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厲風寨。
寨子主堂內, 一個赤着胳膊、容貌粗犷的男子一邊喝着酒,一邊哼着曲兒,坐在最高位披着虎皮的座位上, 神态放松。
恰在此時, 從堂外連滾帶爬地跑進了一個人。
那人身着仆役服飾, 身材矮小, 由于奔跑得太快,在門檻處滑了一個趔趄, 才“哎呦”一聲,直接撲進了主堂。
這一聲頓時驚擾了上座的男子。他将酒瓶往桌上狠狠一掼,極度不悅道:“柴子,你幹什麽?跟去投胎似的,天王老子燒你屁股了?”
柴子一抖, 連忙老老實實地站好,瞪着細小的眼睛, 結結巴巴道:“老大,那、那人來了!”
“什麽人?”粗犷男子眉毛一豎,片刻後反應過來,神情變得複雜, 哼笑一聲, “果然來了……不愧是穆珏。”
“柴子,”他繼續說,笑容深沉,“還不快去把我們的客人請進寨子?”
柴子點頭哈腰地應着, 十分利索地轉身, 就要跑出主堂。
“等等。”那粗犷男子卻忽然伸手,叫住柴子, 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緩緩笑道,“還有,去把那位爺……也叫出來。”
***
天光大亮,地上的積水被日光照亮,映得人眼底明晃晃的。
泥地開闊,四周皆分布着熄滅的火把,巡邏的寨匪排成隊伍,來來回回地在周圍巡邏。
遙遙看去,不遠處空曠的地面上,一個颀長的身影淡漠而立。
面容俊美無俦,身姿睥睨矜貴。
那人只站着,便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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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打着赤膊、容貌粗犷的男子走到高臺之上,提高音量,笑呵呵地贊嘆道:“久聞太子殿下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尋常啊!”
他正是厲風寨的寨主頭子,也是那日發信之人,赫連餘。
穆珏對他的恭維并不買賬,聲音冷冽,直入主題:“人呢?”
“殿下別急啊。”赫連餘摸着下巴,咧嘴一笑,意味深長道,“我還想和殿下多聊聊天,切磋切磋呢。”
穆珏狹長的鳳眸微擡,冷冷掃了赫連餘一眼,嗤笑一聲。
“你配?”
這話絲毫不客氣,簡直就是當着寨子所有人的面,一腳踩上了他這個寨主的臉。
還順便在地上碾了兩下的那種。
赫連餘笑容陡然一僵,臉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黑,好不滑稽。
過了半晌,他才生生咽下這口氣,意味不明地冷笑起來:“哼……既然太子殿下不願意與我等宵小之輩談話,那便讓另一位爺與殿下說罷。”
話音剛落,赫連餘便面色不善地收回視線,讓出高臺上的位置,走到了一旁。
在衆人的視線中,高臺上緩緩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身着深色墨竹衣裳,容貌俊朗,與穆珏有三分相似,卻少了穆珏舉止間的矜貴冷漠,更偏向溫和內斂。
迎着刺眼的日光,穆珏鳳眸微眯,望着遠處的人,波瀾不驚地笑了笑:
“三哥。”
那人正是穆桓。
穆桓垂着眼,遙遙俯視着遠處的人,唇邊忽顯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這種高度差,讓他覺得十分滿意。
“六弟,別來無恙啊。”他自上而下望着穆珏,眼底是幽冷的笑意。
穆珏眼神淡漠如冰,沒有說話。
他懶得說。
見穆珏一言不發,穆桓也沒有介意,冷佞地勾了勾唇,朝身後招了下手。
随即,衆人便見一個打扮奢華、妝容豔麗的女子走到了穆桓身後。那女子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卻定定盯着不遠處的穆珏,眼神複雜。
“認得嗎?”
穆桓問了一句,微笑地看着他,又意味深長道:“妙茵姑娘……我想,六弟應該是記得的。”
報出這個名字時,衆人皆能看到他身旁的女子明顯僵了一下,呼吸抑制不住,微微急促起來。
穆珏淡淡看着他,依舊沒有反應。
“你該是有多失敗啊,六弟……”穆桓蠱惑般的說着,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喜歡你的女人,最後竟然投奔了本王。”
“妙茵姑娘是這樣……”
他看了穆珏一眼,溫和地微笑着,繼續說道:“以後,你的太子妃也會是這樣。”
話音剛落。
穆珏的眼神如淬寒冰,頃刻間便冷了。
不待旁人反應,他狹長鳳眸驟沉,冷冷盯着高臺上的人,眼中似醞釀風暴,一字一頓道:
“你做夢。”
見穆珏似乎動了殺意,穆桓一挑眉,好整以暇地勾唇,随意笑道:“別生氣啊,六弟。”
他說着,慢慢彎下腰去。
手肘撐上高臺上的草垛,穆桓俯視着遠處的人,聲音宛如笑面惡鬼:“六弟現在自身都難保……就先別擔心自己的心上人了。”
穆懷嫣還在他手上。
一個不好,可能就會受傷。
把自己的親生妹妹當做威脅他人的把柄……這個人已經瘋了。
穆珏望着高臺上的人,面無表情,聲音冷冽:“你想怎麽樣?”
