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多弟
周嘉行就這麽被九寧抓回蓬萊閣了。
秋意漸深,院子裏的柿子樹挂了拳頭大小的果子,青中泛紅,還沒熟透。
一池碧蓮依然亭亭玉立,生機盎然,一眼望去,滿目青綠,綠浪翻湧。荷花開完最後一茬,還未落盡,這池蓮花是特意從南邊引來的蓮種,據說能一直到冬天荷葉都不會枯萎。
九寧讓護衛們在池邊亭子裏安設卧榻幾案,拽着周嘉行的手坐下。
侍婢搬來烹茶的茶具和雙陸棋盤,九寧盤腿坐下,抓起骰子,“反正你手受傷了不能當差,能不能勞駕你陪我下幾盤?”
周嘉行皺眉看着九寧,眼神一言難盡。
簡單點來說,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九寧只當沒看見,一手搖骰子,一手扣着周嘉行受傷的左手不放。
玩了幾盤,護衛阿二走了過來,九寧立刻朝他看過去。
阿二搖了搖頭。
九寧面露失望之色。
她一邊扣着周嘉行,一邊暗中打發人去尋高绛仙,找到高绛仙的話就用不着這麽費力強留周嘉行了。
沒想到高绛仙這麽難找,原書中她清冷脫俗、樣貌出衆,婢女中這樣的人不多,應該很好找才對呀?
九寧一手托腮,靠着憑幾沉思,遲遲沒有移動琉璃棋子。
周嘉行眼簾微擡,掃她一眼,沒有提醒她。
他望着鑲嵌钿螺的棋盤,耐心等待。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小娘子閑着無聊,想一出是一出,再玩幾盤應該就沒耐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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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一會兒,叮的一聲響,九寧手裏的骰子不知不覺滾落出去,撞在棋盤邊沿,又反彈回去,嗡嗡抖動。
周嘉行按住骰子,擡起頭。
九寧倚在黑漆憑幾上,半邊臉枕着自己的手背,雙眸緊閉,已經睡過去了。
她睡着的時候呼吸很輕,雙頰粉白如杏花,嘴角微微上翹,似乎在笑。
周嘉行抽回自己的手。
剛動了一下,睡着的九寧嘤咛一聲,抓得更緊,雙眉緊蹙,嘴巴微微嘟起,仿佛在訴說委屈。
周嘉行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軟軟的小手緊緊抓着他,他稍微動一下,她就眼睫輕顫,像是要驚醒。
她又在裝睡嗎?
周嘉行忍不住這麽懷疑,可視線落到她恬靜的睡臉上,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正襟危坐,目光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什麽。
九寧迷迷糊糊打起瞌睡,蘊着花草香氣的微風拂在臉上,輕柔舒适。
她這次竟然沒有做夢,既沒有夢到支離破碎的過去,也沒有夢到屬于小九娘的那些悲慘記憶。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江州長大的周家小九寧,有疼愛她的祖父和兄長,也有偏心的父親、自私的族人,她沒有經歷一次次孤獨的死亡,沒有被主角逆天的好運氣到麻木,沒有一個人在絕望中苦苦掙紮,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場夢。
一覺睡醒,九寧坐起身,擡手揉揉眼睛。
視線逐漸恢複清明,一個相貌俊朗、眉眼英挺的少年端坐在她面前,風吹起他腦後束起來的卷發,發絲波浪般輕揚。
這人好像挺眼熟的,特別是他那一頭濃密的卷發,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九寧剛睡醒,腦子還迷糊着,伸出手想摸摸那卷發。
感覺會很滑很舒服。
剛剛靠近他的臉,手被握住了。
“九娘醒了。”
周嘉行輕輕撥開她的手。
聽到他清朗的嗓音,九寧瞬間清醒過來,眨眨眼睛。
她放開周嘉行的左手,低頭看看自己掌心,那種針刺般的感覺沒有那麽強烈了。
侍婢們聽到聲音,圍攏過來。
周嘉行起身退出亭子,聽到身後傳來侍婢們細聲細語哄九寧的聲音。
“九娘餓不餓?想吃什麽?”
“吃了茶再睡會兒?是不是夜裏沒睡好?”
九寧拖長聲音撒嬌:“不餓,口渴,想吃茶,要紫筍茶。”
侍婢忙連聲答應。
周嘉行回頭。
九寧正好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眉眼微彎,唇角上翹,烏溜溜的眼睛裏盛滿亮晶晶的笑意。
周嘉行猛地收回視線,擡腳要走。
“哐當”一聲,和對面疾步走過來急着回話的阿二撞了個正着。
“噗嗤!”
