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1)
夜色濃稠,高大的城牆矗立在皚皚白雪中,沉靜肅穆。
消息靈通的豪族權貴正忙着收拾細軟舉家搬遷,坊間一座座宅邸燈火通明,而平民百姓們仍在夢中酣睡,等着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細作,不必等到天亮,李司空遇襲的消息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再經有心人撺掇,随便放幾把火,靠近宮城的幾座裏坊必定生亂。
小皇帝只顧自己的生死,斷然舍不得派神策軍出宮保護平民。
周嘉行站在帳前,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高聳的城牆。
宮裏有他的人手,懷朗找不到九寧,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她此刻肯定不在宮中。
不在大明宮,又沒有出城……那麽她還在城裏。
周嘉行閉一閉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幾分焦躁。
她突然出宮幹什麽?
為什麽要瞞着雪庭一個人出宮?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所有部署要臨時更改,長安保不住了,周嘉行也沒有怎麽慌亂,早在出城之前,已經想好應對之法。
天塌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屯,他不是沒做過亡命之徒。
但九寧的失蹤卻讓他心緒波動得厲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風,腸胃扭曲痙攣,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來,放在眼皮子底下。
這種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洶湧的,甚至頃刻間攫住他的五髒六腑,讓他幾乎失控的情緒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皺了皺眉頭。
他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連揮刀斬落生父周百藥的頭冠時,他握劍柄的手也穩穩當當。
夜色冰涼,一望無際的大雪,又厚又綿密。
她要是在這裏,肯定又會興致勃勃地堆雪獅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說什麽,抿唇淺淺一笑,頰邊一對梨渦。
沒人陪她,她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
周嘉行雙手慢慢握緊,又緩緩松開,等心情平複,叫來部将,命他們即刻拔營,去守嵯峨山。
“懷朗随我回城。”
懷朗早料到會如此,還是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驚又駭,“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聲,随手點了幾個親随,命他們随行。
親随們應喏,立刻去檢查、準備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驚失色,攔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則亂大謀,北邊契丹舉兵南下,西邊也不太平,您不該蹚這趟渾水。”
周嘉行扭頭叮囑部将駐防的事,披上鬥篷,道:“這趟渾水是我攪起來的,哪怕契丹軍已經兵臨城下,我不會走。”
文士怔住,原來剛才周嘉行并沒有被他三言兩語打動,他知道隔岸觀火的好處,但他并不動心。
他為什麽不動心?下山摘桃子,整個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夢寐以求的事!
“盟約已定,幾位不必多言。”
周嘉行翻身上馬,示意一旁的随從護送幾位文士離開。
高個子文士出了一會兒神,張開雙臂擋在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錯過這次機會?”
他眯了眯細長的眼睛,道:“您并非純正漢人,長安保住了,沒有人會感激您!長安沒了,才是您嶄露頭角的機會!”
長安是一個象征,它承載了帝國的百年盛世繁華,小皇帝再懦弱無用,只要他住在大明宮,就沒人能公然漠視他至高無上的貴重身份。
唯有攻破這座都城,才能迎來一個嶄新的開始。
周嘉行撥轉馬頭,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上,“長安保不保得住,與我何幹?”
文士們再次愣住。
他留下難道不是為了駐守長安、以博名聲、收買人心嗎?不然為什麽要他的人馬守在長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訂下盟約,要将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周嘉行掃一眼文士,要笑不笑的樣子,“契丹軍将至,我若臨陣脫逃,就算如幾位所說,能趁契丹收兵時不費吹灰之力占據偌大中原,又能守幾天?”
既然有野心,有抱負,就得有能承擔這份野望的決心和勇氣。
他十一歲的時候就能面不改色地擊殺流寇,何曾後退過?
長鞭劃空而過,發出一聲利落脆響。
馬蹄聲似密集的鼓點,驟起驟停,留下一地亂瓊碎玉。
文士站在風口處,目送周嘉行策馬離去的身影慢慢和無邊夜色融于一體。
“我們未必跟了一個明主……”
高個子文士忽然輕笑,回頭和其他人一一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們跟對了人。
懷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無阻。
這種時候用不着低調行事,周嘉行直接帶人進宮。
幾名連夜入宮進谏的大臣見他返回大明宮,深受感動:天還沒亮,長安最熱鬧的幾座繁華坊市已經跑空了一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逆着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來這個冷淡的新節度使如此忠心!
