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長更 (1)
無情的二哥走了沒一會兒,三哥周嘉暄匆匆趕到水榭。
九寧坐起來,小手捏成拳頭揉揉眼睛。
“阿兄。”
周嘉暄蹲下身,摸了摸她暈紅的臉,指尖冰涼。
“你病了。”他皺眉,背起九寧,走出水榭,扭頭問,“為什麽不說?是不是怕吃藥?”
九寧下巴往周嘉暄肩膀上一擱,像只小烏龜一樣緊緊扒在他背上,腦袋一歪,用自己鬓邊戴的飄枝花去蹭他的臉,笑着說:“阿兄,我沒病,我這是懶的。”
雖然在笑,聲音卻有氣無力。
周嘉暄沒說話,腳步邁得更快。一早發現她手心發冷的時候就該察覺到的,她這麽小就沒了母親照顧,怕惹父親厭煩,疼了不舒服了從不敢聲張。
他心焦自責,背上的九寧卻不老實,不停用絹花蹭他的脖子。
“阿兄,別驚動阿翁和阿耶他們。”
這種毛病請郎中沒有用,一會兒就能好的,郎中來了也是瞎折騰,只會讓她靜養。
她不想和上次一樣半個多月出不了門。
周嘉暄沉默了一瞬。
“好,阿兄在這兒,難受了就和阿兄說,知道嗎?”
九寧還沒有被人如此善待過,心裏酸酸麻麻的,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小手緊緊摟住周嘉暄。
“阿兄,你對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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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生前花式拉仇恨,對周嘉言和周嘉暄兄弟倆很冷淡,而且還曾和周嘉言起過争執,鬧得很不愉快。
周嘉言不喜歡崔氏,恨屋及烏,順帶着也看九寧不順眼。
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周嘉暄卻從沒有計較過這些,把九寧當成同胞妹妹一樣疼愛,待她又溫和又體貼。
九寧的這句感嘆發自內心。
在周嘉暄聽來,卻像是在撒嬌。
他笑了笑,扭頭,鼻尖輕輕蹭一下九寧紅撲撲的小臉蛋。
“阿兄是你兄長,自然要待你好。別怕,阿兄不會告訴阿耶的。”
“阿兄最好了!”
九寧嘿嘿笑,這才老實下來,不折騰周嘉暄的脖子了,腦袋乖乖貼着他瘦削的肩。
目光亂轉,無意間落在遙遙綴在最後面的周嘉行線條分明的側臉上。
他叫來周嘉暄後,一直跟在他們身邊。
九寧脖子一扭,小臉換了個方向。
哼!不看他!
肚子就是因為他疼的,看到他那張臉就來氣。
難怪書裏那麽多英雄豪傑拜倒在高绛仙的石榴裙下,周嘉行卻獨樹一幟,始終無動于衷——果然心性堅韌。
九寧撇撇嘴,還好她有兩手準備,此路不通,換一條走就是了!
她不會輕易認輸。
周嘉暄背着九寧回蓬萊閣,“生病不能不請郎中,阿兄有個認識的朋友會醫術,讓他給你看看。”
九寧靠坐在窗下鋪了一層波斯絨毯的美人榻上,乖巧地嗯一聲。
三哥已經為她妥協了,看就看吧。
香幾上供了一尊狻猊鎏金香爐,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青煙缭繞,珠簾高卷。
屏風外面傳來腳步聲,周嘉暄迎了出去,口中道:“勞你走一趟。”
衣袍拂過門檻,窸窸窣窣響,來人嗓音柔和,“不礙事,我正好有東西交給令妹。”
九寧擡起頭。
通向外室的門口有個人逆光站着,一身缁衣,高挑纖瘦,背着光,看不清五官,眼瞳漆黑。
他的眸光非常幹淨,不是涉世未深的幹淨,而是雪後茫茫一片的皓然一色。
竟是那個小沙彌雪庭。
不愧是高僧的徒弟,重重輕軟簾幕相隔,他往這邊看過來,只是一個淡淡的眼神掃過,九寧就覺得整個人一陣恍惚,好像潺潺的水波溫柔撫過,所有躁動不安在剎那間煙消雲散。
只剩下一片平和寧靜。
雪庭繞過屏風,走到九寧面前,為她把脈。
九寧杏眼圓瞪,細細打量他。
眉眼精致清秀,有些男生女相,雖然頭發剃光了,也依然掩不住他出塵脫俗的美貌,還好是個小沙彌,要是個留長發的郎君,江州不知會有多少小娘子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三哥眉目清秀,氣度優雅,一身濃濃書卷氣,一望而知是個教養很好的世家郎君。像山間翠竹,像水邊菡萏,讓人忍不住親近。
雪庭呢,就是一種閑庭野鶴、平靜如水般的美。
至于二哥周嘉行……帶了幾分野性,冷冰冰的,但一旦燒着起來,那就是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火,誰也撲不滅。
簡而言之,山崩地裂,雷霆萬鈞,誰也扛不住他的沖冠一怒。
雪庭常常随慧梵禪師和各大世家貴婦打交道,規矩很好,眼眸低垂,目不斜視,收回手,對等在一邊的周嘉暄道:“沒有大礙,可能是累着了。”
周嘉暄松了口氣。雪庭年紀雖小,但曾在宮中師從名醫,醫術高超,江州的郎中都不及他。
九寧回過神,雙手一攤,笑嘻嘻道:“阿兄,你看,我真的沒病!”
