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歧走了兩步,背後忽有人喚他:“七弟!”顧歧聞聲回眸,秀麗的眉蹙了蹙,随後他眉心舒展,眉尾上挑,露出了經典的“歧氏”笑容。
每次用這樣的神色對人,都會令人覺得他懶散,孤傲,什麽都不怕。
“六哥。”
鵝卵石盡頭那人垂在身側的雙手倏地交握在了一起,急急忙忙的往前走近了,随着他的疾步靠近,頭頂的陰影散開,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孔,正是六皇子顧闖。
顧闖是焦嫔的兒子,生了兒子卻還只是個嫔位,可見不得寵,顧闖生的還算是眉清目秀,可總駝着背,怎麽說都不見好,好在他性子憨厚,見人都嘿嘿笑,平日裏誰挖苦他兩句,都不曾放在心上。
這樣的性格在後宮裏可算是比較吃香的,可皇帝卻不喜歡,覺得他庸碌,因而這位六皇子在宮裏的存在感極低,低到讓顧歧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
“七弟,對不住。”顧闖搓着手說:“原本今天該是我侍疾的,但我不知昨天吃了什麽,今天下瀉的厲害,怕累着太後,這才臨時把你給找來了,對不住,對不住。”
他一個勁兒的賠笑,好像犯了多大錯似的,顧歧擺手意思是不必多言,敷衍的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慈惠宮中熏香缭繞,夾雜着不甚明顯的藥味兒,太後靠在幾個軟墊上,皇後正陪着說話,太後神色卻蔫蔫的,偶爾應答兩聲,顯然是身子不舒坦。
顧歧跨進來時,皇後的話語聲戛然而止,轉頭看他,顧歧草草行了個禮,便從一旁的宮女手中接過了藥碗。
“老七,要見你一面着實是難啊。”太後虛虛的笑着。
“皇祖母說的哪裏話。”顧歧翹了翹唇角道:“一喚老七,老七這不就來了麽?天涯海角也奔來。”
皇後用絹子掩口笑道:“老七是真正的富貴閑人,慣會哄人啦,哪像我們行湛,忙正事都忙不過來呢,唉,侍奉太後都無法盡心盡力,只能短短的露一面,再送些上好的山參阿膠敬孝道。”
太後就着顧歧的動作吃藥,也沒回應,吃了兩口靠回軟枕,才慢慢道:“你啊,也趕緊回去歇着吧,哀家這兒有老七呢。”
皇後起身福了福,微笑道:“那臣妾先告退了。”
皇後款款離去,顧歧也不以為意,這麽多年皇後一直是這副德行,仿佛一刻不向全天下炫耀他的兒子就渾身不舒服一樣,他早就習慣了,也虧得是顧行湛争氣,文韬武略樣樣出色,如今已經開始協理政事了。
太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七啊,皇後雖嘴上要強些,卻是個難得的端慧中宮,教出來的榮王更是萬裏挑一,你母妃早逝,缺人照料,适當多親近親近皇後,榮王身上還是有許多值得學習和借鑒的地方。”
顧歧有些詫異,但并未表露在臉上,低眉順目道:“皇祖母教訓的是。”
“老五老六雖都比你年長,但哀家看得出,論天資他們并不如你,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哀家的意思,你明白嗎?”太後咳了兩聲,聲音愈發低沉。
顧歧莞爾一笑,從旁邊捧了蜜餞給太後道:“良藥苦口,皇祖母用些。”
太後從他手中揀了一顆蜜棗含了,欣慰的點了點頭。
太後似乎是白日裏說話勞心,便早睡了,顧歧自慈惠宮中出來的時候時值傍晚,晚霞絢爛,卻漸漸的與深藍色的夜幕交融,如同被一點一點的吞沒了。
忠言逆耳,良藥苦口,顧歧想,但逆耳的并非全是忠言,苦口的也會是□□。
這個所謂皇祖母,顧歧早就将她看得透透的,她重視皇帝,自然不會喜歡令皇帝神魂颠倒之人,換言之她并不喜歡霜妃,更加喜歡規矩又好控制的皇後,顧歧是霜妃的兒子,幼年時又無數次的得到皇帝無條件的寵溺和寬恕,俨然是霜妃的延續,因而即便他顧歧允文允武,太後仍然是心存芥蒂的,後來顧歧徹底叛逆開來,太後看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撒手放縱他,實則并不怎麽喜歡他。
太後這話若是早個七八年說,他顧歧說不準就信了,放在現在說,目的是什麽呢?
其實太後表淺的意思很明确,讓他離顧盈遠點,或是讓他少插手顧盈的事——那顧盈會發生什麽事呢?
顧歧想了想,調轉方向走往含涼殿。
含涼殿的前庭栽了一棵雪松,納下一片蔭涼,而在晦暗的天色下,這片蔭涼卻顯得幽冷清寂,一如這所宮殿的名字。
雪松下,顧盈坐在輪椅上,阖眸,長睫投下一小片蒼色的陰影,自從他殘廢後,他便時常這樣睡睡醒醒,生活空寞的宛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顧歧走近時便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他心裏一陣恐慌,疾步走近,單膝跪下,伏在顧盈膝頭:“五哥。”
顧盈的睫毛顫了顫,眉心輕蹙,許久他半睜開眼,喃喃道:“什麽時辰了?”
