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這晚周嘉行沒回來。
九寧坐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外面落雪紛飛。
昨晚他們堆的兩只雪獅子還在樹下,不知是誰找來一根絲縧在兩只雪獅子之間打了一個結。猛一看去,就像大的威風的那只雪獅子牽着小的可愛的那一只,兩只雪獅子在雪中互為倚靠,和和睦睦。
幾個流民吃飽喝足,被阿山領着去客房休息了,緊閉的房門傳出有如幽咽的撫琴聲,山河破碎,琴聲自然歡快不起來,靜夜裏更顯得凄涼落寞。
九寧沒有什麽亡國之思,不懂琴音裏的抑郁傷懷,聽了一會兒,聽得昏昏欲睡。
叫來多弟,把一串泛着黃綠色澤的佛珠塞給她,“你想辦法把這佛珠拿去西市,就說是要寄存在貨棧裏賣的,價錢要高點,越高越好。”
多弟點點頭,接過佛珠。
“五百貫夠嗎?”
九寧愣了一下,五百貫當然不夠,只夠買輛牛車而已——但對多弟來說,五百貫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賣十萬貫!低于十萬貫不賣!”
多弟倒吸一口氣,趕緊捧心肝似地收好佛珠,她還從來沒拿過這麽貴的東西。
她扭頭看一眼半支起的窗,小聲問:“九娘……我們要防着二郎嗎?炎延他們在城外……要不要叫他們進城?”
九寧收回凝望雪獅子的目光,搖搖頭說:“沒到那個地步。”
各自梳洗睡下,半夜又傳來拍門聲,阿山親自開門和來人寒暄,兩人大聲談笑,九寧依稀聽到懷朗和阿青的聲音,沒有起身。
第二天她穿了身窄袖袍,下樓的時候果然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桌前喝酒,阿青、阿山幾人圍坐在桌旁和他說話,一群人個個神色激動,黑瘦的臉興奮得發紅。
看到九寧下來,他們趕緊給背對着樓梯的懷朗使眼色,止住話頭。
懷朗站起身,回過頭來朝九寧行禮。
九寧笑道:“我聞到酒香就知道你來了!”
周嘉行身邊的親随平時不敢多飲酒,唯有懷朗是個特例。
懷朗哈哈大笑,朝她擠擠眼睛:“可別告訴郞主,不然我的酒壺就要被收走了。”
“我看不是二哥要收你的酒壺,而是你怕我搶酒喝罷?”
懷朗臉上露出苦惱狀,拍拍酒囊,“還真沒多少了……”
阿青幾人怪叫起來,罵他小氣。
懷朗揮揮手,趕走一群毛頭小子。
說笑了幾句,九寧問:“懷朗大哥可是從南邊來?”
懷朗趕緊道:“我可當不起這一聲大哥……”
九寧看他一眼。
懷朗眼底閃過一抹異色,很快又恢複自然,笑着打哈哈:“你是郞主的妹妹,你叫我大哥,我豈不是成郞主的兄長了?要不得!要不得!”
又道,“九娘長高了好些,我第一眼都不敢認呢。”
看他顧左右而言其他,拙劣地想把話題岔開,九寧心裏了然。
周嘉行果然不想讓她知道南邊的消息。
十一郎、阿大,還有周嘉暄的信,難不成都被他偷偷攔截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完全犯不着啊?
九寧心底第一時間浮起的情緒不是發現被瞞在鼓裏的暴怒,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悶悶的,有些難受。
到底有多難受,她也說不清。沒有傷口,一點都不疼,但就是突然覺得心口堵得慌。
她連仆從特意送來的精致茶食都不想吃了。
一方面,九寧覺得自己接近周嘉行目的不純,沒幾句話是真正走心的,好像沒資格去質疑他。
另一方面,為了任務,也不能和周嘉行鬧得太僵。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她心底還是忍不住直冒泡泡,像煮了一鍋黃連水,苦兮兮的,還加了姜塊,辣得嗆人。
她暫且不露聲色。
吃過早飯,九寧告訴懷朗和阿山:“昨天收留的那幾個人是世家子,不能怠慢。你們去找幾個懂針線的繡娘,趕幾套衣裳出來,要上好的料子,最好是绫羅、宮綢、妝花緞,別拿那些粗布敷衍,也不要盡挑花團錦簇的,好看大方為上。還有巾子、幞頭、頭冠、環帶、靴子……什麽都要備好,送去他們房裏。”
她又詳細說了些佩飾的分類。
幾個大老粗聽得暈頭轉向,抱着漲得疼的腦袋發懵:他們什麽時候這麽講究過?又不是嬌美小娘子,大男人裹一身幹淨衣裳不就夠了?