“好,知道了,是阿兄錯了。”
周嘉暄手指微曲,敲敲她腦袋。
九寧捂着頭頂簪珠翠的螺髻不讓他碰,“梳了好久才梳好的。”
兄妹笑鬧了幾句,雪庭擡起手,示意身後的仆從取出一只鎏金線刻八寶吉祥紋銀盒。
“再過幾日就是小娘子的生辰,祝娘子青春永駐,松鶴延年。”
九寧一愣,她的生辰快到了?
等等,小沙彌為什麽要給她賀壽?
她還沒來得及問,雪庭已經起身告辭,周嘉暄親自送他出去。
侍婢打開銀盒給九寧看,墨綠織錦緞子上一串通體黃綠的佛珠,每一顆都晶瑩玉潤,水色透亮。
九寧拿起佛珠把玩了一會兒。
周嘉暄送完雪庭進來,見她拿着佛珠發呆,含笑打趣:“這可是東夷國進貢的寶珠,随便一顆都很貴重,仔細收好了,摔碎了你又要哭鼻子。”
九寧看他仿佛習以為常的樣子,忍不住問:“阿兄,雪庭為什麽會送這麽珍貴的佛珠給我?”
“他年年都送,你忘了?”
周嘉暄走到榻前,拍拍九寧的臉——怕揉亂她的寶貝發型。
“才說沒病,怎麽又犯迷糊了?”
九寧嘿嘿一笑,低頭戴上佛珠,掩飾自己的心虛。
“看來是真喜歡,這就戴上了。”
周嘉暄笑了笑,沒有說其他的。
要是一般小娘子,收到這種貴重禮物肯定要先給長輩過目。觀音奴不一樣,崔氏留給她的首飾随便拿出一樣都是價值千金的珍品,她早就習慣了,這串佛珠固然稀罕,對她來說并不算什麽,因此他也沒說她年紀小要替她收着的話,随她自己處置。
有僮仆從周都督那邊過來,催周嘉暄趕緊過去。
周嘉暄答應了一聲。
九寧下地,趿拉着彩繡睡鞋送周嘉暄出去,一直送到長廊前才轉回來。
“好了,今晚早些睡,明天要是還不舒服,別瞞着我。”
周嘉暄叮囑了好幾句才走。
九寧站在黑漆廊柱旁朝他揮揮手,束發的絲縧被風吹起,平添了幾分俏皮勁兒,“曉得了,曉得了,阿兄也早點睡。”
周嘉暄轉身走出幾步,想起有句話沒說,轉過身,長廊裏已經空無一人。
觀音奴早就回房了。
周嘉暄怔了怔,搖頭失笑。
目光掃過一旁神色冷漠的周嘉行,想了想,道:“蘇晏,剛才多虧你。”
這胡奴看似粗莽,倒是很細心,沒有驚動其他人,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他看出觀音奴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周嘉行淡淡道:“職責所在。”
周嘉暄放慢腳步,慢慢道:“九娘很小的時候,她母親就病逝了。她性子純真,沒有什麽壞心眼,如果這些天她的舉動有什麽冒犯你的地方,還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周嘉行眼簾微擡,目視前方,“無事。”
周嘉暄不知想起什麽有趣的回憶,唇邊忽然揚起一絲輕笑,“蘇兄家中可有姐妹?”
周嘉行沒說話。
見他不答,周嘉暄善解人意,沒有接着問下去,岔開話題,說起最近舉行的一場馬球賽。
“蘇兄騎術精湛,遠勝我周家子弟,想來一定師從名師。”
周嘉行聽出來了,周嘉暄在試探他。
不愧是嘯嚨先生教出來的學生,看着文質彬彬的,也不可小觑。
周嘉行不動聲色,“從前在市井行走,常和市井閑漢比賽。”
建一座馬球場不容易,市井閑漢沒那麽講究,常常三五一群人随便找一個寬敞的地方就開始比賽。只要天氣晴朗,街頭巷尾處處可以看到玩蹴鞠的人。
這種比賽沒有嚴格的限制,更不會有人一直守在場邊等着唱籌,參賽的人彪悍野蠻,一場比賽下來,受傷是家常便飯。
周嘉行年紀不大,若果真是從這種街頭比賽中歷練出來的……那豈不是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被逼上場了?
