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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

顧歧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個詞了:“蕙質蘭心?”他努力的體會了一下,将男主人給他倒的茶遞到唇邊,那茶是次等的普洱,顧歧垂眸掃了一眼,還是将茶放下了,慢吞吞道:“我們倆看起來像是——夫妻?”

“不是嗎?”男主人詫異道,他一撐桌案喊道:“婆娘,再收拾間屋子出來,他們倆不是——”

“哎不用麻煩。”顧歧起身打斷了他的話,他意味不明的用扇子敲了一下額頭,轉身道:“我去看看他們好了沒有。”

剛走兩步,隔着門傳出蘇斂的吼聲:“我洗澡了你給我站遠點!”

顧歧:“......”

顧七殿下臉上的殺氣呼之欲出。

男主人嗅着味兒不對,忙上來的打圓場,嘿嘿嘿笑道:“公子你也甭跟女人生氣,他們就喜歡鬧小情緒,媳婦兒娶回來不就拿來寵的嘛!你今天跟她認真置氣,明兒個她就讓你睡冷炕頭!”

“她敢!”顧歧咬牙切齒。

“來來喝杯茶消消氣。”男主人笑道。

顧歧果真是氣昏頭了,竟然将那杯平時避如蛇蠍的陳茶一飲而盡,男主人道:“公子貴姓?”

“姓顧。”

“好姓氏,顧姓是皇姓啊!”男主人絲毫未覺,侃侃道:“顧公子一表人才,不知——”

男主人絮絮叨叨,熱情不減,居然是個話匣子,顧歧卻并沒有要與他聊下去的意思,他敷衍的勾了一下唇角,從袖子裏排出銀錠子,便起身去敲門了。

他面子上不耐煩,敲門卻還是克制而輕柔,不一會兒門開了,那婦人笑道:“褥子都鋪好了,待會兒給你們熱點飯菜來,公子進去吧。”

顧歧愣了愣,與那婦人擦肩而過,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但他還是邁腿進去了,簡陋的居室不大,擺了衣櫃床鋪更顯擁擠,好心的女主人還特意在角落裏放了一面銅鏡,蘇斂正坐在鏡子前頭梳頭發。

她穿着女主人的衣裳,像是被塞進了一個偏大的戲服似的,松松散散,濕漉漉的頭發如瀑布般直垂到腰際,襯的背影秀雅玲珑,顧歧有點納悶的想,頭發這麽多,她每次到底是怎麽三下五除二的盤起來的?

蘇斂對着鏡子發了會兒呆,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費解的事,擡手就開始撓頭,梳順暢的頭發很快就被撓飛起一大片,顧歧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不下去了,闊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回頭撓禿了。”他口氣責備:“有事就說,怎麽還學會跟自己過不去了?”

蘇斂扭過頭,吊着眼睛看他,瞳光有點狡猾,又有點心虛。

“這是你讓我說的。”她重新确認了一遍。

“你說不說?”

“說說說。”蘇斂搖頭晃腦:“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把你的外衣扔路邊上了.......”

顧歧:“......”

女主人送了飯菜進來,隐約覺得屋裏氣氛沉重,識趣兒的退出去。顧歧像個監軍似的盯着蘇斂吃完飯,然後鐵青着臉色拎着她出門,上街上找那件被遺棄的罩衫。

罩衫很值錢這件事立刻得到了驗證,因為找不到了。

顧歧隐隐含怒:“蘇斂,你不打算——”

“好大的月亮啊!”蘇斂忽然振臂大呼。

“你不要給我調轉話題!”顧歧怒道,他提扇剛要敲到蘇斂頭頂,蘇斂已經呲溜一下跑了出去,她跑到房屋稀疏處,仰頭眺望着銀盤似的皓月,望着望着,她覺得眼睛有點酸脹。

“詹平在海上,應該跟我看着一樣的月亮吧......”她喃喃道:“不,他看的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顧歧朝天翻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算是對那件春水東流不複返的衣裳表示哀悼,忽然,他眸光一閃,看見一個人。

秦韞與敲梆的老頭并肩而走,兩廂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中秋節不團圓還要在街頭游蕩的除了他們倆也沒誰了,結伴走了一路,在拐角處告別後,轉眼就看見了蘇斂。

無巧不成書,這是緣分嗎?

