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鬥雞
帳篷這邊人聲鼎沸,那邊鬥花草的小娘子們聽到一陣一陣的叫好聲,不免好奇,打發人過來探問。
婢女擠進人群往裏走,從縫隙間瞥見場中兩只雄雞正張開翅膀互啄。
目光再往上,場邊一張繡墩,一個頭梳螺髻、穿串枝花雀鳥紋錦窄袖袍的小娘子坐于其上,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身後高大護衛簇擁。
另一邊也安放了一張圈椅,齊家三郎正襟危坐,神色緊張。
兩邊人都一眨不眨地緊盯着場中毬毯上的兩只雄雞。
兩只雄雞體型健壯,魁梧結實,頸部的毛炸成一團,尖利的喙像冰冷的彎鈎,狠狠啄向對方。
場邊的少年郎們摩拳擦掌,神情激動,高聲叫好,看到興奮處,一蹦三尺高。
帳篷裏歡聲如雷。
婢女轉身回去複命:“小九娘和齊三郎在鬥雞呢!”
小娘子們大吃一驚,怔了片刻後,搖頭嘆息。
好好一個小娘子,怎麽就養成這樣了?
五娘皺眉道:“随她去吧,她母親也不敢管她。”
小娘子們心領神會,小九娘生母早逝,如今的繼母吳氏出身不高,在周家幾乎就是個隐形人,管不住她。
“那也不能不管,我去叫她回來。”
八娘站起身,帶了三四個婢女擠進帳篷裏,還沒開口,就聽周圍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差點掀翻整個帳篷。
場上的比賽非常激烈,兩只雄雞旗鼓相當,旁邊的令官敲響銅鑼,比賽暫停,先中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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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的小僮仆各自抱回己方的雄雞,對着雞身灑水,幫助雄雞保持清醒。
九寧站了起來,指指自己那只威風凜凜的雄雞,和小僮仆說笑。
“它表現不錯。”
小僮仆嘻嘻笑,吹捧九寧:“都是娘子眼光好,娘子挑中的,它能不好嗎?”
九寧矜持地點點頭,她眼光确實好,這些天将軍還從來沒有輸過。
八娘擠了進去,拉住九寧,掃一眼帳篷裏的少年郎們,小聲道:“九娘,你怎麽和這幫人玩?他們又野蠻又粗俗,會欺負你的,乖,跟姐姐去看跳舞。”
九寧扭頭,眉眼彎彎,“八姐。”
看她笑出一對梨渦,長睫輕顫,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八娘想說的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糾結了半天,往她身邊一站,有她這個姐姐在,看誰敢欺負九娘!
“八姐,你下注了嗎?”九寧回頭問。
“什麽?”
八娘一臉茫然,她以前從來沒有近距離觀看鬥雞比賽。
九寧指指場邊做令官的趙家小郎,“他們都押齊三郎贏,沒人押我呢。”
什麽,竟然沒人押小九娘贏?就算小九娘看起來八成會輸,不,就算小九娘已經輸了,也不能這麽對她!
八娘頓時激起一腔豪氣,撸下手上的金臂钏,“妹妹,我押你!”
她走到趙家小郎面前,手中金臂钏往漆盤上一拍。
“我押九娘!”
衆人哈哈大笑,收了金臂钏,記下名字。
九寧莞爾,眼波流轉,盯住人群裏幾個期期艾艾、不知在讨論什麽的周家郎君。
察覺到她的目光,十一郎他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中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你們!”九寧一副霸道蠻橫的架勢,手指點點幾人,“都去下注!”
憑什麽?!
十一郎朝天翻了個白眼。
九寧微微一笑。
其他周家郎君推推十一郎,“我們還是去下注吧,都是周家人,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對啊,你輸了比賽,回頭其他人肯定要嘲笑我們家,小九娘為我們出頭,我們不能不講義氣。”
幾人說着話,紛紛拿出自己的玉佩或是其他值錢的物件,跟着八娘一起下注。
十一郎臉上還有些發紅,哼哼唧唧不說話,等其他人不注意他了,才摸出一塊墨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趙小郎的手心裏。
趙小郎問:“你押誰?”