一個孩子和街頭閑漢比蹴鞠,原因通常只有一個——迫于生計。
有些閑漢比不過其他人,就喜歡強迫一些年紀小、膽子小的人和自己比賽,以戲弄他們為樂。
為了賺取微薄的報酬,很多流浪的乞兒甘願冒着被踢斷腿的風險參加這種比賽。
周嘉暄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很快,周嘉行有些哭笑不得。
周嘉暄處處探問,并不是懷疑他的身份,而是警告他不要利用九娘。
周嘉行一哂,他乃習武之人,怎麽會去為難一個嬌弱的閨閣小娘子。
大概是他實在太漫不經心了,周嘉暄慢慢放下對他的懷疑,沒有繼續追問他的來歷。
“蘇兄見多識廣,不比我們這些沒出過遠門的。”
“小郎君說笑,在下沒上過學堂,只是度日罷了。”
周嘉行輕描淡寫道。
既不是自卑,也不是驕傲,只是不以為意,似乎覺得自己曾經的經歷只是平常,不值一提。
周嘉暄心生感慨。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先生總是慨嘆如今時局太亂,不然早就讓他們出去游歷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和歷經磨難的蘇晏相比,他還太稚嫩。
說話間,到了周都督的正院,周嘉暄直接去正堂。
周嘉行在廊前停下來,站回每天戍守的位子。
廊前古木森森,濃蔭匝地。
他望着籠在身前地磚上的光斑,眼前浮現出方才周嘉暄背着九寧、扭頭和九寧說話的場景。
都說周家三郎和小九娘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感情很好,像同胞兄妹。
他在周家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印證了坊間傳言。
這才是真正的親近和睦。
周嘉行雖然沒有和兄弟姐妹相處過,但不妨礙他認清自己這個帶有異域血統的二哥在妹妹九寧心中的分量——沒有分量。
親爹都因為羞恥不想認他,何況異母妹妹呢?
她甚至根本沒見過他。
這世上,父子親緣也不過是那麽一回事。
沒有突如其來的好。
即使有,也不會落到他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明白,不管九寧有沒有認出他,她對他的喜歡和親近并不是發自內心的。
只有和周都督、周嘉暄相處時,她那種隐藏在天真乖巧下的活潑狡黠才自然而然、一點都不摻假。
面對他時,她平易近人,溫柔和善,好到讓府中所有護衛嫉妒,但她眼裏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
就像把他當成一個有趣的玩具,關注他完全出于獵奇,而不是關心。
周嘉行還記得九寧第一次見他時,盯着他的卷發看了很久。
她沒見過胡人和漢人生的孩子,大概覺得很新鮮吧?
也只有新鮮而已。
他收回目光,筆直站好。
……
九寧目送周嘉暄離開,回到房裏,立刻叫來馮姑。
“我讓你仔細看那個站在門外戍守的卷發少年郎,你确定以前沒見過他?”
馮姑跪坐在榻前簟席上,“就是那個高高瘦瘦、佩一把彎刀的?”
九寧點頭。
馮姑回想了好一陣,搖搖頭,“老奴仔細看了很久,以前真沒見過他。”
九寧又問:“那天二郎上門,你和他說話了?”
馮姑早就忘了周嘉行上門的事,想了老半天,還是搖頭。
“沒有,那天他站在大門外,我們站在門裏。他一身破破爛爛的,又髒又臭,也不知道是從什麽腌臜地方爬出來的,站在那兒一聲不吭,我們和他說話,他一點規矩都不懂,擡腳就走了!”
九寧一陣無語。
那天馮姑她們圍在門前取笑周嘉行,奚落他像個乞索兒,簡直是作死中的作死,而且是作死中最沒有格調的那種。好在周嘉行不知在想什麽,隐忍不發,擡腳離開,沒有當場拔刀砍人。
馮姑不知道自己命大險險撿回一條命,居然還嫌周嘉行不懂規矩!
“二郎小的時候是誰帶的?府裏有記得他的人嗎?”
九寧這些天找了不少機會讓周嘉行進出內院,試探他的反應。
結果他跟沒事人一樣出出進進,府裏竟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是原來的二郎。
九寧百思不得其解,周嘉行的卷發、淺色眸子和深刻的五官都表明他身上帶有胡人血統,特點顯著,怎麽就沒人認出他呢?