“想怎麽樣?本王沒想怎麽樣。”穆桓收起笑容,看向遠處的天空,目光幽深。
像是與老朋友閑話家常一般,穆桓慢慢地說:“本王就是覺得,上天實在太不公平……”
說完這句話,他眼神陡然一厲,恨恨地看向穆珏,聲音憎惡:“你知不知道,自你出生以來,便處處壓本王一些。凡事都被你奪去了風頭,讓父皇對你青眼有加,可本王卻宛如被遺忘!而最後……還是你登上了太子之位!”
“可是,父皇忘了……”如同受到蠱惑一般,穆桓的聲音低下來,眼神逐漸變得陰森寒冷,慢慢笑道,“我穆桓也不差,哪裏就不能成為太子呢?”
“不過,現在上天是公平的,至少它給了你選擇的機會。”
說到這裏,穆桓的唇邊忽然挑起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擡起手,當着衆人的面,擊了擊掌。
随即,主寨後頭,柴子不知從哪裏晃了出來,端着一個托盤,笑眯眯地來到穆珏面前。
托盤上放置了三個模樣完全相同的盛酒杯盞,從外觀上看,并沒有任何區別。
“太子殿下,請。”柴子彎下腰,有模有樣地行禮。
穆珏掃了一眼,眼皮微擡,面無表情地看向高臺上的人。
見底下情景僵持,穆桓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緩聲道:“六弟不是來救人的嗎?很簡單。”
接着,穆桓微笑着望向穆珏,口中竟緩緩吐出驚世駭俗的字眼:“這三杯酒裏,只有一杯無毒,其餘兩杯皆藏了劇毒無味子……六弟只要選擇其中一杯喝下,馬上就能帶人離開。”
穆珏神情不變,沒有反應。
過了片刻,他才懶洋洋地揚眉,輕笑一聲:“禮尚往來,孤若喝了,三哥不喝麽?”
聞言,穆桓面上笑容頓了頓,心跳一窒,但是很快便又恢複了。
“本王當然喝。”他從容道,似乎已成竹在胸。
穆珏向來果斷幹脆,不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他沒有細看,鳳眸随意瞥過一眼,便取了其中一杯仰頭灌下。
擡手将杯盞倒置過來,穆珏眼中神色恣肆,道:“三哥請。”
穆桓見他動作從容矜貴,如飲美酒一般幹脆,便是這般境地,也絲毫不見慌亂,心中不由嘲諷地笑了一聲。
“送上來。”穆珏既喝了,他也不好食言。穆桓朗聲說着,朝柴子招了招手。
柴子也沒想到現下多出了這一茬事情,不由愣了片刻,低頭看了看托盤上的杯盞。
等到分辨完杯中酒液種類,柴子确定下來,放下心,便端着托盤走了過去。
攀上階梯,柴子飛快地來到主寨的高臺之上,走到穆桓面前,将托盤遞到他面前,畢恭畢敬道:“王爺請。”
在旁人沒看見的角度裏,柴子用眼神示意了其中的一杯酒,意思不言而喻。
剩下兩杯,一杯是毒藥,一杯是清酒——而穆珏方才已飲了毒酒,必死無疑。
穆桓讀懂了柴子的意思,勾唇笑了一聲,端起清酒仰頭喝下。
與穆珏一般,穆桓将杯盞倒置,轉身回去,目光微笑地看着穆珏,開口揚聲道:“既然太子殿下完成了允諾,我們自然也不能食言。來人,把懷嫣公主帶出來。”
幾個匪頭子從後寨押出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女子。
她的嘴巴被白布塞住,完全說不了話,見到穆珏的那一刻,泛紅的眼眶瞬間蓄滿了淚水。
穆珏掃了穆懷嫣一眼。
她的頭發雖散落雜亂,衣裳基本還是安好的,應當只是被關起來了。
“柴子,還不快給我們的公主解綁。”穆桓微笑着道。
聽見穆桓施了命令,柴子忙不疊跑上前去,殷勤地給穆懷嫣身後的繩子松綁。
得了解脫,穆懷嫣再按捺不住,死命掙開那些人的桎梏,跌跌撞撞地飛奔到穆珏身前,哭腔濃重:“六哥!”
穆珏沒有看她。
正當衆人的注意力轉移時。
沉默許久的穆珏突然低低開口,眼神倦怠似狐,聲音含笑:“三哥……毒酒的味道可好?”
聽見穆珏的話,柴子宛如雷劈,頓時瞪大眼睛,見鬼一般地看着他——
這、這人瘋了?