亭子裏的九寧看到兩人撞在一起,捂嘴輕笑。
周嘉行突然反應過來,剛才九娘并不是在對他笑,她看的是阿二。
他莫名覺得臉上有些燒熱,朝阿二抱拳致意,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二走進亭子,拱手道:“娘子,四處都找遍了,沒有。”
九寧皺眉,斜倚憑幾,“都找過了?”
“都找過了,雜役、粗使,府裏家生的,還有後來買進府的……”阿二一一點出查過的人,最後道,“都找遍了。”
九寧喝了口茶。
阿二忽然拍了一下腦袋,“只有一個地方沒有找。”
九寧心中一動,問:“什麽地方?”
“使君命人抓了幾個婢女,盤問十郎和十一郎中毒的事。其中一個婢女被關在地牢裏,只有那裏沒有找。”
九寧握着茶盞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差點忘了,原書高绛仙最擅長的事,不就是下毒嗎?
她放下茶盞,“那個婢女叫什麽?”
阿二答說:“叫多弟,是前年買進府的。她家裏人口多,養不活,她們家的人要賣她,剛好五娘路過,把她買下來了。”
多弟?
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像原書那個聰明美貌的高绛仙。
難道這就是她改名的原因——因為本名太俗太沒有氣質了?
九寧站起身,心裏已經有八分篤定多弟就是高绛仙。
多弟被關起來嚴刑拷打,剛好她感覺手指刺疼,這麽多巧合,應該不會錯。
不愧是原書女主,一下手就害了兩個周家郎君,要不是雪庭出手,說不定十郎和十一郎真的被她害了。
多弟為什麽要害十郎和十一郎?
書裏好像沒有這場風波,原書十郎和十一郎根本沒什麽存在感。
九寧出了亭子,回房對鏡整理了一下妝容,去見周刺史。
她要救害十郎和十一郎的人,得找個恰當的理由才行。
一路苦思冥想,快到周刺史的院子時,卻聽裏頭一片吵嚷,長廊裏到處是人影,仆婦、護衛來來往往,亂成一團。
阿二抓住一個護衛問:“出什麽事了?”
護衛擦把汗,道:“十四郎還有東跨院的小娘子房裏的侍婢晾曬衣被的時候被毒蟲咬到了!阿郎懷疑是不是家裏不幹淨,讓人趕緊檢查家裏所有郎君的床褥。”
說完話,不等阿二繼續問,往十郎和十一郎的院子跑去。
雪庭的仆役離開時說那種毒蟲可能還會出現,所以多留了一瓶藥丸以防不時之需。護衛急着去取藥丸給那幾個被咬到的侍婢服下。
九寧眼皮跳了兩下。
沉默半晌後,她轉身往回走。
阿二忙跟上她,“九娘不是要去求見使君嗎?”
九寧搖搖頭。
用不着她出馬。如果她料得不錯,多弟很可能已經洗清嫌疑了。
現在貿然為多弟出頭太招眼,看看再說。
九寧打定主意,回房歇下。
翌日早上,九寧起來梳洗,侍婢跪在鏡臺旁給她貼上金花钿。
阿二走進屋,站在屏風外回禀昨天府中的騷亂。
多弟今早被放出來了,周刺史原本就沒懷疑她,之所以關着她,是為了引出真正的兇手。昨天其他郎君和小娘子房裏也出現毒蟲,管事順藤摸瓜查下去,揪出了那個仆婦。仆婦已經招認,她因曾被五嬸和十一郎、十四郎的祖母辱罵過懷恨在心,将鄉下田野間的毒蟲帶進府,偷偷放在幾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被褥裏,報複幾位主母。
九寧擡手按按剛梳好的發髻,“這麽說,和多弟沒關系?”