十一郎抛給他一個智障的眼神,他姓周,當然押小九娘啊!
雖然他是那麽的心不甘情不願。
他一張臉拉得老長,“小九娘。”
周圍太吵,趙小郎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十一郎跺跺腳,張大嘴巴:“我押小九娘!”
一片寂靜,靜得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就在十一郎大吼的時候,宣布比賽繼續的銅鑼剛好被敲響,衆人都安靜下來,只有十一郎沒有發覺。
于是鑼聲停下來後,大家都聽到十一郎扯着嗓子對趙小郎嘶吼:“我押小九娘!”
無數道視線鋪天蓋地一般彙集到十一郎身上。
啧啧。
十一郎呆住了,片刻後,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燒得赤紅一片,耳垂、脖頸也跟着泛紅,整個人幾乎要燒起來。
這時,帳篷裏響起一聲柔和清脆的輕笑,解救了快被燒熟的十一郎。
九寧笑睨十一郎一眼,兩手一拍,催促道:“好了,比賽吧!”
衆人回過神來,視線重新回到場上。
兩只雄雞圍着毬毯打轉,尋找攻擊對方的最佳時機。
很久過後,十一郎的臉才沒那麽熱了。
他擠到人群最前面,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齊三郎的雄雞,詛咒它趕緊輸掉比賽。
場中兩只雄雞收起翅膀,脖頸往前伸,大腿緊繃,“嘩啦”幾聲,啄下對方幾根羽毛。
八娘原先不喜歡鬥雞的,看到就覺得心裏發毛。為了給九寧打氣,她強忍着不适觀看比賽,視線跟着鬥雞轉來轉去,手心裏全是汗水,抱怨齊三郎的雄雞狡猾:“它啄一下就滿場跑圈,太狡猾了!”
“那是跑圈的打法,啄幾下就跑一大圈。”九寧道,“我的将軍最威風,從來不後退,一直往前沖。”
将軍雄赳赳氣昂昂,擡手挺胸,鬥志昂揚,而且鬥勢非常好看,不會縮頭縮尾。
作為觀衆的世家子弟們已經開始交頭接耳,暗中稱贊九寧的鬥雞打得好看。
鬥雞的打法有好幾種,有打幾下趕緊跑的,有大腿硬實會腳踢的,有一直壓低脖子威吓的,這些都不如擡着脖子的打法威風。
齊三郎面色微沉,在場的諸位都是鬥雞的好手,大半場比賽看下來,已經能确定兩只鬥雞的優劣,就算他的鬥雞最後贏了,也不及小九娘的那只出風頭。
傳說周家郎君都不擅長鬥雞,每次鬥雞比賽必輸無疑,這個小九娘是從哪裏跳出來的?
想起剛才撂下的任對方差遣的話,齊三郎暗暗後悔。
等看到小九娘的鬥雞跳到自己鬥雞的背上,啄得自己的鬥雞擡不起頭時,齊三郎無奈一笑。
勝負已分。
銅鑼敲響,令官高聲宣布:“勝者,小九娘!”
少年郎們大聲吆喝,掌聲雷動。
聽到衆人恭賀九寧,正躲在角落裏暗暗詛咒齊三郎的周家郎君們興奮不已,擡起臉,擠到九寧身邊,驕傲地挺起胸膛,一臉與有榮焉。
八娘皺眉,推開硬擠到自己和九寧之間的小郎君,牢牢霸主九寧右手邊的位子,瞪一眼那小郎君:先來後到,懂嗎?
小郎君委屈地撇撇嘴,換了個位子,昂首挺胸。
如潮的喝彩聲中,齊三郎僵着臉走到九寧身邊,一拱手:“願賭服輸,小九娘,你吩咐吧。”
衆人安靜下來,興奮地擠擠眼睛,比賽好看,比賽之後勝者奚落負者更好看呀!
九寧微微一笑,“齊家哥哥,你剛才腿軟了嗎?”