九寧氣道:“這可大不一樣。你們想想,二哥以前去見世家家主和去見胡部首領時,穿戴一樣嗎?”
阿山猛地搖頭:“不一樣不一樣,還是見胡部首領簡單,帶把好刀去就行了!”
九寧贊賞地瞥他一眼。
阿山驕傲地挺起胸膛,得意地看一眼其他人。
阿青切了一聲。
九寧笑着催促阿山:“快去置辦吧,這些讀書人最難伺候的,一會兒一個主意,別等二哥回來全都被你們得罪光了!”
阿山撓撓腦袋,臉都紅透了:“可是……我不懂啊!”
阿青哼一聲。
九寧環顧一圈,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掠過。
“你們都不懂?”
衆人嘿嘿傻笑。
他們常常拿珠寶玉石、獸皮香料和中原商人交換貨物,知道中原絲綢貴重,但具體是什麽講究就不清楚了。
九寧嘆口氣,“算了,讓我的侍女和你們一道去,免得你們連門都摸不到。”
多弟揣着那一串佛珠,和阿山幾人一起出了門。
契丹即将南下入侵,城中富戶紛紛舉家遷移,西市明顯冷清了不少,許多臨街的貨棧連門板都沒卸。
他們先去市署,幾個小吏懶洋洋的,看到銀錢才張口,不然怎麽喊都不理人。
多弟記得九寧的吩咐,帶着阿山幾人在西市打轉,趁着阿山他們搬布帛的時候,把佛珠拿去寄賣,對方得知佛珠是從名僧雪庭那裏流傳出來的,二話不說就寫好文書畫押,手續費很低廉。
剛從貨棧出來,斜刺裏沖出一匹快馬,将将停在多弟面前,馬鞭帶起一股涼風。
多弟踉跄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馬蹄重重地落下來,從她裙邊擦過,在雪地裏砸出幾個深坑。
多弟望着那幾個深坑,知道馬蹄要是落在自己身上,這條腿肯定就廢了,唬得心口直跳,半天回不過神。
“驚擾小娘子,罪過,罪過!”
馬上的人滿口賠不是,翻身跳下馬,看多弟穿着不一般,推開自己的僮仆,親自扶她起來。
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人愣了一下,眉頭皺起,“咦?怎麽是你?”
多弟嘴巴還在哆嗦,擡起眼簾看向對方。
俊眉修目,是個俊俏風流的貴公子。
多弟記得這個人,他叫宋淮南,以前在江州的時候他總圍着漂亮小娘子打轉,江州的世家小娘子們為他争風吃醋,以至于在賞花宴上不顧斯文地毆架。
九娘很讨厭他。
每次宋淮南出現在周府附近,多弟就會提高警惕,提防他騷擾九寧。
想到這裏,多弟心裏一動,推開宋淮南,拍幹淨衣裙上的泥濘,“你認識我?”
宋淮南沉吟片刻:“當然認識,你是永壽縣主身邊的婢女。”
多弟恍然大悟,沉着道:“我早就贖身出來了,縣主看我伺候勤謹,幫我贖的身,我家裏人是販貨的,帶着我來長安見見世面,我家賣茶葉,最好的太湖茶……”
她故意東一句西一句啰裏啰嗦說一大通。
要放在以往,宋淮南早就兩腿抹油溜了,但剛才差點撞倒她,心裏愧疚,加上是認識的故人,便耐着性子繼續聽。
多弟仿佛很激動,絮絮叨叨了一陣,忽然“啊”一聲,擡頭望向宋淮南,目光裏帶着驚喜和期盼。
“我們縣主過得好嗎?郎君是最近來長安的?走之前是不是見過縣主?”
宋淮南有些驚訝:“你不知道?”