阿二答:“沒關系,使君說委屈了她,賞了她幾千錢和幾匹布料。”
九寧嗯一聲,讓阿二下去領賞。
阿二憨厚地笑了笑:“這是屬下分內的事,不敢領賞。”
說完話,笑着退下。
九寧還是叮囑銜蟬把賞賜送到阿二房裏去。
以前的小弟拿到金銀財寶的時候都很高興,周都督也教過她,財帛動人心,想拉攏人手,用錢砸絕對不會錯。
九寧對多弟很好奇。
之前她覺得同樣是女子,多弟肯定更好接近,可多弟一直不現身,倒是周嘉行整天在她跟前晃來晃去。
她下榻穿上鹿皮靴,“去五娘的院子瞧瞧。”
十郎和十一郎好得很快,已經能下地走動。這一對難兄難弟患難見真情,能出門以後結伴在院子裏坐着曬太陽。
周圍侍婢仆婦環伺。
生怕兩個小祖宗再出什麽意外,卧榻周圍設青帳,把兩兄弟圍了起來,地上鋪的絨毯檢查了好幾遍,幾案底下什麽都沒放,長廊外灑滿味道刺鼻的驅蟲粉。侍婢一人手裏一只竹拍子,看到蚊蠅小蟲就撲上去拍打。
這還是曬太陽嗎?
九寧笑着踏進庭院。
十郎和十一郎正是好動的年紀,這幾天着實煎熬,好不容易能出頭透透風,剛躺下不久,就聽到遙遙傳來一聲幸災樂禍的嗤笑。
兩人大怒,驚坐而起,齊齊朝聲音傳過來的方向看去。
來人身量嬌小,穿翻領袍,獸皮靴,長發以絲縧束起,腰系縧帶,垂雙玉佩、瑞錦囊。
錦衣玉帶,朝氣蓬勃。
眉間貼金花钿,笑起來時,整個庭院仿佛霎時落滿璀璨輝光。
兄弟倆氣鼓鼓的,很想板起臉,可看看對方英氣勃勃的樣子,再想想自己半死不活躺在榻上讓人服侍……
嗚嗚嗚,好氣!
周家郎君和小娘子是分開排行的,九寧朝兩兄弟做了個揖,笑眯眯問:“十哥,十一哥,可好些了?”
兩兄弟同時扭過頭,不想看她趾高氣揚的樣子:哼!
九寧含笑走遠。
十郎和十一郎慢慢康複,五娘放下心事,從學堂回來後和八娘她們在院子裏玩鬥花草。
九寧走進去的時候,她們玩得正熱鬧。
八娘舉着一根野花,嘲笑身邊一個小娘子:“你的美人草不如我的花漂亮!你輸了!”
那小娘子不服,故意撓八娘癢癢,小娘子們笑成一團。
看到九寧走進來,衆人吃了一驚,安靜下來。
五娘臉色微沉,又很快恢複正常,笑着站起身,邀九寧一起玩。
“九娘,難得你來我這裏,過來一起玩罷。”
九寧沖她一笑,“五姐,我是來看望十哥和十一哥的,不知道你這裏這麽熱鬧。”
她給銜蟬使了個眼色。
銜蟬會意,瞅了個機會,和旁邊幾個婢女搭話,找機會去看多弟。
八娘看到九寧,心跳加快了幾分,搓搓手,站了起來。
今天九寧過來找她們,算不算是主動來找她玩?
一定是這樣的!妹妹都主動過來了,她這個當姐姐的怎麽能冷落妹妹?
八娘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九寧一定是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過來的。
妹妹好可憐……
她不能把妹妹吓走了!
“九娘,你過來。”八娘上前幾步,拉住九寧,“十郎和十一郎好得差不多了,你過來和我們一起玩,我這朵花給你。”
九寧接了她的花,嘴角翹起,笑出梨渦,“謝謝八姐。”
八娘面無表情,冷靜地嗯一聲。
其實心裏就像沸騰的開水一樣,咕嘟咕嘟直冒泡兒。
鬥花草沒什麽難度,九寧以前也玩過,剛坐下,八娘一巴掌拍開旁邊一個小娘子,坐到她身邊。
那小娘子撇了撇嘴巴。
八娘生怕九寧受委屈,一直緊緊跟在她旁邊,幫她撐腰,她還沒怎麽開口,八娘就把一半小娘子給罵輸了。
九寧不由側目:……
八姐是不是太亢奮了?
玩了幾把,到了吃果子的時候,侍婢過來奉茶果,九寧嘗了幾口,覺得不如自己院子的婢女做得好吃,只嘗幾口就沒動了。
接下來五娘領着小娘子們聯詩作對,九寧最不耐煩這個,找了個借口告辭出來。
八娘依依不舍,眼巴巴看着她走遠了。
九寧回到蓬萊閣,不一會兒銜蟬也回來了。
“多弟身上沒受刑,只有手受了傷,聽說是審問的仆婦拿針頭紮的,十指都紮了。”銜蟬說到這裏,壓低聲音,“使君沒有讓人嚴刑拷打多弟,我聽其他人說用刑的人是十郎的乳母。”
十郎和十一郎被毒蟲咬傷,兩房人氣不過,聽說多弟可能是兇手,背着周刺史審訊多弟。
九寧嘴角抽了抽,這筆賬都不知道該算在誰頭上。
銜蟬接着道:“多弟只會哭,問她什麽,她一句話說不出來,五娘院子裏的人說她肯定被吓壞了。”
只會哭?