懷朗看到大臣們眼中的淚光,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宮中并不比外面市井裏坊好多少,宮婢內侍面色驚惶,交頭接耳,顯然消息已經傳遍大明宮。
禁衛軍統領不見蹤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誰,人心惶惶。
大臣們急得團團轉,但卻見不到小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衛手捧禦刀,誰敢踏過門檻一步,他舉刀便砍。
大臣們無法,只能取下紗帽,披發跪在殿前,試圖逼小皇帝現身。
周嘉行沒跪,掃一眼左右,親随會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衛。
金吾衛怒斥:“大膽!”
周嘉行制住金吾衛,看向大臣們:“要在這裏跪到天亮?”
大臣們對視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攙扶着爬起身,趁金吾衛被周嘉行和他的親随擋着,舉步沖進殿。
看到大臣們沖進來了,內殿的幾名內侍神色緊張,張口結舌,支支吾吾了一陣,一會兒說小皇帝還未起身,一會兒說小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後妃宮中,不許宮人打擾。
大臣們不耐煩起來,和內侍吵得面紅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并沒和金吾衛糾纏太久,聽到殿內傳來争吵聲,忽然收手,扭頭就走。
金吾衛一臉茫然。
懷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小皇帝不在宮裏,他身邊的近侍一個都不見……”周嘉行頭也不回,邁出正殿,道,“不用管這邊,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懷朗暗自嘆氣,郞主果然是為了九寧回來的。
雪庭還在宮中尋找九寧,他覺得九寧不會突然走遠,肯定還在附近。
見到周嘉行時,他沒有意外——之前懷朗和阿青幾人忽然出現,說要送他們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蹤,也知道九寧被自己帶走,他已經驚訝過了。
雖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麽,但當務之急是找到九寧,不能在這時候和他起沖突。
雪庭示意身邊幾個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後跟了十幾個随從,快步走進長廊,問:“什麽時候不見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時到寅時。”
兩人臉上神情都很平靜,雪庭沒有因為周嘉行故意隐瞞九寧發出質問,周嘉行也沒有為昨晚雪庭偷偷帶走九寧的事為難他,一問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麽都沒發生。
九寧不見了,這個時候何必浪費時間去追究其他?
兩人各自的親随已經擺好架勢準備大幹一場了,見兩人居然沒有打起來,詫異了一會兒,放下防備,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聲音平穩,問:“她會去哪兒?”
雪庭搖搖頭:“我猜不出。”
周嘉行淺色眸子注視着他:“她生父是什麽人?”
九寧知道輕重,不會任性地四處亂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宮裏,她一個人都不認識,怎麽會突然悄悄離開?
其中必有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從雪庭這裏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誰,才會不告而別。
雪庭挪開視線,垂眸不語。
周嘉行揮手示意懷朗幾人退下。
他語氣冷冽,透出些許壓迫,“是她重要,還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發。
當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現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豈會輕易放過?
周嘉行擰眉,看雪庭一眼,語氣更為強硬:“契丹要打過來了,河東軍往東北撤離,小皇帝已經秘密逃出宮,長安無人看守,這裏很快會變成人間煉獄……我不關心她的身份,只想确保她的安全。你現在能隐瞞一時,我以後還是能查出她的身世——只要我想查,你瞞不住。我再問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麽人?”