多弟一臉茫然:“知道什麽?”
宋淮南嘆了口氣,說:“你和你家裏人要是回江州,別急着回城,那邊在打仗……”
他話還沒說完,阿山幾人去而複返。
多弟看到他們的身影,怕他們起疑,一甩頭,飛也似地跑了。
宋淮南:……
話還沒說完,怎麽就跑了?
莫名其妙。
他笑笑,回頭拍拍馬脖子,小娘子腿腳這麽利索,剛才應該沒傷到她吧?
多弟趕回住處,避開懷朗等人,告訴九寧從宋淮南那裏打聽來的話。
周嘉行的親随在樓下圍着阿山問那些布帛花了多少錢,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時不時一陣哄笑。
九寧故意把房門打開敞着,聽多弟說完,心裏愈發不安。
江州果然在打仗。
這很正常,亂世之中處處都是烽火。
她別的不擔心,就擔心周都督和周嘉暄。
畢竟在書裏……周都督死得突然,然後整個周家只能靠送美人讨好其他霸主來維持局面,直到周嘉行殺父殺兄确立家主地位,吞并鄂州、金州、潭州、襄州,周家才用不着仰他人鼻息過活。
上次周都督已經肅清周家,族裏的奸細被揪出來了,他不會再中埋伏而死,可現在又多了李昭這一個變數。
九寧坐下,一碗碗茶水灌下肚,慢慢冷靜下來。
周都督是從死人堆裏打滾歷練出來的大都督,又和李司空訂下盟約,如果江州真的支撐不住,以李司空愛面子的性格,肯定會派兵去救,然後趁機奚落周都督。
戰場上的事她不懂,想多了也沒用。
九寧又喝了一碗茶。
一不小心喝多了,夜裏忍得難受,做夢都不安穩。
瓢潑大雨,九寧懷揣一身暗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找到一處地牢。
地牢守衛森嚴,但是裏面卻只關了一個人。
牢房裏光線昏暗,一個男人大刀金馬地坐在桌旁,手裏拿了把短刀,低頭削着什麽,姿态慵懶而随意。
搖曳的燭光從他英武的臉龐斜切而過,側臉線條利落剛硬,右臉上那道可怖的刀疤隐于黑暗中,讓男人看起來多了幾分柔和。
大将軍被人陷害入獄,馬上就要處斬了。
但為他求情的臣子太多,士林文人血書泣告,請皇帝留下他的性命,讓他戴罪立功,為朝廷保衛邊疆。
皇帝猶豫不決。
和大将軍不和的朝臣知道這一次如果還殺不了大将軍,等他放出來,大家都得身首異處,決定派刺客暗殺,把生米煮成熟飯。
從大将軍入獄開始,已經有不止一撥人來殺他。
九寧沒有幫手,不敢貿然行動,眼見着其他人把守衛引開了,這才趁機混進去。
她屏住呼吸,腳步放得很輕。
但大将軍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手上的短刀忽然一停。
“你來了。”
仔細聽,他這句話竟是帶着笑意說出來的。
九寧由衷佩服大将軍,腦袋就快搬家了還能這麽悠閑,果然是真漢子,自己的小弟被他拐過去也正常。
她想了想,仔仔細細算了一下,好像不欠他什麽了,該還的都還了。上次為了救他,她背着他跑了一整夜,跑得都吐血了。
以前的任務幾個月就完成了,這一次格外辛苦。
這個男人特別愛管閑事。
九寧心疼了一下自己,想到終于和大将軍扯平了,理直氣壯地板着臉問:“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大将軍回頭,眸光如電,有如實質,視線從她臉上掃過時,她甚至能感覺到其中壓迫的力道。
九寧立刻睜大眼睛反瞪回去:氣勢不能輸!
大眼對小眼,一時無言。
在九寧看來,他們這是在用眼神威懾對方。
但在男人眼中,卻不是這樣的。
半明半暗中,男人嘴角輕輕一勾,揚揚手裏那只削了一個大致輪廓的木偶,“等我削好它。”
九寧蹙眉,盤腿坐下來,認真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就在這裏守着他。
大将軍低頭,手指輕柔摩挲手裏的木偶,再擡眸掃一眼一本正經等着殺自己的九寧,微微一笑。
九寧還在夢中等着殺人呢,床帳遽然被人掀開,一個人探身進來搖醒她,聲音壓得很低,嗓音清冷:“九娘、九娘,醒醒。”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一張闊別已久的漂亮面孔。
!