“酉時了。”顧歧輕聲說:“五哥,你別總這麽睡,對身體不好,我怕你——”
“怕我死了嗎?”顧盈淡淡的笑,毫不避諱。
顧歧低下頭,攥緊了顧盈膝上的絨毯,他甚至連替顧盈推輪椅都做不到。
“你怎麽來了?”顧盈的呼吸有了些起伏,他轉動輪椅進殿中,漫不經心道:“用過晚膳了嗎?”
“還沒有。”顧歧跟随着他,微微笑道:“恰好有些餓了。”
“真是拿你沒辦法。”顧盈搖搖頭,笑的淺不可見:“事先聲明,五哥這裏都是些清湯寡水,沒有珍馐美味,怕是喂不了你這張刁鑽的嘴。”
含涼殿的小廚房上了兩腕鮮湯面,煮了青菜和兩塊老鹵蹄,顧歧坐在桌邊埋頭吃了一會兒,擡頭道:“五哥,你怎麽不吃?”
“沒什麽胃口。”顧盈斜倚在輪椅扶手上淡淡道。
和上次見面時比,顧盈又瘦了許多,眼眶下有淡淡的蒼青色,他心裏“咯噔”一聲道:“五哥,你要振作,你是阮妃娘娘的希望。”
“我這樣的,不是希望,是拖累。”顧盈說,他面色更差了幾分,轉身驅動輪椅:“我有些倦了,回屋休息,七弟你吃完後碗擱着讓他們收拾,去留随意。”
顧歧怔怔的看着他蕭條的背影,放下筷子,轉眸看着對面那一碗毫無熱氣的湯面,不肖一會兒便有宮女來收拾,顧歧叫住那宮女,凝眸道:“你們主子怎麽了?”
那宮女瑟縮了一下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
“那撿清楚的說。”顧歧道:“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那宮女被他吓得跪地:“主子不讓奴婢們議論的。”頓了頓,她還是屈服在顧歧的威壓之下,低聲道:“昨日郎總管來傳了個話.......說要讓主子去什麽吞雲國.......做藩王。”
“藩王?”顧岐吃了一驚道:“吞雲國邊陲小國,藩王都是國主的兒子,讓五殿下去做藩王?堂堂周朝皇子何等貴重,去認他吞雲國主做父?這是什麽道理?父皇竟也肯?”
那宮女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不明白,只聽郎總管說,聖旨還沒下,就先透個口風,讓五殿下心裏有個底......”
顧歧撐桌而起,怒道:“荒唐,我去找父皇問個清楚!”
那宮女吓白了臉色,剛要說話,屋裏傳出一聲清喝:“你給我站住。”
顧歧回首,見顧盈不知何時竟回來了,神色清冷無波:“你又要去找父皇争論嗎?”
“五哥,這種事簡直是聞所未聞。”顧歧怒道:“一定是郎喜弄錯了,我去問個明白好叫你安心。”
顧盈長眉緊蹙,半晌,他嘆息一聲,旋身道:“你随我進來。”
關上房門,屏退左右,顧盈才道:“吞雲國近年來國力漸盛,父皇不便動兵馬,便邀了使者會談,吞雲國提出了兩個可供選擇的方案,一是聯姻,吞雲國國主求娶長公主,二是聯裔,迎一位周朝皇子為藩王,作為國主的義子。”
顧歧驚道:“吞雲國國主瘋了嗎?這豈不是與父皇平起平坐之意?”
顧盈道:“吞雲國近年連犯塞外,西北部大旱而南部卻又澇災,國庫大多用于挖溝建渠,抽調水源,自南向北,工程浩大,父皇和工部王大人原打算以五年為工期完成,誰也想不到吞雲國會在這個時候動作。”
顧歧道:“為何不聯姻?”
顧盈道:“長公主得是父皇的胞妹,大多都嫁為人婦,唯一一個便是太後着意留在身邊的靈珂長公主,當年太後生靈珂長公主的時候年歲已經大了,吃了許多苦,而且是太後唯一的女兒,留至今日未嫁怕是另有所用,或許也只是為了養老,所以太後并不願意。”
“于是就把注意打到你頭上來了?”顧歧冷笑道:“奇了,父皇有那麽多兒子,為什麽不選榮王胤王,為什麽不選我?”
“原因還不夠明确嗎?”顧盈笑了起來,笑的凄清苦楚:“我這樣的,棄之亦不可惜啊。”
顧歧道:“五哥,你有沒有想過,聯裔的性質和聯姻不一樣,據我所知,吞雲國乃是母系國家,公主聯姻為後,生下兒女便會受人尊敬,可你就不一樣了,國主會把周朝皇帝的兒子當做親生兒子相待嗎?說是義子藩王,本質卻是人質,若兩國開戰,你在吞雲國無兒無女無依無靠,吞雲國不會留你性命的,而且吞雲國風沙惡劣,你本就行動不便身體孱弱,去了誰照顧你?不是要你的命嗎?”
顧盈默了許久,慢慢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顧歧啞然,心底一陣絞痛。
顧盈嘆息道:“我自身殘廢無用,尚不足惜,只是,舍不得我母妃,七弟,答應我——”
“我不答應!”顧歧猛地站起身,厲聲道:“聖旨未下,說明父皇還在猶豫,事情尚有轉圜的餘地,五哥,我來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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