衆人哄堂大笑。
齊三郎有些尴尬,他剛才嘲笑周嘉暄會腿軟,不過是因為聽到傳言心中不忿,順嘴那麽一說,誰想到會被周家小九娘聽去?
更沒想到這小九娘如此較真,為了給兄長出氣,居然和他比賽鬥雞。
齊三郎不想落一個言而無信、欺負女子的壞名聲,對着九寧一揖:“剛才出言無狀,冒犯令兄了。”
對方願意道歉,九寧也不會揪着不放,受了他這一禮。
比賽結果很快傳遍宴會的每一個角落。
周家人竟然能贏齊三郎?
溫四娘要盛裝出席宴會,拖拖拉拉換了好幾套衣裙,溫家子弟姍姍來遲,剛踏進帳篷就聽到所有人在熱烈讨論小九娘贏了齊三郎的事。
溫大郎推推周嘉言的胳膊,“這可稀罕了,快去看看你們家後院那株鐵樹開花了沒有?”
周家後院有兩株從南邊移植過來的鐵樹,可能是不适應氣候的緣故,生長緩慢,至今還沒開過花。
老實說,九寧贏了齊三郎,周嘉言心裏挺得意的。當然,他不會表現出來,冷哼一聲,道:“閑時取樂罷了,上不得臺面。”
溫大郎知道他素來不喜歡這些,笑了笑,沒說什麽。
帳篷裏,其他家的少年郎慫恿九寧繼續比賽,“小九娘,讓我們家赤鳳也見識一下你們家将軍的本事。”
“對,咱們來切磋切磋!”
“還有我!”
九寧直接拒絕:“不了,我們家将軍三天比賽一場,今天已經比過了。”
少年郎們不樂意了,誰家鬥雞不是天天比賽的,越鬥越精神,三天比一場,也太金貴了!
九寧才不會輕易被少年郎的話煽動,道一聲“不打擾諸位哥哥了”,拔步便出了帳篷。
身後一片失望的嘆息聲。
八娘和十一郎他們亦步亦趨,緊緊跟在九寧身後。
十一郎也在。
按慣例,令官把贏的彩頭分了一半給九寧。
九寧随意掃了一眼,拿出一部分賞給訓練鬥雞的小僮仆和護衛,自己挑了幾樣喜歡的收着,剩下的讓剛才下注押她贏的八娘和十一郎他們選。
妹妹送我東西了!
八娘激動不已,挑了半天,覺得這個也合适,那個也不錯,一時拿不定主意。
幾個小郎君等不及,伸手去拿自己相中的。
八娘柳眉倒豎,一巴掌拍過去。
小郎君們委屈地縮回手,算了,他們不跟女孩子計較!
八娘最後終于挑好了,其他小郎君們趕緊一擁而上。
十一郎也被拉着一起選,他臉上青青白白,猶豫了半天,只拿回自己剛才押的那枚墨錠。
九寧看其他人都拿回自己押的東西、然後挑走一樣其他的,只有十一郎只拿了一樣,随手翻出一塊金餅塞給他。
十一郎握着那塊金餅,臉更紅了。
玩了大半天,九寧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叫來侍婢問:“蒸羊做好了嗎?”
侍婢道:“做好了,婢子這就叫人送來?”
九寧蹙眉,三哥不是說好會來叫她的嗎?
她和八娘幾人作別,擡腳走到帳篷前,裏面的樂伎還在彈琵琶,樂聲淙淙如流水,長案上已經空了,周嘉暄不在裏頭。
“三哥呢?”
手捧香盒的侍婢躬身答:“三郎剛才起身出去了,好像去了使君那邊。”
周嘉暄去見周刺史了?
“把蒸羊送到蓬萊閣去,我回去吃。”
九寧參加宴會通常只有四個目的:看熱鬧、炫耀、出風頭,還有吃。剛才她已經看到未來嫂子溫四娘了,也大出了風頭,多留也是無趣,宴會上吃東西總是有人過來打擾,還不如回房吃。
侍婢應喏,下去吩咐。
九寧出了帳篷,離開宴會,小僮仆抱着将軍跟在她身後。
穿過長廊,迎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九寧擡頭看去,對上一道熟悉的視線。
最近天氣越來越冷,周刺史怕今年大雪壓塌民居凍死人,每天派人出府為老百姓加固房屋屋頂。養好傷的周嘉行繼續當差,負責其中一支隊伍,他近來早出晚歸,比以前更沉默。
九寧注意到周嘉行看到自己後,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她嘴角輕抽了一下,她有那麽可怕嗎?