秦韞心底浮上來這幾個字,暖洋洋的,腿卻已經搶先一步邁出去。

“蘇大夫。”他喊道:“又見面了。”

蘇斂一愣,轉過面向來,她眨巴眨巴眼,神思飛轉,微有恍然:“是你啊。”頓了頓她警惕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蘇?”

秦韞有些尴尬,不好意思說着意打聽過,不過其實以杏林堂在街坊裏的名聲,要打聽也不是什麽難事,他撓了撓後腦勺道:“這不重要吧,你若覺得不公平,我告訴你我叫什麽就是了,我叫秦韞。”

蘇斂似乎此刻并不想追究,她打量了一番秦韞的模樣,問道:“你不回家麽?”

她的敵意遠沒有前幾次強烈,秦韞微微松了口氣,拍了拍腰間佩刀:“輪到我執勤,這不是在巡街麽?”

“那你也怪倒黴的。”蘇斂扭過臉去略帶惋惜道:“大家都團圓,一個人在街上吹冷風。”

“嘿。”秦韞笑了起來:“我孤家寡人的,也沒處團圓,巡巡街還比一個人待在巡捕房裏充實。”默了半刻,他耳根有點紅,輕聲道:“你呢?”

“我什麽?”蘇斂道:“如你所見,變成喪家之犬了。”她歪着頭像是想起了什麽,撇嘴道:“我要真和慕容家有關系,也不會變得無家可歸,你說是吧?秦捕快。”

她委實還記着仇,秦韞眼底閃過痛惜愧疚之色,低聲道:“對不住,上次在百歌樓,我實在弄不清狀況,便沒有出手搭救。”

蘇斂敷衍的擺擺手:“算了,過去的事無需提,祝你中秋快樂,飛黃騰達,沒什麽事我走了。”她旋身。

“蘇大夫!”秦韞忽然喊道,他伸手搭上蘇斂的肩,凝眸道:“更深露重,夜行危險,你若是一個人,不如——”

“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一個人?”一人涼飕飕的打斷了他的話,折扇合攏,帶着風劈下來,硬生生将秦韞隔開,顧歧一邊嘴角上挑,卻半點笑意也無,眼神光冷的像是能飛出冰淩。

“秦捕快。”他頃刻間像是變回了顧歧該有的樣子,似笑非笑道:“你有跟她閑聊的功夫一條街都巡完了,更深露重,還是趕緊去巡捕房睡覺吧。”

作者有話要說: 您的好友 顧·戰鬥機·護食·歧上線。

秦韞:......好像被針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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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韞茫然的眨了眨眼:“閣下是?”

顧歧哼了一聲, 昂起下颌, 滿臉倨傲的寫着“你不配知道”, 秦韞看了他片刻無果,只能寄希望于蘇斂:“蘇大夫, 這位......是你的朋友?”

蘇斂嗤笑:“你問他啊!”

這兩人之間萦繞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氛圍, 說暧昧又好像劍拔弩張, 說敵對吧卻又仿佛很親密,秦韞猶豫再三, 決定不去觸這位玉面公子的黴頭, 偏也夠不着蘇斂, 只能微微拔高了音調道:“蘇大夫, 過了今天我就不當捕快了,支會你一聲。”

“為什麽?”蘇斂微微一怔, 忍不住回頭, 對上了秦韞發亮的眼睛。

“衙司勾結,不能上行下效, 秦某不能為民做主,是為渎職,秦某慚愧,所以......”

“你打算另謀高就?”

“恩。”秦韞鄭重的點了點頭。

蘇斂咬唇, 她忍不住想, 難不成是因為自己?

那天秦韞也并非是全然見死不救,也許有苦衷呢?她心裏過不去的坎稍稍平複了些,淺笑道:“也罷, 那祝你好運。”

秦韞含笑道:“那有緣再會,蘇斂。”

他說完這些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個埋藏已久心願,滿足的微笑着離去。

蘇斂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冥想着,耳畔猛地傳出一聲極是煞風景的冷笑。

“自古修身齊家治國有序,家不平何以平天下。”顧歧用扇子敲着手肘,充滿了譏诮:“捕快都當不好給他個元帥他就能當好了?做夢也不是這麽做的。”

蘇斂瞪眼:“有志向總比沒志向好,我就覺得秦捕快是個能成大器的。”

顧歧斜眼:“所謂井底之蛙所見略同。”

蘇斂:“.......”