雪庭擡起頭,眉頭緊鎖,神色掙紮,許久後,輕輕嘆口氣。
懷朗幾人在廊下等着,天漸漸亮了,璀璨朝霞鋪滿半邊天空,映在積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後,周嘉行一個人走了出來,肩披霞光,臉上依舊面無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晉昌坊慈恩寺、皇陵,分頭去找。”
親随們抱拳應喏。
他們立刻出宮,分頭去找人。
城外部将派人進城送來戰報,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軍,倉促之下迎戰,損失慘重,還好他們熟悉地形,在最後一刻沖出包圍圈,躲進山谷。契丹軍的目标是長安,沒有緊追不舍,掉頭往南來了。
周嘉行在馬背上看完戰報,匆匆寫下指示,剛剛打發走報信的人,雪地中遠遠又馳來一騎。
處理好全部兵報,已是日上三竿時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細作果然開始趁亂散布謠言,好幾處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沖天大火,濃煙滾滾,城中百姓吓得魂飛魄散,紛紛拖家帶口往外逃,大街上擠滿了牛馬車隊,人人憂心忡忡,行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幾夥趁金吾衛無暇管理治安哄搶財物的盜賊。
一開始他們躲在小巷子裏,等車隊經過設下埋伏,後來越來越嚣張,變成明搶,慢慢的參與的人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閑漢地痞、見財起意的普通百姓,處處是一片哭嚎聲。
親随送來一個消息:“城門關閉了,官府不許百姓出城!”
這回老百姓們不哭了,聚在城門下大罵權貴們不顧他們的死活,只知道送自己的親眷出城,卻要他們留下來等死。
“狗官!快開城門!”
幾個細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們義憤填膺,群情激奮,城門附近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是平民,守城官兵進退兩難,不敢傷人。
周嘉行勒馬,在附近觀望了一會兒。
懷朗問:“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該怎麽辦?”
就算城門關了,他們也有法子出城,不過總耽擱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還沒出城,大臣反應過來了,他們想把皇帝逼回宮去。”
小皇帝最恨擺布他的宦官,但最後關頭還是聽宦官的話,撇下所有後妃和大臣,腳底抹油,悄悄溜了。
長安畢竟是都城,城堅牆厚,很難攻破,存糧也足夠堅持幾個月。只要小皇帝堅守都城,契丹軍未必能攻進來。但小皇帝這麽不管不顧地一跑,長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鎖消息關閉城門,一是想逼小皇帝回宮,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響軍心。
周嘉行:“韋檀他們到了沒有?”
懷朗道:“他們已經轉移至嵯峨山。”
“讓他們抓緊時間修築工事,不管長安是什麽狀況,他們必須守住,寸步不能移。”
旁邊一名親随應是,轉頭去傳信。
周嘉行指指人群中幾個舉止鬼祟、叫罵得最起勁的男人,“抓了。”
六名親随下馬朝人群走去,很快揪出那幾個細作,送給金吾衛看管。
領頭的人被抓,剩下的平民群龍無首,頓時作鳥獸散。
曲江池和崔府一一找遍,分頭去皇陵和慈恩寺的信報一前一後趕回複命:“郞主,我們仔細找過,沒有找到九娘。”
懷朗心裏一凜,朝周嘉行看去。
他緊攥缰繩,臉上還是那副神情。
他越平靜,懷朗反而覺得越不安。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道:“繼續找。”
懷朗暗暗着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長安外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九寧在內城還好,如果她在外城……一個落單的美貌小娘子,處境何其危險!
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隐瞞上……
懷朗脊背一陣陣發涼。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敏感心細,不然也不會被周嘉行挑中處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寧這兩天出了什麽意外……
懷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邊只有九寧這麽一個例外啊!
坊牆後忽然傳來幾聲尖叫。
“阿兄!救我!”