九寧差點驚叫出聲。
雪庭對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扶她坐起來,“跟我走。”
九寧清醒過來,掃一眼屋子,幾個武僧站在門後,時不時回頭看他們一眼,神情緊張。
“……舅舅。”九寧叫了一聲,“你看到佛珠了?”
雪庭點點頭,“你剛把佛珠送出去,兩個時辰後就有人給我報信。”
他送給九寧的生辰禮物中,這串佛珠其實不是最貴重的,但東西市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他的。
九寧挽好頭發,輕聲問:“舅舅……你到底是我的什麽人?”
雪庭收回手,垂下眼睫,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裏就很安全。”
九寧坐着不動。
雪庭明白她的意思,無奈低嘆一聲,“跟我走,你想問什麽,我都會如實告訴你。”
九寧這才變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下榻,發現多弟躺在腳踏上,睡得很熟,想必是雪庭他們動了什麽手腳。
“我的這個婢女得跟着我,帶上她麻煩嗎?”
雪庭朝武僧們看去。
武僧點點頭,走過來背起熟睡的多弟。
九寧怕驚醒懷朗他們,只穿了一雙羅襪便下榻,走到書案前,拿出之前寫好的信,用鎮紙壓好,跟着武僧們一起離開。
信上寫她找到雪庭舅舅了,要去探查身世,讓懷朗他們不必驚慌。
雪庭顯然很熟悉長安,巷道裏備了幾匹馬,一行人先慢條斯理離開巷子,然後加快速度催馬疾奔,路上的金吾衛竟然沒來盤查,看守坊門的坊卒也早就準備好鑰匙,放他們出坊。
這麽跑了一個時辰,九寧望着越來越近的壯麗的宮門,愕然睜大眼睛:雪庭帶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大明宮!
雪庭在宮門前緊緊勒馬,和她解釋:“宮裏有供佛的地方,長安再亂,不會亂到宮裏去。”
他頓了一下,看着九寧。
“二郎周嘉行也在宮裏,我帶你去見他。”
九寧不語。
原來周嘉行進宮了。
雪庭說:“我這次北上,發現他瞞了你很多事……你看到他的時候不要驚慌。”
九寧捏緊長鞭,低低地嗯一聲。
雪夜靜谧,盤踞在龍首原上的高聳宮城起伏蜿蜒,如沉睡的巨龍。
九寧換了一身裝束,打扮成小宮婢,和雪庭一道踏進宮門。
紫宸殿主殿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管弦絲竹齊奏,教坊樂伎高歌,聲如裂帛,響遏行雲。
品級不夠的小官小吏在殿外和配殿飲宴,主殿宴請的是各路奉旨前來共同抗擊契丹的大軍主帥,小皇帝親自為主帥們斟酒,為他們壯行。
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頭戴絹花,穿團花長衫、系藕絲裙,肩挽披帛的宮婢們來回穿插其間。
大殿的軍将們喝得臉通紅,小皇帝沒敢端架子,附和着軍将們的玩笑,氣氛還算融洽。
不多時,內侍走出來,宣雪庭進殿。
雪庭肩披華麗法衣,随內侍進去。
武僧們圍在九寧身邊,領着她跟進殿,讓她幫忙傳遞東西。
冬日氣候嚴寒,膳房做好的菜肴送到紫宸殿早就冷了,今天宴請的是軍将們,膳房不敢怠慢,食物做好,立刻裝進保溫的攢盒遞送到主殿,保證入口時還是溫熱的。
主殿鬧哄哄的,人聲笑語、歌聲樂聲、勸酒聲、陰陽怪氣、拐彎抹角的試探……響成一片。
九寧把手裏的攢盒交給宮婢,擡起眼簾。
配殿人頭攢動,一眼望去烏壓壓一片,分不清誰是誰。
主殿卻是座次分明,又有數座燈樹在一旁照耀,殿內如同白晝。
一群身着甲胄、滿臉胡須的中年武将中,年輕俊朗的周嘉行格外顯眼。
他依舊是出門時的裝束,衣袍簡單,卷發束起,一身漢人裝扮,坐在小皇帝右手第四席,手裏擎了一只獸首酒杯,正側頭和旁邊的胡人将領說話。
劍眉軒昂,目似深潭,和平時仿佛沒什麽兩樣。
但卻又判若兩人。
小皇帝偶爾會和他交談幾句,似乎很看重他。
他不悲不喜,表現得很淡然,這讓席間的中年武将頻頻側目。