顧歧提了個扇子對着虛空的巷子盡頭指指點點,像是在戳并不存在的秦韞的脊梁骨:“巡街就巡街,聊天,哪有半點捕快的樣子?”

蘇斂:“有啊,他可比你像捕快。”

顧歧挑眉看她,眉峰之間缭繞着一股濃郁的煞氣,蘇斂視而不見,捏着下巴道:“其實還有一點,我和他的看法不謀而合。”

“......哦?”顧歧幽幽的出聲。

“任人宰割是因為我們活在最底層,無權無勢。”蘇斂道:“當權者動一動手指,老百姓便天翻地覆了,若想不被波及——不,一定會被波及,但是至少該有還手之力,就得往上爬,顧歧。”她堅定道:“你帶我進宮吧!”

顧歧:“你腦子壞掉啦!”

“你又罵我!”蘇斂跺腳道:“你做什麽老罵我!”

“宮也是你想進就能進的?”顧歧毫不留情道:“知道宮裏都是什麽人嗎?”

“知道,你這樣的咯!”

“......”顧歧狠狠一拂袖轉身:“對牛彈琴。”

“你才對牛彈琴呢!”蘇斂追着他大聲道,想了想這句話有問題,改口道:“不對,你才是牛!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啊喂!”

兩個人一前一後追跑進屋,男女主人也收整完準備休息,有些納悶的望着他們倆,似乎正糾結着要不要鎖門,顧歧猶豫了一下,道一聲“不出來了”,就抓着蘇斂的手拽進居室,反鎖上門。

蘇斂像個尾巴似的圍着顧歧轉,顧歧洗了把臉,尖尖的下巴颏上尚有水滴落,一擡頭看見蘇斂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道:“你做什麽?”

“嘿。”蘇斂谄媚的遞上一塊幹淨帕子:“七殿下,您擦擦臉。”

“......”顧歧一臉狐疑的接過,揩了把臉道:“你......”

“您引薦我一下呗!”蘇斂說:“我又能吃苦,又能幹。”

敢情她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顧歧将帕子丢還給她,冷冷道:“宮裏只有兩種女人,一種是宮女,一種是妃嫔,前者命如草芥,後者——”他話鋒一轉,輕輕嘆息:“如煙花,盛極一時,最後也免不了凋零的命運......”他眉峰蹙起,剎住話頭,給了一句精辟的總結:“總之宮裏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像你這種小家雀還是不要去作死了。”

“宮裏沒有女官嗎?”蘇斂追問道:“我朝沒有封建保守到那個地步吧?”

這倒沒有,顧歧想,周朝之所以欣欣向榮,與其觀念開放有很大的關系,要不然也不會讓洋人在周朝境內自由行動這麽久,好像各行各業也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女人如何如何。

只是......

“沒有。”顧歧斬釘截鐵的說:“你死心吧。”

蘇斂的嘴角瞬間垮下去。

“你若真覺得自己無處安放,我可以給你尋個安身之處。”顧歧說:“出了長安城,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也不會像這次,被輕易波及。”

蘇斂大怒:“我被害成這樣,無所作為還要躲到鄉野裏去?憑什麽啊?”她越說越氣,柳眉倒立:“還有沒有天理了!我不出長安城,死都不會出!”

“随便你。”顧歧輕描淡寫:“總之宮,我是不會讓你進的。”

蘇斂登時氣結,一咕嚕滾上床,抱着被子往裏一縮。顧歧将臉擦幹,微有倦色,坐床沿脫靴,背後被蘇斂狠狠踹了一腳,被踹的整個人前傾。

“你!”顧七殿下難以置信的回頭。

“男女大防!”蘇斂一字一句的說,把被子團的像個盾牌,拒人于千裏之外,滿臉寫着“打擊報複”。

顧歧深呼吸,微笑着原句奉還:“你在我心裏沒有性別,少給我來這套,進去點!”