多弟可是個擅于下毒的人,怎麽會輕易就被吓破膽子。
九寧問:“五姐準備怎麽處置多弟?”
銜蟬垂眸道:“她雖然沒害十郎,到底有嫌疑,五娘要趕她出去。”
她語氣悵然。如今這世道,到處都在打仗,老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能保住性命就得感謝菩薩保佑。作為周家的奴仆,她們吃得飽穿得暖,衣食無憂,過得比一般小富之家的小娘子還要好,而且待在刺史府很安全,不會被亂兵匪徒擄走,誰如果這時候被趕出府去……下場可想而知。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生在亂世,想過安穩日子,必須依附豪族。
五娘要趕多弟出去?
難道這就是後來多弟看周家人不順眼的起因?
九寧搖搖手,“你盯着那邊,要是多弟真被趕出去了,帶她來見我。”
銜蟬應喏。
接下來幾天,相安無事。
周嘉行在養傷,為了自己着想,九寧叮囑管事不要去打擾他。
管事一邊答應着,一邊把這事報告給周嘉暄知道,提醒他:“三郎,九娘現在年紀小,用不着忌諱,再大一兩歲就不行了。”
周嘉暄嗯了聲,打發走管事,叫來周都督留下的人手,問:“還沒查清蘇晏的來歷?一點頭緒都沒有?”
周都督走之前說過懷疑蘇晏的身份,囑咐他先不要打草驚蛇。
幕僚答:“查過了,蘇晏在進入粟特人的商隊前,好像來過江州。”
周嘉暄眉峰緊皺,“來過江州?”
幕僚點點頭,“他對江州的風土人情很熟悉,就像……像是小時候在這裏待過。都督好像查出了點東西,特別叮囑過說不能驚動蘇晏,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傷他。”
周嘉暄放下手裏翻開幾頁的書,起身站了起來,在書房踱步。
忽然,一個念頭如電光般閃過他的腦海。
難道?!
他是不是故意接近觀音奴的?
周嘉暄驀地擡起頭,急匆匆走出書房,順着長廊往蓬萊閣的方向走去。
到了地方,侍婢說九寧在箭道。
周嘉暄一刻也不耽擱,轉身去箭道,寬大衣袖裏鼓滿了風,獵獵作響。
下人們在後面追趕的氣喘籲籲的。
雖然老師周嘉行受傷,九寧依舊堅持練騎射。練了半個時辰的拉弓後,她騎着雪球在箭道跑馬,天氣越來越冷,銜蟬怕她凍壞耳朵,今天出門前勸她戴了暖耳。暖耳厚實,她戴着在寒風裏跑幾圈也不會冷,也聽不見長廊那邊傳來的聲音。
周嘉暄叫了幾聲,匆匆步下石階,直接走到箭道上。
九寧剛剛跑了一大圈,看到箭道上多了個人,吓了一跳,忙勒緊缰繩。
“阿兄,你怎麽來了?”
她跳下馬,丢開長鞭,摘下暖耳。
周嘉暄低頭摸了摸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觸手冰涼。
他拉着她往回廊走,輕聲問:“今天蘇晏怎麽沒來?”
“他手受傷了,我讓他休息幾天。”
回廊裏有烹茶的小火爐,還設了休息取暖的坐榻。
九寧請周嘉暄坐下吃茶,自己湊到火爐前暖手。
婢女遞了杯茶給周嘉暄,他轉手遞給九寧,等她喝了兩口,看着她的眼睛,“你覺得蘇晏怎麽樣?”
他語氣有點古怪。
九寧回答說:“我覺得他很盡責。”
周嘉暄搖搖頭,“阿兄問的不是這個……你覺得他那個人怎麽樣?”
“人?”
九寧咕咚咕咚把剩下半杯茶喝完了,看一眼周嘉暄,他神色鄭重,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就像哥哥一樣。”
心裏卻道:才不像呢!
看她神态天真,周嘉暄心中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