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懷朗一驚,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擔憂。
周嘉行已經先一步驅馬拐進聲音傳來的方向,其他人揮鞭追趕。
幽深巷道裏,幾名閑漢正蹲在一處分贓,面前散落一堆珠寶玉石,顯然是從逃難的百姓手中搶來的。還有兩人圍着一個搶來的清秀小娘子調戲耍弄,笑得猥瑣,小娘子衣衫不整,渾身發抖,手裏緊緊抓着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只能絕望地發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驅馬沖進去,健馬嘶鳴着揚蹄,接連掀翻幾名閑漢。
他一身戎裝,手握佩刀,戾氣畢露,比官兵兇惡多了,閑漢們唬一跳,顧不上地上的寶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抱頭鼠竄。
不等坐騎停穩,周嘉行飛身下馬,幾步上前,拎起那個披頭散發的小娘子,撥開她臉上亂發。
小娘子擡起一張哭花的臉孔,茫然地看着他。
對上他那雙泛着血絲、隐隐發紅、異乎尋常人的眼睛,吓得抖了一抖,哭得更傷心了。
緊跟着下馬的懷朗看清小娘子的臉,臉上現出失望,只是聲音聽起來像罷了。
周嘉行松開小娘子,轉身便走。
腳步忽然一頓,背對着小娘子,問:“你兄長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識到他在問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後淚如雨下,嗚嗚哭着道:“他們人多,阿兄害怕,丢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會兒神,赤紅的雙眸浮起點點冰冷的寒光。
“枉為兄長。”
他輕聲道,幾縷日光被濃密的眼睫細細篩過,在淺色眸子裏籠了一層淡淡的暗影。
懷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這一句……說的到底是誰。
随從們已經抓住所有意圖施暴的閑漢,“郞主,怎麽處置他們?”
周嘉行:“殺了。”
他們接着尋找,從城東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沒有頭緒。
周嘉行的臉色已經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聲,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頭。
他現在可以确認,九寧不在大明宮,因為他的人已經把宮裏宮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燭火飄搖,仿佛随時會被呼嘯的夜風吹滅。
雪庭凝眸望着遠處微弱的燭光,“是我疏忽之過,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時沒法接受。”
周嘉行輕攏鬥篷,“不是這個原因。”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藥的女兒,九寧只怕做夢都能笑出聲,怎麽可能因為沒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離開?
雪庭嘆息。
不是因為身世,責任也在他身上。他以為九寧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特意遣散武僧,一時大意,讓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說完,看一眼聽部下彙報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幾個信報離開,他問:“你到底瞞了她什麽?”
周嘉行沉默不語。
雪庭望着信報匆匆離去的方向,清澈的雙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幾點燭光,“你擔心她的安危,冒險回來找她,為她承擔了很多風險,我相信你對她沒有惡意,那你又為什麽要瞞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問出這句話後,他停頓了很久,說話的語氣忽然變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應該早些告訴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誠待她,何必強留她在身邊?”
雪庭慢慢道,攏緊僧袍,轉身邁下臺階。
周嘉行亦轉身,眼神陰鸷:“繼續找。”
懷朗遲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報可能被人攔截……”
周嘉行打斷他,道:“我心裏有數。”
城中依然亂成一團,雖然官府頒下宵禁命令,入夜後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細作處置,但還是沒法控制局勢。
途經一座被大火包圍的裏坊時,阿山擡頭看着幾乎遮天蔽日的滾滾濃煙,忽然小聲感慨了一句:“九娘給郞主準備的生辰禮物還在裏頭呢!”
懷朗扭頭望向被火燒得漆黑的坊牆,這是他們之前住的地方。
“什麽生辰禮?”
阿山低聲答:“就是九娘從牙人手上買的一個什麽皮袋……光顧着找人,出發的時候忘了拿,裏坊這麽大的火,可能已經燒沒了。”
懷朗皺眉,猶豫着該不該告訴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過絲絲涼意,一道淩厲眸光從他和阿山身上掃過。
周嘉行聽到了。
阿山打了個激靈,不等他問,老老實實道:“九娘說今年要給郞主兩份生辰禮……屬下就叫來牙人讓她自己挑……”
周嘉行轉眸,掃一眼把半個裏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撥轉馬頭。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屬下知道放在哪裏!”
他們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靜,好險并沒被大火殃及到。火勢實在太大,濃煙嗆人,附近幾座宅邸全部人去樓空,留守的打雜仆從也不知蹤影。
阿山喊了一遍,沒找到負責看守屋子的雜役,暗罵了一句,噔噔噔噔跑進房,領着周嘉行往裏走,找到九寧藏東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這裏!”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開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衆人震駭,齊齊呆住。
箱子打開……裏面沒有什麽精心準備的生辰禮,也沒有衣物被褥,而是——兩只忽然受驚、拍打着翅膀滿屋到處亂竄亂飛的雄雞。
懷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雞:咯噠咯噠!