他強行坐上床,擡手摸到被子一隅,剛要拉扯就被蘇斂劈手奪回,蘇大夫抱着個比人還大的棉被團蝸居床頭,凜然散發出一種“将軍守城門,君子死社稷”的風骨:“你不答應我我就不給你被子!”

“你說不給,就不給了?”

“我會死守陣地的!”

顧歧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傻子,輕蔑中帶着一絲憐憫,已經不再帶有憤怒了,他漠然道:“托你的福,我終于發現,死守陣地的死和死皮賴臉的死居然是同一個字。”說完,他伸手,堅定不移的抓住蘇大夫屁股下面壓着的被角,不容置喙的抽了回來。

左支右绌的蘇大夫竟然被被子拖曳着一滑,頃刻間全盤崩壞的躺倒在床上。

顧歧将被子往肩頭一裹,翻身背對着她,吹熄了桌子上的燈燭,毫不留情道:“睡覺。”

黑暗中,有人悄咪咪的用手指戳他後腰,又癢又酸,顧歧額角青筋跳動,反手摸過去,制住蘇大夫的爪子。

“你又搞什麽?”他不耐煩的翻過身去,黑暗中看不見少女的臉,只能依稀感覺到輕柔的呼吸羽毛一樣鼻尖,下颌,帶着一縷少女獨有的芬芳,像是草木,卻又好似在藥罐子裏浸泡的久了,有些清苦的尾香。

顧歧的心跳驟然間漏了一拍。

然後她聽到蘇大夫生無可戀的聲音:“你壓着我頭發了........”

***

一覺天亮,伴随着清脆打響的雞鳴,顧歧眼下一片青黑的起了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鄭重其事的對蘇斂說:“你知道嗎?我昨夜驚醒多次,每次都依稀覺得自己在跟一個水草精睡了同一張床。”頓了頓,他皮笑肉不笑的補充了一句:“我已經開始欽佩以後娶你的男人了,那一定是一個閱盡千帆的勇者。”

蘇斂其實睡得還行,全然不知道顧歧昨晚經歷了什麽,她精神抖擻的跳下床,麻利的去幫酒坊老板娘打下手,老板娘樂得清閑又肯教,很快就學了個七七八八,閑下來又教老板娘的小兒子認字。

她拒絕了老板娘發工錢的好意,只求管個食宿,也算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雖然她提出這樣一個要求的時候,酒坊夫婦看顧岐的眼神都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鄙夷,約莫是迫于顧歧金錢以及态度的施壓,酒坊夫婦愣是沒敢多問。

顧歧對于蘇斂的生存技能又多了一點更深層次的了解,蘇大夫對于自己能很快在長安城找到立足之地驕傲非常,屢次在顧歧面前耀武揚威,身後看不見的尾巴拼命的搖。

“看吧,早說我餓不死了。”蘇斂得意洋洋。

“禍害遺千年。”顧歧面無表情的說。

蘇斂:“......”

不過看到她一派活絡,應該是從家人離別的陰影裏走出來了,能在酒坊裏紮根想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再動進宮的念頭,顧歧放下心來,便随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中秋夜宴缺席,不知宮裏那些不省油的燈又會整出什麽樣的事端。

***

含涼殿內,顧盈一手托腮,膝上攤着本古書,獨坐細讀,秋風送爽,含涼殿寧靜悠遠,偶有梧桐的金色葉子被風吹得越牆而入,輕飄飄落在顧盈的腳邊和書頁上。

顧盈目不轉睛,一行一行的看下去,自阮妃薨逝後,他歷經人生極致的悲恸,而後卻好似涅槃重生,靈魂經烈火灼烤,将無謂的悲喜懼怕融化蒸幹,留下一顆金剛石般的內心,精悍而剔透,一直一直沉下去。

海底沉石,堪定乾坤。

忽然,殿外有人急匆匆跑進來,險些被門檻絆倒,口中忙不疊喚道:“五殿下!不好了!”

“明川?”顧盈微微探頭,他将書合攏,平放在膝頭,轉動輪椅過去輕聲道:“怎麽了?有話慢慢說。”

“白郡主。”明川上氣不接下氣道:“奴才方才經過靛芳閣,看見白郡主跟錦貴人......不對,現在是錦嫔娘娘了,她們倆吵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爆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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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二更

“子楚?”顧盈聲調微揚:“她能和錦貴人有什麽過節?”

