下別着勁疼了陣兒。
丢人。這倆字他沒想過,他就是覺得心疼。心疼張蔚岚那麽心高孤冷的人,痛不欲生的時候都不肯對外示弱,現在卻被生活壓成了這樣。
丢人。這兩個字是從張蔚岚嘴裏說出來的。說得輕輕的,但鐘甯知道,其實比千金還重。——張蔚岚才是覺得丢人的那個。他才是最無能為力,最難過的那個。
“我知道。”張蔚岚短促地笑了下,“你是心疼我。”
“不能換個工作?”鐘甯又問,“家教啊,或者繼續去飯館打工也行......”
張蔚岚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沒那麽容易找到合适的。”
張蔚岚:“這份工作,比飯館打工要省時省力,就周末兩天,甚至一天。賺得還多。我現在是備考的關鍵時期,又要顧着小歡,沒有那麽多精力和時間。目前來看,這是最合适的。要是有更好的,我會換工作。”
鐘甯不吭聲了。
他和張蔚岚,雖然一直在一起。從小到大,他們從沒分開過。但他們終歸不一樣。
張蔚岚的痛苦比鐘甯多百倍,張蔚岚的成長比鐘甯多千轍。他們看似并肩,其實差了一個巨大的溝壑。
溝壑裏惡意生長着形形色色的魔鬼,它們是黑色的,來自烈火地獄,用最大的聲音叫嚣着,吵嚷着人間的痛楚。
鐘甯不必跌落,而張蔚岚卻注定要在溝壑中掙紮。鐘甯在岸上看,想伸手拉張蔚岚一把,可他的指尖,就連張蔚岚一根頭發都夠不着。
“你怎麽不早跟我說。”鐘甯垮着臉,眉心皺得緊緊的。
張蔚岚咬了咬後槽牙,手從兜裏伸出來,揉了下鐘甯的眉心:“怕你聽了不舒服。”
鐘甯又無話可說了。
他去給舍友買了一兜炸串,張蔚岚一直陪着他。兩人在路口分開時,鐘甯忽然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缺錢了?要是缺錢的話......”
張蔚岚沒說話,站在路邊看着鐘甯。冰冷的夜風呼嘯而過,将他額前的碎發扯亂。
鐘甯的喉嚨發梗,他想說:“缺錢可以讓我媽幫忙。”但他說不出來,對上張蔚岚那雙黯淡的眼睛,他好像沉溺在黢黑的深海裏,連呼吸都費勁。
張蔚岚沒回答,伸手招來一輛出租車:“上車吧。”
這一路上鐘甯心不在焉,魂兒似乎被挂在處刑臺上打飄兒。
回到宿舍,鐘甯将手裏的炸串扔給舍友。
舍友立刻“嗷”一嗓子,贊揚鐘甯“偉大”。舍友叼着一串魚餅,仰頭和鐘甯說:“多少錢?加上來回打車費,我給你。”
“不用了。”鐘甯沒精打采地應了聲,踩着梯子翻身上床,臉對着牆躺下。
一屋舍友全懵了,三人面面相觑,碎碎念叨。
“怎麽了這是?”
“心情不好吧?和媳婦吵架了?”
“不知道啊......”
鐘甯嘆了口氣,瞪着慘淡的白牆,心說:“我對張蔚岚不夠好。”
他要怎樣,才能少一點心疼,才能把最好的,全部給張蔚岚?鐘甯頭一遭發現,自己居然一無是處,一窮二白,就連心尖上的人都捂不明白。
鐘甯翻了個身,又嘆口氣。
衆舍友:“......”
鐘甯在床上裝死,其實腦子裏什麽都沒想,一片空白,擱那兒躺着神游。快十一點的時候,他忽然回魂兒,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對床的舍友被他吓了一跳:“我去......你幹嘛啊?”
鐘甯踩梯子下床:“回家。”
“啊?”另一個舍友剛洗漱完,正端着洗腳盆進屋,“回家?有急事?你家不是挺遠嗎?這都要十一點了,差五分鐘門禁,你今晚不回來了?”
“不回了。”鐘甯已經穿好了外衣。
舍友:“那你明早趕得回來嗎?明早第一節 是于教授的課,本學期最後一節,要收小論文。”
“趕不回來就翹了。”鐘甯又套上靴子,“論文在我桌上,你們幫我交一下。”
“......”舍友不可置信,“瘋犢子了?鐵定會扣分的。”
“扣吧。”鐘甯笑了笑,推門走人。
“......”