另一只雄雞:喔喔喔喔!
沒有人說話,屋裏只有兩只雄雞一聲比一聲高昂的鳴叫。
懷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過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動不動,頭上、肩上、鬥篷上落滿雄雞的羽毛……還有幾點很可疑的痕跡……頭冠被剛才猛然竄出來的雄雞給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幾縷卷發垂散下來,貼在頰邊。
總之,從未有過的狼狽。
懷朗立刻噤聲,假裝沒看見。
阿山沒他這份敏銳的眼力見,哇哇大叫起來:“怎麽回事?我明明看見九娘放了個皮革囊進去……怎麽跳出來兩只雞?她想吃燒雞?”
“郞主!”
他一臉莫名,撓撓腦袋,跳到周嘉行身邊,狗腿地伸手幫他拍落那些雜亂的雞毛。
周嘉行回過神,揮開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厭雞啊鳥啊的了,忙給其他人使眼色,跳起來抓雞。
兩只雄雞剛從箱子裏放出來,都很精神,趾高氣揚,神氣活現,振翅飛來飛去。
一只邊嘎嘎亂叫邊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個擋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飛到高處,站在櫃頂上,昂起脖子,對着窗外紅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搖搖腦袋,開始打鳴。
十幾個親随,個個身懷武藝,追在兩只雄雞屁股後面滿屋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頭暈眼花,最後還是沒抓到雞。
別說抓雞,連雞大腿都沒碰到!
一陣雞飛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響個不停,滿天雞毛、雞屎亂飛。
慘不忍睹。
懷朗趕緊捂鼻,見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發愣,心裏納悶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說。”
周嘉行動了一下,仿佛驟然從夢中驚醒,雙眼驀地睜大,霍然轉身,往樓下跑去。
懷朗疑惑地緊跟着他,來到空無一人的庭院。
樹下的雪獅子還在。
雪地幹幹淨淨,腳印早就被新雪蓋住了,系在兩只雪獅子中間的絲縧上落滿了雪,結成僵硬的冰淩,風吹不動。
一切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
周嘉行走過去,腳步有些亂,長靴踩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拂開雪獅子上新落的那層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顫。
雪獅子不知什麽時候被人動了手腳,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個個疙瘩形狀,嘴巴歪了,眼睛鼓出,還多了一臉胡子,一下子從威風凜凜的雄獅變成一只滑稽的大貓……
“呃……”懷朗無語了片刻,反應過來,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來過?”
誰敢動郞主堆的雪獅子?還故意在箱子裏藏兩只雞?
只有九寧敢這麽幹。
也只有九寧會這麽幹。
“是啊,她回來過。”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獅子,眸光越來越暗沉。
“啪嗒啪嗒”,雜亂的腳步聲朝他們靠近,阿山幾人披頭散發,抱着兩只不停掙紮的雄雞,追了過來。
“哈哈,郞主,我們抓住雞了!是……”
他們憨笑着走近,話還沒說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轉身又返回樓中。
阿山撓撓頭皮,把手裏的雞提起來,給懷朗看,問:“郞主怎麽了?”
懷朗一巴掌推開阿山,深深看幾眼兩只活蹦亂跳的雄雞,嘆了口氣。
這兩只雞那麽生龍活虎,放進箱子的時間肯定不長。
宅子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手,九寧怎麽做才能瞞過衆人把雄雞藏進箱子裏?
只有趁他們不在的時候。
也就是說,昨晚他們剛出城,九寧就一個人跑回來了。
前後頂多只隔了半個時辰,說不定他們在路上碰到過,只不過一個往南進坊,一個往西出坊,就這麽擦肩而過。
九寧不知道契丹軍提前發動進攻,從宮中出來後,徑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沒看到人,可能以為周嘉行只是暫時外出,馬上就會回來,瞞過留守的雜役,一直待在這裏等他,還安排下惡作劇。直到外面亂起來,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燒毀半座裏坊,到處是滾滾濃煙,地痞閑漢趁機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個人害怕,只能離開。
宮裏宮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寧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懷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門找,卻從來沒有想過,九寧哪裏都沒去,她直接回來找他了!