這話詭異,穆桓沒有掉以輕心,盯着穆珏,不悅地擰了擰眉:“你什麽意思?”
“三哥聽不見麽?”穆珏懶洋洋地笑,“孤只是想問,方才那杯毒酒……可比得上宮廷禦賜?”
穆珏以為他喝了毒酒?穆桓不屑地嗤笑一聲,目光譏諷:“這句話,應該由本王來問吧?”
只是,這句話剛剛說完,穆桓便陡然皺起了眉頭。
五髒六腑被攪亂的痛苦如同滾燙的潮水,翻湧着沖上心肺,想到方才的毒藥,穆桓面色一變,鎮定神色盡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死死瞪着不遠處淡漠站着的穆珏,穆桓怒不可遏道:“是……是你動的手腳?”
穆珏眉眼微斂,不置可否。
聯想到無味子的劇毒藥性,穆桓心中如墜冰窖,他抓着胸口,不住喘息着,眼中的憤怒幾乎要将人焚毀。
柴子也傻了——他明明沒記錯啊,王爺喝下去的那一杯酒是沒有毒的,現在怎麽會這樣?
赫連餘方才心中不忿,便到寨子後晃悠了一圈,此時方才回來,見到不遠處幾乎站不穩的男子,又瞬間愣在原地——剛剛發生什麽了?
穆珏扯了扯嘴角,微擡起頭,直視着穆桓,眼神冷漠。
“知道你輸在哪裏嗎?”
“你缜密謀劃了一切,卻敗給了民心。”
穆桓野心極大,意圖不言而喻。
可是對于上位者來說,智慧、手段、權勢、民心缺一不可,而穆桓恰恰缺了民心。他雖有野心,有謀略,對待親随下屬卻惡劣,不少宮女太監皆對他極為不滿,只是礙着身份不敢明說。
同樣的,穆桓身旁的随侍婢女對他積怨已久,便尋了機會拜見太子殿下,請求歸附。
而方才穆桓喝下的,其實是被掉包的毒酒。
寨中場面一片寂靜。
柴子看了半晌,終于反應過來。他凄慘地嚎哭一聲,連撲帶滾地跑到穆桓面前:“王、王爺,您沒事吧?小的去叫……”
“滾!”穆桓猛力推開柴子。
随即,穆桓雙目赤紅,搖搖晃晃地撐着身子站起來,倏地一指穆珏,恨聲道:“殺了他!”
就算死,他穆桓也要拉着穆珏一起下地獄!
随着穆桓發令聲落下,寨子中的人不約而同地互相對視一眼。下一秒,他們紛紛抓緊了手上的武器,大吼一聲,瞬間呈包圍式向穆珏沖去!
穆珏鳳眸微眯,哂笑一聲,眼底緩緩浮現乖張戾氣。
“衛裕。”他喚。
身後寨門外,動靜驟起。衛裕率領一衆精兵,沖進厲風寨,加入了混亂嘶吼的戰場。
将穆懷嫣推到寨外安全區域,穆珏回身。
獵獵大風中,他一身月白衣裳被吹得揚起。
穆珏緩緩勾了勾唇,眼中乖戾張揚神色盡顯,是上位者與生俱來的睥睨之氣。
身影一掠,他沖進了戰場。
***
衛裕帶來的精兵數量其實不多,幾乎只到寨中土匪人數的三分之一,只是憑借着戰場殺伐的老練經驗與作戰手段,才勉強與穆桓一派打成平手,但這樣下去很難脫身。
穆珏穿行于士兵之中,一襲白衣已然暗紅。
唇角染了鮮紅血跡,他随意擡手拭去,大致看過場面形勢,眼神狠戾卻冷靜。
寨子後門,柴子已然飛奔着駕馬去找大夫。
穆桓站在高臺欄邊,死死撐着欄柱。
他明顯痛苦至極,連嘴唇咬出了血,卻咬牙硬撐着,目光似藏了憎恨的火焰——他要親眼見到穆珏慘死!
拉鋸戰随着時間蔓延,場面卻慢慢朝着一邊傾斜——衛裕帶來的精兵鏖戰已久,已然顯出了疲乏之态。
大片大片的血跡如潑墨一般,在穆珏的白衣上暈染開來,驚心動魄。
幾人同時執矛向他攻來,穆珏正與一人對峙,無暇分心,竟被其中一人刺中了腹部!
悶哼一聲,他目光冷狠地反手,生生折斷了那人的武器。
将幾人擊退,穆珏低低喘息着,踉跄地倒退一步。
恰在此時——
“穆珏!”
一聲凄厲的喊聲遙遙響起。
穆珏微皺起眉心,眼中殺伐之氣還未散盡,他回身,擡眼望去。
青煙缥缈的山水間,一襲潋滟的殷紅身影撞進視線,一刻不停地朝他奔赴而來。
她身後是甲胄鐵兵的戚浩安。
是浩浩山河的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