“奴才也沒聽清, 好像是說白郡主沖撞了錦貴人, 動了胎氣。”明川道:“義勇公如今不在, 奴才也不能直接去找皇上,實在不知道該去找誰, 只能來找您了!”

明川不能去找皇帝是有原因的, 顧盈秀眉軒起, 這位錦貴人如今有着近三個月的身孕,卻留了個心眼瞞得密不透風, 約莫是想等到月份再大些安全了再禀告皇帝。好巧不巧, 前陣子顧盈受傷服藥, 太醫院一味旱蓮草庫存見底, 又正撞上靛芳閣的宮女去領坐胎藥,便和含涼殿的宮人争執起來, 争執過程中那宮女兒說漏了嘴, 倒叫顧盈知曉了此事。

顧盈的性子和煦,宮中人皆知, 并不在旱蓮草上多加追責,大大方方讓給了靛芳閣,只是顧盈獨獨也留了一個心眼。中秋夜宴時,顧歧擅自離宮, 榮王有意借題發揮一番, 顧盈便順水推舟将錦貴人有孕一事捅出去。皇帝未曾想老來還能得子,喜出望外,連忙喚了太醫院聯合診脈, 喜訊傳開後又是上下封賞,惹的阖宮震動,真是半分心思也不能餘給榮王了。

錦貴人陰錯陽差的變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封了嫔位不說,還将整個靛芳閣賜給她一人獨居,風光無限。

可白子楚是義勇公家的貴女,在宮中就算是皇後見面也得禮貌招呼,誰會那般沒有眼力見的去招惹呢?

顧盈沉吟道:“錦嫔母家何處?”

“回五殿下。”明川道:“錦嫔的父親是濟川縣令。”

顧盈有些咋舌,他想過這女子家中或許不是達官顯貴,卻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微末的官品,明川看穿了他的訝異,連忙道:“濟川雖是個小地方,可土地豐沃堪比南國,每年上供銀稅在各地排下來都能排到上三游的水平,想來濟川的縣令爺選秀時沒少下血本。”

麻雀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人會變得矜傲跋扈仿佛也就不是那麽不能理解的了,再加上見識短淺,想必對義勇公祖上事跡也鮮有耳聞,顧盈眸色一沉,轉動輪椅道:“走,咱們去看看。”

明川原本還擔心顧盈會不會明哲保身見死不救,這會兒喜出望外,忙不疊的追随了出去。

靛芳閣離的不算遠,顧盈行了一段路,便依稀聽見女子叫罵吵鬧,花團錦簇的朱牆碧瓦之下,一嬌豔年輕的宮妃坐在石凳上,斜倚在桌緣,一手捂着肚子,精畫的柳眉絞繞成一團,她面色痛苦,另一手卻撥開宮女的攙扶,顫巍巍指着前方昂首站立的少女道:“你!本宮的龍胎若有個好歹,你吃不了兜着走!”說完,她倒吸一口涼氣,似乎是痛極,捂着小腹彎下腰去。

白子楚在原地被她指着鼻子罵了好一會兒,她原是覺得不可理喻,可看着錦嫔這模樣又有些擔心,忍不住道:“你都這般模樣了,倒是先去請太醫啊!”

錦嫔身畔的大宮女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動搖,正準備走,卻被錦嫔一下子摁住。

“不準走!給本宮看住她!”錦嫔尖銳的叫道:“你們少一只眼睛看她,她就會溜之大吉!到時候本宮找誰算賬去!啊......”她情緒激動,面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白子楚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像是踩着陰溝裏的爛泥一般被纏着掙不脫,只能無可奈何的看天,忽的聽殿外傳來吆喝:“五殿下到!”

顧盈轉動輪椅徐徐入院,明川替他撩開一角遮擋的樹枝,兩個人輕簡陣仗,卻像一根利劍劈開了靛芳閣離的烏煙瘴氣。

錦嫔揚起略略汗濕的下颌,認出了來人,便是那日讓她旱蓮草的五皇子顧盈,她一時不好發作,只低聲道:“五殿下,本宮身子不适,便不起身了。”

“錦嫔娘娘客氣。”顧盈淺聲道,他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白子楚,又看了一圈靛芳閣濟濟一堂的宮人,驀地一拍輪椅的扶手喝道:“錦嫔娘娘身懷龍嗣,何等貴重,如今身體欠安,你們一個個不請太醫還杵在這裏,是嫌腦袋擱在脖子上太沉了嗎?”