懷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寧等得無聊,躲在房裏使壞時,嘴角一定翹得高高的,梨渦輕皺,滿臉得意。
他搖頭嘆息,示意阿山幾人在樓下等着,上樓,推開周嘉行的書房門。
窗戶開着,書案上堆滿散落的紙張,周嘉行站在書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張紙上。
紙上龍飛鳳舞寫滿幾排大字,分別是蘇晏和周嘉行幾個字,旁邊畫了兩只張牙舞爪、邪裏邪氣的烏龜。
自然是九寧的筆跡。
周嘉行攏好紙張,攥成一團,指節發白。
“你和她很合得來。”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冷聲道,“懷朗,你說,她為什麽回來?”
她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間接害她不得不離開江州的東道節度使,雪庭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護她,她很信任雪庭……
為什麽瞞着雪庭回頭來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騙了她。
他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只要是她可能會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細找過。
甚至連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喬南韶那邊,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喬南韶急着撇清幹系,賭咒發誓說他已經幾年沒見着九寧。
周嘉行唯獨沒有想到,九寧哪裏也沒去,誰都沒有找,她幾乎沒有猶豫,沒有耽擱,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後,立刻回頭來找他。
就像他們北上時約定好的。
這不可能。
但這真的發生了。
他根本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也不相信會有這種可能,所以沒有安排人過來查探。
就因為他的這一點懷疑,生生和她錯過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從天黑等到天亮。
書案前有新的蠟油,燙壞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習慣讓人服侍,不會注意到這些。
趴在書案前寫寫畫畫時,她心裏在想什麽?
想怎麽質問他?
還是盤算怎麽逼他認錯?
周嘉行緩緩閉上眼睛。
那種莫名焦躁的感覺再度燒得滾沸,一點點吞噬他的理智。
懷朗張了張嘴,仔細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來往不多,不過我猜,她是回來找您的。您……發現您瞞着她,她回來找您,想聽您親口解釋清楚緣由,而不是帶着誤會和您分開。”
“誤會?”
周嘉行嘴角輕輕一扯。
“你知道這不是誤會,她也知道。”
懷朗輕聲道:“就算不是誤會……九娘也要和您面對面說清楚,而不是從其他人的轉述去猜您在想什麽。”
他停頓了一下。
“郞主,其實您用不着瞞着九娘,她真心把您當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節度使,她也不會恨您……她性子好,頂多氣一陣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複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雖然看起來嬌氣得很。
懷朗不知道這一句哪裏出了錯,一時哽住,沒敢接着往下說。
郞主面對九寧時格外的耐心和寬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寧身世存疑,卻不自己說出來,等周家人逼九寧離開時才出手……
像等着獵物落入陷阱的獵人,讓人心裏毛毛的。
懷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種哄騙小娘子取樂的浪蕩公子,還是克制不住會這麽想。
不過幾個眨眼,周嘉行已經冷靜下來,霍然轉身,“她在這裏等了一夜,走得不遠。從這裏往外找,務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來。
既然她自己回來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實實地抱着雄雞在樓下等,見兩人下樓,湊上前問:“郞主,這兩只雞怎麽料理?”
周嘉行沒搭理那兩只大公雞,也沒搭理他。
懷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開他,不耐煩地小聲道:“好好養着!”
“喔……”
阿山把雞交給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懷朗很快找到一個在宅子附近游蕩、鬼鬼祟祟的閑漢,厲聲喝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年紀輕輕、十幾歲的小娘子從這裏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閑漢兩腳,補充道:“生得特別漂亮的,一笑有一對梨渦!”
閑漢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回想了一陣,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搶走了……”
阿山虎目圓瞪,一拳砸向閑漢,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喚:“竟然敢搶走九娘,活得不耐煩了!”
閑漢直讨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不是小的搶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靜做點偷雞摸狗的事,絕不敢搶人……搶人的是一夥亂兵,錢帛他們要搶,馬匹壯牛他們也搶,看到貌美的娘子,他們照搶不誤……小的記起來了!今早有兩個穿金戴銀的小娘子從這宅子裏出來,剛好幾個老兵奴經過,上去調戲她們,把人搶走了……”
阿山聽得怒火直冒,吼道:“他們去哪兒了?”