二哥雖然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但卻外粗裏細,體貼周到。
他會牽着九寧的手帶她去逛集市,給她買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教她騎射時幫她承受反彈回來的弓弦,細心為她準備防凍瘡的脂膏,又別扭地不讓她知曉,和她一起在江邊浴馬,看出她有心事,陪她在山道上馳騁,木着臉和部下說波斯語逗她……
那是她的二哥。
而不是殿上這個不卑不亢地和其他将帥談笑風生的少年将軍。
明明是同一個人,神情也差不多。
殿上這個錦衣繡袍的少年将軍鋒芒畢露,連沉默都帶着明銳的刀鋒,讓人沒法忽視。
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星,一柄已經出鞘的劍,火星迸裂,渴求飲血。
九寧目瞪口呆了一會兒。
她知道周嘉行絕非池中物,可她的到來改變了很多事,他始終游離在外,一直表現得就像個随遇而安的生意人,以至于她不得不擔心他真的就這麽游蕩下去……
現在想來,周嘉行怎麽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商人?
他一直在培養心腹,搜羅人手,靠商貿快速斂財……這些正是他和其他靠家族世代積累才能雄踞一方的将帥不一樣的地方。
九寧自嘲一笑:這才是真正的周嘉行,書中那個統一中原的年輕霸主。
那她面前的周嘉行又是誰?
哪個才是真的他?
九寧還在發愣,忽然覺得脊背發涼。
一道視線朝這邊掃過來,是周嘉行。他正和小皇帝說話,眼睛卻望着這邊。燭火在那雙淺色的眸子裏籠了一層淡淡的暗影。
隔得這麽遠,又是從明亮的地方看暗處,他絕對看不到自己,但九寧還是扭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她問旁邊保護自己的武僧:“殿上那個卷發将軍是誰?”
“是山南東道節度使,此次他奉旨入京勤王,聖人大喜,讓他兼領忠武、宣武幾鎮節度使,是長安風頭最盛的郎君。”
嗡的一聲,九寧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頭。
眼冒金星,腦袋一陣暈眩。
節度使……原來鄂州的新任節度使是他!
拿出十幾座城池要她去鄂州當人質的節度使,是二哥!
他為什麽要用這種法子逼自己去鄂州?
為什麽瞞着她?
他如實說,她說不定早就答應了……
原來那些沙陀兵是他的人,他要她當人質,卻又在半路上伏兵救她,是為了什麽?
不會是為了利用她進攻江州吧……
不然他為什麽要阻隔南方的消息,不讓她知道江州的近況?
九寧耳朵裏嗡嗡嗡嗡一片響,心中一團亂麻。
她不想去懷疑周嘉行是這樣卑鄙的人,他素來坦蕩,想要和誰開戰,從不和李元宗那樣先煞費苦心找一個借口才發兵,總是直接宣戰,理由很簡單:你擋我路了。
但事實擺在眼前,周嘉行确實騙了她。
九寧還沒來得及整理紊亂的思緒,武僧忽然一左一右夾着她,帶她離開紫宸殿。
她沒敢露出異狀,小聲道:“等等!舅舅還沒出來。”
武僧對望一眼,壓低聲音說:“周使君看到阿師,不會就這麽放他走的,我們先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再回來接阿師。”
九寧反應過來:雪庭肯定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阿山他們不止保護、看守她,同時也不讓其他人接近她。
周嘉行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雪庭,在殿上看到他,可能會扣下雪庭。
殿外冷冷清清,雪下得更大了,石階上厚厚一層積雪。
九寧出了紫宸殿,腦海裏還在回放剛才在殿中看到的情景。
那個人,真的是周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