他平日溫和不常與人生氣,這會兒稍稍動怒,威懾畢現,幾個宮人踩着他的音尾就要沖出去,偏生錦嫔這時候竟還有力氣去阻攔:“不準走!”

“五殿下!”她一張芙蓉秀面扭曲道:“非是本宮不肯請太醫,實在是這妮子狡猾,一不留神讓她跑了,本宮是沒精氣神再追,到時候本宮的苦楚上哪兒說道去?”

“錦嫔娘娘,您懷的是父皇的骨肉,也是顧盈的幼弟。”顧盈誠懇道:“顧盈不得不為龍胎考量,不過也請錦嫔娘娘放心,我在此處瞧着,白郡主不敢輕易落跑。”

白子楚渾身一僵,愕然望向顧盈的側臉,她眼神中閃爍着難以置信,雖握拳強作鎮定,可顫抖的眼睫已經暴露了她的惶然,顧盈卻不看她,擡了擡下颌:“你們誰去請太醫?”

錦嫔口風松動,手也不着痕跡的縮回,她身邊一個宮女立刻奔将出去,與明川擦肩而過。

“錦嫔娘娘臉色不好,不若先回屋裏歇息。”顧盈道,他話未說完,錦嫔卻像個鬥雞似的尖銳道:“不!本宮要在這裏盯着她!若非她撞本宮,本宮怎會受如此苦楚!若是龍胎有異,也都是她的錯!”

仿佛是怕顧盈不信,錦嫔提着半口氣又咄咄逼人道:“本宮如往常一樣,好好的走在禦花園的鵝卵石路上,這妮子行為越矩,又跑又跳,本宮的腳本就腫,走路吃力不穩,她偏生還上來撞本宮,本宮要她扶一扶,她卻仗着有些功夫傍身,掉頭就跑,本宮命人追了好久,勞動了侍衛才将她追回來!本宮孕中多思又體虛,哪能禁得起這樣的折騰!本宮看她分明就是刻意的!決計不能讓她逃脫罪責!五殿下若是不信,靛芳閣的宮女太監,還有這附近的侍衛,統統可以作證,五殿下大可以派人去問。”

這宮中女人誰不是為了護着來之不易的龍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錦嫔寧願身體受損也要死咬住白子楚不放,這未免也太荒唐了,顧盈的心卻微微下沉,墜的令他呼吸也凝滞,許久,他聽到白子楚開口,一字一句極是利落,清晰。

“錦嫔娘娘,好心當做驢肝肺,我白子楚今日算是見識到了。”白子楚說,她眼眶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風中站的久了,幹澀微紅:“這宮裏的人情世故,我也領教的清楚,難怪我爺爺寧可在戰場吃沙子也不肯入朝堂為官。”她頓了頓,隐含決絕,低聲道:“今日子楚百口莫辯,錦嫔娘娘和五殿下若真要罰,子楚認了,可自此子楚不會再踏進宮中一步。”她目光盈盈閃動,落在顧盈的臉上,如同碎敗的琉璃。

顧盈垂下眼簾,他手指細細摩挲着膝上的折枝花絨毯,眼神如深海一汪不可見底的水,晦暗,凝重。

便在這時,太醫趕到了。

來人是個模樣看起來不老卻頭發灰白的太醫,姓張,少白頭讓他比尋常人多了幾分滄桑和陰郁,熟門熟路的往靛芳閣的地上一跪,經他苦口婆心的勸說一番,錦嫔終于肯進殿去接受診治,只是臨進殿前也不忘回頭剜一眼白子楚,命人看着她。

院中少傾就剩下顧盈與白子楚兩人,白子楚嘴唇翕動,欲言又止,顧盈卻沒有要聽她說話的意思,轉動輪椅往殿門前去,似乎對錦嫔頗為關切,白子楚的眼神瞬間黯淡,她輕輕的咬住了唇瓣。

許久,張太醫出來了,對顧盈行跪拜禮,後道:“五殿下。”

“錦嫔娘娘如何?”