“小的、小的記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頭:“給我好好想!”
閑漢滿地打滾:“往西、西邊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給周嘉行知道。
懷朗在一旁道:“西邊幾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亂兵八成是他們的私兵。”
仗還沒打呢!金吾衛、禁軍和神策軍再沒有章法,也不會縱容士兵在這種時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這麽沒顧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來擾亂民心的細作。
如果是前一種,倒沒什麽,長安的胡人大多認識郞主,東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經商的他們必須每年定期向郞主繳納一筆豐厚的酬金。郞主找他們要人,他們絕不敢有二話。
如果是後一種,那就糟了。
懷朗臉色微變,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沒敢說出這種猜測。
周嘉行卻比他更早想到這種可能,臉色陰沉如水,翻身上馬,一一吩咐,“懷朗帶人去襖祠找他們的薩寶,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沒法坐着等消息,親自帶人沿路追過去。
阿山幾人忙應下。
幾聲清斥,駿馬撒開四蹄,踏過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兩只雞,回房叮囑其他人:“看好了,怎麽說也是九娘給郞主準備的生辰禮……”
兩只大肥公雞,雖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鍋湯。
幾個手下叫苦不疊,兩只公雞沒事兒就扯着脖子打鳴,真的太吵了,他們擔心九娘的安危,沒心情養雞!
還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頭喪氣了一陣,門外傳來清脆的馬蹄聲。
“郞主回來了?”
阿山出門迎接。
馬蹄聲由遠及近。
是匹健壯白馬,肌肉線條流暢,奔跑時,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發出黯淡的銀光。
馬上騎手身形清瘦,穿一襲天缥色團窠對鹿紋窄袖蜀錦袍,頭戴玄色錦緞風帽,腰束革帶,腳踏長靴,烏發雪膚,唇紅齒白。沖天大火照亮半邊天空,猩紅火光籠在她姣好的臉孔上,綠鬓朱顏,好似畫中人。
雖是男裝打扮,但這樣的美貌,必然是個女子。
馬蹄脆響聲中,一人一騎飛馳至大門前,緊勒缰繩,摘下風帽,長腿一掃,翻身下馬,手中長鞭一甩,動作利落潇灑。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聲,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氣:“總算回來了!”
阿山瞠目結舌。
其他親随也呆若木雞。
足足呆了好半天後,阿山扯開嗓子尖叫,聲音比他嫌棄的那兩只大公雞還要尖銳刺耳。
“郞主,九娘回來了!”
九寧都快走到門口了,聽到他扯着公鴨嗓子嘶吼,收回腳,手中鞭子有一下沒一下敲着手心,扭頭問:“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動得快哭出來了:找了這麽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點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為九娘被歹人搶走了,沒想到她還好好的,就這麽從天而降,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什麽天上掉餡餅,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一座金菩薩啊!
阿山語無倫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訴!去告訴郞主!”
幾匹快馬沖了出去。
九寧眼珠一轉,“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們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寧的袖子,生怕一個眨眼人又不見了,“郞主快急瘋了!”
“急瘋了?”九寧眨眨眼睛,看一眼遠處幾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兒了?”
“郞主以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寧不放,絮絮叨叨說完這兩天發生的事,最後道:“你再不回來,郞主可能真的要瘋,懷朗這兩天一滴酒不敢沾!長安可能保不住……謝天謝地,你沒事!”
九寧沒說話,靜靜聽阿山滔滔不絕講完,一揮衣袖,掃開他髒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你去哪兒了?你這兩天都在附近?剛剛我們過來,你們怎麽不在……”
他一問起來就沒完,九寧被吵得頭疼,轉身幾步走下石階,跨鞍上馬,拍拍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聲,飛跑到她跟前,沒敢碰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白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來!”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這麽走了,萬一路上出什麽意外又錯過了,不用郞主責罰,他自己找個地方了結去吧!
其他随從也都跑出屋,擋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