他就是瘋犢子了。他現在想見張蔚岚,想抱張蔚岚,想親張蔚岚。要是不能,今晚兒他就得死宿舍裏。
鐘甯出校門,打了個車直奔三趟街。回家。找人。
另一邊,張蔚岚檢查完小歡的作業,叫小丫頭先去睡覺。小歡那屋的燈關了,張蔚岚窩在自己卧室,擱書桌前又坐了一個小時。
他今天有點兒累。晚上和鐘甯......也算是不歡而散。張蔚岚盯着手邊的數學題,越看眼睛越疼,但他還是撐着眼皮做完了一張卷子,對好答案批改過,才關上燈準備睡覺。
鐘姵和嚴卉婉已經睡了,鐘家的燈全關了,院子裏安安靜靜。
嚴卉婉今晚炖的排骨湯,給小歡喝得滿嘴油。
鐘姵和嚴卉婉都對張蔚岚很好。張蔚岚也知道,只要他開口,鐘姵會不求回報地幫他。
但這不是一回事。人一旦孤孤單單,就必須堅強獨立,不然遲早有一天,會腐爛,會報廢。他怕那樣。
張蔚岚比誰都明白,那些依靠不屬于他,他就不能觊觎希望。他怎麽敢呢。
另外,還有鐘甯。
鐘甯。
這兩個字是他的唯一的火種,他就更不敢了。他正視自己的卑劣,他真的太想要鐘甯,于是更不敢......求鐘家對他多一丁點兒好。現在這樣,已經是他的極限。
這是個死結,他怕一切會被自己搞砸,扽裂,面目全非。
他是恩将仇報,怯懦不堪。他貪得無厭,他不是東西。
張蔚岚躺在床上,挺着一個姿勢太久,胳膊壓麻了。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身體要命得疲乏,卻沒有什麽睡意。疲憊折磨着軀殼,精神卻不得安歇。
張蔚岚翻個身,右胳膊已經麻得沒知覺了。他瞪着窗簾,厚厚的一層布,一動不動,那是一對沉默的死物,遮蔽住視線。
突然,張蔚岚聽見窗戶拉動的聲音,緊接着,窗簾居然動了下。
張蔚岚猛地從床上翻起身,瞪着窗簾看,不消兩秒,一陣寒意迎面撲來,冷白的月光撞進來,鐘甯從窗戶後頭鑽出腦袋。
張蔚岚:“......”
這人總是這樣翻他的窗。總是這樣。樂此不疲。
鐘甯朝張蔚岚比了個“噓”的手勢,蹲在窗臺上,給窗戶關上,壓低聲音說:“小點兒聲,我偷偷回來的,在院子裏跟做賊似的,就怕被大朵子發現,把我媽和外婆吵起來。”
張蔚岚:“......”
張蔚岚見鐘甯從窗臺一高蹦下來,輕盈落地。他太意外了,頓了頓才低聲問:“你怎麽回來了?都半夜了。”
鐘甯搓搓手,也沒客氣,直接爬上張蔚岚的床:“今晚咱倆話沒說好,怪難受的。我得回來再跟你說說。”
鐘甯将外套脫下,随手撇去一邊,又手腳并用地爬到張蔚岚跟前,給人抱在了懷裏。
鐘甯趴在張蔚岚身上,鼻尖蹭了蹭張蔚岚溫熱的脖頸。鐘甯眯起眼睛,吸了口氣,流氓兮兮地嘆道:“真舒服。”
鐘甯從外面進來,身上還帶着凜冽的涼氣,張蔚岚伸手拍一下鐘甯的後背:“想說話可以打電話,還非要回來一趟?”
“打電話沒用。”鐘甯從張蔚岚身上起來,“我得看着你。”
鐘甯一把兜過張蔚岚的後腦勺,幹脆先堵着人霸道地親了會兒。
屋裏黑燈瞎火的,兩人的眼睛卻是亮的。他們并排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慢慢平靜。
是張蔚岚先說話:“其實我手裏還有錢。基本生活夠用,算不上缺錢。”
張蔚岚:“但爺爺病的時候花掉不少,和我的計劃有了些出入。”
張蔚岚:“錢這個東西,不經算計,更不經花,指不定什麽時候,什麽事兒,就少了,甚至沒錢了。就像以前我沒想過會有小歡,也沒想過爺爺會病。”
張蔚岚:“‘計劃’這東西太理想化,很幼稚,不靠譜。所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總是要掙錢。”
鐘甯歪過頭,沉默了片刻,伸手去摸張蔚岚眼梢的淚痣:“一直有收入,會比較安心?”
“嗯。”張蔚岚牽過他的手,放在身側,十指相扣,過一會兒苦笑道,“不然總覺得在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