張太醫小心翼翼道:“五殿下,龍胎茲事體大,要不要請皇上一同來......”

“明川公公方才已經去請過了,父皇正議事,一時半會兒不得空,張太醫,先與我說說也無妨。”顧盈道。

顧盈在宮中與世無争到有些軟弱似乎已經成為了衆人心照不宣的事,張太醫未做他想,娓娓道:“錦嫔娘娘的胎一直是微臣照看的,先前一直穩妥,可方才微臣把脈,胎像穩固大不如前,依稀有滑胎的征兆,微臣即刻去給娘娘開安胎藥,定時服下,近日切忌多動,切忌受驚,多加休息才是。”

“你說錦嫔娘娘的胎先前一直穩妥?”顧盈的眼角細微的收縮了一下,不動聲色。

“是的。”張太醫有意識的避開了顧盈的注視:“娘娘體質本就虛寒,又受了驚吓和碰撞,這才會有下紅滑胎的征兆,娘娘如今尊貴非常,這樣的事可萬萬不能再發生了。”

“有張太醫聖手,保住了便是好的。”顧盈微微笑道:“我會與父皇說,讓父皇好好的獎賞張太醫。”

“微臣惶恐。”張太醫頭更低了,臉上卻掩飾不住欣喜,口中道:“都是微臣分內之事,怎敢讨賞。”

顧盈雙手交疊擱在膝上,擡眸眺望着天際散落的秋雲,漫不經心道:“錦嫔娘娘日日走禦花園的鵝卵石子路,張太醫還能将錦嫔娘娘的龍胎看護的穩妥,豈非是織天聖手之術?不叫父皇知曉,實在是埋沒了。”

他此話一出,張太醫的臉色登時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子楚:錦嫔碰瓷我,顧盈哥哥不向着我,委屈,想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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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微臣.......”他張口結舌, 冷汗濕透重衣, 顧盈卻遲遲不說話, 甚至看也沒看他,這樣的靜默僵持将時間無限的拉長, 張太醫如被蟻噬脊梁, 幾乎要跪不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盈才有所反應, 他低下頭, 微微前傾身體, 伸手托住了張太醫的下巴。

“你運氣不錯。”他淡淡的說:“錦嫔娘娘的龍胎還保得住, 所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 去應付錦嫔娘娘,二, 去應付皇上。”他又突然撤了手,坐直了身體道:“應付哪個比較讨巧,張太醫,你是個聰明人, 不用我多說吧。”

張太醫渾身打抖, 他顧不上擦汗,在堅硬的地磚上用力磕了一個頭道:“微臣明白,微臣這就去與錦嫔娘娘說清楚!”

顧盈颔首算是應允, 他神色如常,轉而轉動輪椅,途徑白子楚時,他手上一松,停泊片刻,輕聲道:“走吧。”

白子楚微微一怔,再看顧盈已經慢慢地行至遠處,她猶豫了一瞬,提着裙擺追上。

“顧——”她在下唇上留下一排克制的齒痕,艱難的改口道:“五殿下!”

“今日當真不是我的過錯。”她再怎樣做心裏建設也按捺不住,急急的解釋:“我早上去跟皇上請了安,回來的途中就看見錦嫔娘娘坐在禦花園裏,好像許多人都扶不起來似的,我就上前去扶她了,我抓住她的手她忽然要咬我,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她就又摔了,然後......然後她就跟瘋了一樣的給我潑髒水,說我吓唬她推搡她,殘害龍裔。”

“然後你就跑了?”顧盈想了想那畫面,竟覺得有些好笑。

“對,對嘛。”白子楚紅了臉頰,赧然的束起幾根手指:“我也沒怎麽.....就爬了兩個假山......然後跳了三個小水潭。”

顧盈對着她認真擺出的“二”和“三”,“噗嗤”一聲繃不住的大笑起來,他笑的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道:“你真不愧是義勇公家的女兒。”

“你就笑話我吧。”白子楚抿着嘴唇輕聲道:“起初我還以為你不幫我,專程是來看我笑話的。”

顧盈眼角上揚,含笑道:“那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其實是來幫你的呢?”