沒等她開口喊他,周嘉行拐了個彎,似乎想帶着屬下拐進岔道去。
九寧眼珠一轉,加快腳步迎上去,“蘇家哥哥,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周嘉行停了下來。
九寧是周都督的孫女,生得漂亮,脾氣好,又平易近人,周嘉行的屬下們聽她發問,嘿嘿一笑,摸摸頭,憨厚道:“剛回來。”
“你們辛苦了,多虧有你們,江州的百姓今年肯定能平安度過寒冬。”
九寧學着周刺史的語氣道。
被她這麽一誇,漢子們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脯,嘿然道:“這是我們的分內之事。”
九寧眼簾微擡,掃一眼周嘉行。
他站着一動不動,表情倒也說不上冷漠,眼神直直的,好像比平時……呃……呆滞?
這是怎麽了?受刺激了?
九寧順着他的視線扭過頭,目光落到小僮仆懷裏抱着的那只雄雞将軍身上。
周嘉行看着将軍,神色僵硬。
九寧呆了一呆,忽然想起剛才十一郎他們說的話。
周家養了不少血統純正的鬥雞,訓練鬥雞的僮仆也手段不凡,卻鮮少在鬥雞比賽中拔得頭籌。所以剛才她贏了齊三郎時,十一郎他們十分激動。
九寧随口問為什麽周家郎君都不喜歡鬥雞。
十一郎拍一下大腿,老氣橫秋地長嘆一口氣,沉痛道:“咱們家的人都怕鬥雞,越漂亮的越怕。”
原來不管是周百藥還是周嘉言、周嘉暄,不止不喜歡鬥雞,而是天生看到氣勢洶洶的紅冠雄雞就害怕。其他房的周家郎君也差不多。
有人開玩笑說周家老祖宗肯定被雄雞狠狠啄過,所以周家子孫都怕雄雞。
周嘉行也是周家人,難道他也怕雄雞?
九寧有點哭笑不得。
這感覺,就好像一頭縱橫山野的猛虎突然舉起蹄子說它怕小白兔一樣。
周嘉行都能徒手抓蛇了,而且武藝過人,将來還會上戰場,竟然會怕一只雞?
九寧給小僮仆使了個眼色。
小僮仆抱着将軍,上前兩步。
九寧觑着周嘉行,發現他雖然一動不動,瞳孔卻在小僮仆動了以後猛地微微一縮。
這太好玩了!
周嘉行到底怕什麽呢?怕雞的喙?雞的雞冠?還是雞的爪子?
九寧好奇不已。
她指一指小僮仆懷裏挺着脖頸的将軍,“蘇家哥哥,你覺得我這只鬥雞威風嗎?”
周嘉行撩起眼皮,先看一眼九寧,然後看着那只紅冠雄雞。
“威風。”
他淡淡道,還是站着沒動。
九寧微笑,視線落到他手掌上。
傷早就養好了,不過留了一道淺淺的疤。
她看得出來,他不想看到僮仆懷裏的雞,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也不會表現出來。
可能是一個人摸爬滾打,吃了很多苦,習慣隐藏自己的恐懼。也可能是知道她的意圖,不想讓她看笑話。
九寧突然想起他在箭道徒手抓蛇的那一次,還有抽走她手裏的弓時的冷靜果斷。
雖然她一直懷疑周嘉行隐瞞身份的目的,但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傷害過她,面對她的試探也只是冷漠以對。
每個人都有怕的東西,她怕蛇,周嘉行怕雞,她不該故意逗他玩的。
九寧朝周嘉行和他的屬下颔首致意,示意僮仆退下去,“你們忙吧。”
她帶着護衛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