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脫不開身來陪她, 便派了戚大将軍來。
原來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覺是這樣的。
心疼,卻又暗藏歡喜。
謝雙雙眼中微不可察地掠過一絲溫柔笑意,移開目光, 輕聲道:“多謝戚大将軍。”
她說完, 便轉過身, 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天色暗沉, 迎面而來的大風将她的發絲盡數往後吹去,身形在風中更顯得纖細單薄。
戚浩安看着眼前驟然而起的風, 擡頭打量了天空片刻,幾步上前,揚聲道:“太子妃,不久便要下雨了,微臣先護送太子妃回宸西殿吧?”
謝雙雙卻搖了搖頭, 心不在焉:“本宮想去一個地方看看。”
戚浩安不知她要做什麽,卻也沒有異議, 保持着一段距離走在她身後,穩步跟随。
她們一行人沿着朱紅的宮道走了許久,兩旁道路逐漸變得寂靜而荒涼,周圍來來往往的宮女也少了許多。
“太子妃……”奚音瞪大眼睛環顧四周, 原本扶着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欲哭無淚道,“宮裏怎麽會有這種地方?這裏也太偏僻了吧,雜草都長一叢了……”
謝雙雙抿唇笑:“你怎麽比我還膽小?”
“奚音本來就膽子小嘛……”奚音不高興地噘了噘嘴,嘟囔一句。
不知過了多久, 在林葉蕭疏的風聲中, 她們終于來到了那座荒蕪已久、破敗不堪的宮殿前。
“是這裏了。”謝雙雙杏眸微擡,低聲道。
不久前的陰影猶在腦海揮之不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鼓足勇氣,重新踏進宮殿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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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大門,經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其實也不過就只剩下了個門檻而已。
奚音也跟随着她邁進宮殿,邊走邊環顧四周,看得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了,驚呼聲不斷:“天啊!宮中怎麽會有這種地方,是很久沒有住人了嗎……”
謝雙雙沒有說話,視線掃向不遠處的雜草叢,卻猛地蹙起眉心。
她咬着唇瓣,快步走過去,蹲下去撥開雜草叢,卻仍舊不見那樣東西的身影。
面具消失了?
怎麽會這樣?
正凝眸細細思襯着,她又似乎覺得哪裏不對——四周好像有清掃過的痕跡。
恰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落葉輕掃聲。
謝雙雙起身看去,便見不遠處一個灑掃的粗使宮女正拿着掃把,認真地低着頭打掃殿階。
這裏荒廢已久,怎麽還會有宮女清掃?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
那宮女将掃起的落葉枯枝掃進了簸箕裏,随即轉頭,卻陡然看見不遠處的雜草叢中,站着一個眼神探究而遲疑的清麗女子。
分辨了片刻,認出那清麗婉約的女子是誰,宮女頓時慌了,将手在布裙上抹了抹,跑過來匆匆屈膝行了一禮:“奴、奴婢見過太子妃!”
向來聽聞這位太子妃美貌聰慧,她們這些小奴婢們皆仰慕不已,沒想到今日竟然見到了!
謝雙雙輕點了點頭,遲疑地出聲道:“你這是……”
那宮女低着頭,忙不疊地回應她:“禀太子妃,奴婢是昨日才被調過來打掃未華宮的。”
“只你一人嗎?”謝雙雙又問。
宮女不敢看她,忐忑地搖了搖頭,應聲道:“不是,還有一個與奴婢同歲的,只不過方才到殿外取水去了。”
謝雙雙輕“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即,她紅唇微抿,裙擺輕揚間,慢慢邁步朝殿內走了過去。
只是過了片刻,她又似乎想起什麽,轉頭看那宮女:“适才聽你說,這裏叫未華宮?”
宮女相貌平平,看起來順從樸素。見她神情溫和,不由放松下來,笑意融融地回答道:“是的,這裏是未華宮,也是從前茗貴人居住的宮殿。”
“茗貴人?”謝雙雙秀致的眉輕輕蹙了蹙,語氣遲疑。
自當上太子妃後,她已經耳濡目染地識了不少皇宮中的人,偶爾有空閑時,也聽青鳶奚音她們說了許多皇宮中人的事情。
但是她好像從來沒聽說過茗貴人這個人。
說話間,宮殿外的風驟然而起,吹飛了放置在桌案上的衆多雜物,那宮女驚呼一聲,連忙撲過去将散落在地的東西撿起來。
謝雙雙見那宮女手忙腳亂,也斂了眉眼,走過去幫忙。
她提了提裙擺,彎下腰去撿地上的東西,目光不經意掠過,在接觸到其中一樣物什時,卻微微怔了怔。
良久,她伸手,将那東西拿了過來。
觸手冰涼幹燥,質地有些粗糙,雖然已經被幹淨的布擦拭過,但表面還是殘留着破損皲裂的痕跡。
是那副狐貍面具。
她還以為這副面具已經被當成雜物掃去,不曾想卻是被擦幹淨收起來了。
那宮女收拾完東西,轉頭見太子妃盯着那一副別致的狐貍面具出了神,不由腆面笑起來:“太子妃,這面具其實最初不長這樣……最開始的時候,面具只有一種顏色,那上面的紅色花紋還是茗貴人後來畫的。”
這話成功轉移了謝雙雙的注意力。
她看向那宮女,杏眸露出明顯的愣怔神色:“這是茗貴人畫的?”