“在你騙張太醫說明川去請過皇上的時候。”白子楚認真的說。

顧盈莞爾,他轉過頭平視前方,目光渺遠,邊徐徐前行邊道:“這一次我能幫你解圍,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所以你方才說的話自己要牢記。”

“什麽話?”白子楚想了想,茫然道:“是關于不再進宮的話麽?”

“恩。”

“我說那些是因為——”

賭氣啊。

“義勇公走了,留你一個姑娘家在宮裏委實不方便。”顧盈道:“後宮女人多,紛争也多,你知道為什麽今日錦嫔要為難你麽?”

白子楚搖了搖頭。

“因為你是未嫁之女,又時常與我父皇來往。”顧盈點到為止。

“可我只把皇上當長輩啊!”白子楚瞪大了眼驚道。

“樹欲靜而風不止。”顧盈道:“宮裏人的思想就可以龌龊到如斯地步,我猜錦嫔胎像不穩早有時日,中秋夜宴之後她又有落紅征兆,因而杞人憂天,以為這一胎要不保,偏又撞上你從我父皇處來,更是憤懑不平,便上演了這樣一出好戲。如此損人不利己,也難為她能想的出來。”

白子楚驚得合不攏嘴,許久她才稍稍從震驚之中抽回些許神志,張口結舌找不着形容詞,喃喃道:“她簡直是瘋了吧!”

顧盈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二人行至含涼殿外,不約而同的停下,顧盈道:“我腿腳不便,不能相送,就到這裏吧。”

“我......”白子楚低下頭,無措的擺弄着垂下來的絲縧,片刻前撂下豪言壯語的堅定決絕消弭殆盡,只剩下小女兒情态,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我為什麽逗留在宮裏不走,你當真不知道嗎?”

顧盈眯起雙目,眉峰收攏。

“顧盈哥哥。”白子楚霍然擡頭,她深深地呼吸,胸膛起伏,字字珠玑道:“我還是想叫你顧盈哥哥。”

顧盈沒說話。

白子楚卻像是放棄了某種矜持掙紮般,竹筒倒豆子似的傾囊而出:“我爺爺六十大壽時,你第一次來白府做客,當時有人送給我爺爺一套完整的黃石兵書,你還記得嗎?”

顧盈的瞳孔裏劃過一縷詫異,裹挾着茫然。

——他好像,有些印象。

義勇公六十大壽那一日,朝中各方官員進寶祝壽。

當時民間流傳着一位單名為“缺”的墨法大家,筆走龍蛇,行文淋漓暢快,專門拓印修複各地殘破不缺的碑文古書,一則作品出便被人争搶,炒至高價,可謂是炙手可熱,而這位缺公從未露面,像個大隐隐于市的高人,這份神秘感更是受人追捧,盛極一時。

而黃石兵書則是一部失傳已久的孤本,是前朝兵家大成之合集,缺公似乎花了不少的功夫才做成了完整的一部,僅此一部,流落不知何方,有人明察暗訪,又高價拍下,作為壽禮進獻給義勇公。

義勇公愛不釋手,等不及的要在宴席未開時就翻頁賞看,誰攔都攔不住。

就在此時,他被一個少年喝止。

“義勇公且慢!”

小白子楚那時還是垂髫之歲,粉雕玉镯一團,拽着爺爺的衣角不放,卻被這疏朗一聲吸引去了目光。

少年身量不高,清瘦,卻明眸皓齒,形容俊秀,他上前拱手,說話明晰而有力:“義勇公,這本黃石兵書是假的,有人送一本假的兵書給您,讨您歡喜卻又不讨封賞,怕是意謀不軌。”

一石激起千層浪。

衆說紛纭中,那少年清癯的身形竟有着山一般的巍峨妥當,他轉身,毫不畏懼的與那送禮者對視。

“我花了四千兩才買到手的,你憑什麽說這黃石兵書是假的!”那人面紅脖子粗的申斥道,他被同伴戳了一下腰眼,仍然不服輸的辯解:“就,就算你是五殿下,也不能含血噴人吧!”

“為什麽?”顧盈平靜道:“因為真的黃石孤本根本就沒有流傳出去,在民間看及觸及,自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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