“是啊。”宮女見太子妃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發,“太子妃不知,當年茗貴人的畫技可是綏京城一流,就連宮中頂級畫師都比不上茗貴人呢。”
聽見這話,謝雙雙不由來了興趣,睜大眼睛,好奇道:“怎麽說?”
“茗貴人年輕的時候,便已在綏京城出了名……要知道,自茗貴人筆下畫出的女子肖像,不僅生動逼真,還是一個賽一個的好看啊!”
“那時候,全城貴女紛紛找茗貴人畫自像,茗貴人也因此轟動綏京城。而皇上呢,也是聽聞了這個消息,才知道茗貴人的……”
範茗不是綏京人。
據坊間人傳聞說,範茗是因為家道中落,獨獨留下了她一人,才被迫出來謀生。
只是她兜兜轉轉,陰差陽錯間便來到了綏京城。
在範茗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時,便對筆墨繪畫顯露出了極大的興趣,而她那時家境尚且富裕,爹娘便任由她拜夫子學畫去了。
誰知道真應中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那句話。
範茗天賦實好,靈氣也足,又肯下功夫學,只過了一段時間,便已比教畫的夫子還畫得更加出神入化、爐火純青了。
在她來到綏京城後,便以給人畫像為生。
誰知道一來二去,範茗一只繪筆、一雙巧手畫出了響當當的名聲,無數世家女子随即蜂擁而至,親自上門來找她畫自像。
那時她的名字在綏京城可算是如雷貫耳,也由此被人口口相傳,一直傳到了皇宮裏。
年輕的皇上對這個神秘的女孩子起了興趣,禦駕親臨于添香畫坊,特地見她一面。
範茗自小生得漂亮,一點也不亞于京城美人,再加之自身清冷孤傲的性格與獨特的主見,很快便讓年輕的皇帝淪陷了。
皇帝想納範茗為妃,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她範茗這輩子不嫁不喜歡的人。
就算如此,皇帝也沒有放棄,認真下了心思,變着法子開始追求範茗,絲毫沒有氣餒。
就算再如何孤傲,總歸是豆蔻年華的少女,抵擋不了英俊男人的殷勤奉獻。
于是範茗進了宮,成了茗貴人。
那一段時間,茗貴人幾乎寵冠六宮,盛極一時,可謂是看紅了不少妃嫔的眼睛。
可是,天子的聖眷寵愛總是不可能長久且專一的。
幾個月後,皇帝納了新歡。
範茗向來清冷孤傲,強烈的自尊心讓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她沒有對皇帝吐露自己不滿的情緒,只是開始深居宮殿,閉門不出,整日整日地沉默作畫。
據知情宮女透露,那段日子的茗貴人幾乎很少笑,從前性子便冷清,此後更是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冰美人。
然而這并不是導致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殒的原因。
之前在茗貴人得寵時,便有個別妃嫔對她懷了嫉恨之心,現下雖眼見着她失了寵,那妒忌的情緒卻仍消散不去。
幾日後,範茗被誣陷,罪名是下計謀害一位正得聖寵的妃嫔,手段陰毒,證據确鑿,毫無反證機會。
金銮殿上,皇帝看着這個從前溫婉清傲的美麗女子,滿心憤怒痛恨,擡手打了範茗一巴掌,同時下令将未華宮禁為冷宮,此後再不讓範茗踏出未華宮半步。
範茗一句話也沒說,跟着領頭宦官,漠然轉身走出了金銮殿。
後來,範茗一直幽居未華宮,再沒有人見過她。
一切就這樣平靜地持續了半年。
半年後,不知為何,一日夜深人靜時,未華宮突然燃起大火,熊熊火光沖天,映得天際豔紅無比。
很快便有人發現未華宮的火勢,連忙帶宮女太監上前滅火。
火勢很快就被撲滅,只是未華宮內,卻再也找不到茗貴人的身影。
只有一個細心的宮女在一地灰燼中,找到了範茗從前最是喜愛、然而如今已被火苗舔舐斷裂的玉蘭發簪。
後來,宮女太監在收拾茗貴人生前遺留下來的畫軸時,竟看到了無數堆疊成山的女子精致繪像。
每一幅畫都栩栩如生,楚楚動人,惹人喜愛。
可是,宮女翻遍了所有畫軸,卻沒找到任何一副茗貴人自己的畫像。
範茗畫盡了天下美人,卻唯獨不畫她自己。
……
謝雙雙失了魂一般,怔怔聽着,心中情緒複雜悵然。
原來茗貴人是這樣一個女子。
她在贊嘆茗貴人孤傲氣節的同時,卻又為茗貴人的結局難過不已。
分明是那樣鮮活清傲的美人,卻生生葬身在了冰涼的宮殿裏,與世長辭。
謝雙雙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掠過不遠處雕花的木柱,正想往另一邊走去時,整個人卻倏地一頓,心跳頓時如鼓般急促起來。
她轉回頭。
那裏懸挂着一副畫。
畫中是一片悠遠的青山河流,近前的石灘上,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臨河而站,笑容清冷而疏離。
她心中有肯定的猜測呼之欲出——
那便是範茗。
可是……她不是沒有繪自己的畫像麽?
猶豫一瞬,謝雙雙很快便略去了這個問題,因為這并不是她方才駐足停留的真正原因。
讓她真真正正震驚的,是那畫中女子的容貌——
竟然和記憶中一張稚嫩的臉……
幾乎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