難道他小的時候長得很醜,長大了變好看了?
馮姑接着搖頭,瞥一眼左右,小聲道,“我是後來才進府的,聽府裏原來的老人說,阿郎不喜歡二郎,二郎出生的那天,阿郎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把二郎活活摔死。那個昆奴也是作孽,剛生了孩子,一口熱羹沒喝就爬下地給阿郎磕頭,哭得嗓子都啞了,阿郎才點頭留下二郎一條性命。原來的夫人不管二郎的事,昆奴就自己奶孩子。他們母子平時從不出門,昆奴手巧,每天待在房裏做活計,過年的時候也不出來,除了昆奴房裏的人,沒人記得二郎長什麽樣。”
那時候當家的是周百藥的原配夫人,崔氏還沒嫁進周家,所以馮姑敢這麽大膽地八卦那段往事。
九寧蹙眉。
難怪周嘉行能這麽坦然,面對周都督和周百藥時臉不紅氣不喘,大大方方,一點異樣都沒有。
他幼時被母親關在房裏養大,等到稍微懂事一點,又被崔氏趕出府。周都督常年在外,沒見過孫子,自然認不出他來。周百藥更別提了,他巴不得昆奴母子死在外面,可能早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周嘉行為什麽要隐藏身份呢?
莫非他想報複整個周家?
周都督的橫死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
九寧思索了一會兒,暫且撂下這頭,問起雪庭來,“他年年都送生辰禮物給我?”
聽她提起雪庭的名字,馮姑立馬堆起一臉笑容。
“可不是,自從雪庭小師父跟着慧梵禪師來到江州,每年都要給娘子送生辰禮。”
九寧低頭看着手上那串色澤溫潤的佛珠,“雪庭以前認識我?”
馮姑挺起胸膛,洋洋得意,“雪庭小師父是範陽盧氏的後人,出身高貴,來歷不凡,以後要傳承慧梵禪師的佛法,他知道夫人是長安長大的,說和娘子有緣,每年都要給娘子送生辰禮。江州這麽多世家千金,雪庭小師父不屑一顧,娘子身份最高,是崔氏後人,祖上和雪庭小師父是故交,所以雪庭小師父只對娘子一個人另眼相看。”
九寧嘴角抽抽。
怪不得吳氏特意讓她供齋飯給雪庭,原來還有這麽一層淵源。
世人言貴姓者,莫如崔、盧、李、鄭、王。五姓七望的家族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戰國,在他們眼中,皇族都是暴發戶,更遑論其他後起的世家。
其中範陽盧氏出自姜姓,是齊國的後裔。
本朝初期打壓山東貴族,五姓受到壓制,但仍然是一流高門,通過幾家內部通婚的方式保持血統純正高貴。
高宗、女帝在位時,不斷限制貴族門閥,提拔寒門學士,門閥世家受到沖擊,盧氏暫時沉寂。
但在安史之亂後,世家貴族又再次崛起。
科舉制度讓寒門學子揚眉吐氣,一度讓靠門蔭做官的世家子弟頭疼不已。但世家畢竟是世家,幾百年的家風底蘊熏陶下,人才輩出。
在書籍還不普及的年代,世家獨占知識學問,世家子弟注定比寒門學子更容易出頭。
比如盧氏一門,出了幾百位進士。
适應了科舉制度後,世家子弟輕而易舉就能打敗寒門學子,再度霸占朝中要職。
盧氏一族在中唐再次興盛,燃燒盡這一族最後的輝煌。
多年前席卷中原的那場浩劫中,盧氏一族慘遭屠戮,嫡支子弟全部命喪亂兵刀下。
雪庭的父母親人全部死于動亂中,只有他被忠仆拼死救了下來,送至慧梵禪師處撫養。
雖然家族的顯赫名聲仍在,可嫡支血脈差不多死光了,即使唯一一個活下來的雪庭天資聰穎,但只有他一個人,想重振家業無異于癡人所夢,而且他從小在寺廟長大,日後不會娶親,家族的昔日榮光還有什麽用?
盧氏已然滅亡。
崔、盧兩家世代聯姻,關系盤根錯節。在得知九寧的母親是當年逃難至江州的崔氏女後,雪庭回憶世家譜系,發現自己和崔氏同輩,是表姐弟。
那時崔氏已經過世,雪庭還特意冒雪去她的墳前祭奠。
他将九寧視作子侄輩,每年她生辰前後,都有禮物相贈。
也就是說,九寧白撿了一個出身清貴的遠房表舅。
不過這個表舅是出家人,不講究俗禮,也不想和世俗有太多牽扯,雖然年年送生辰禮,卻從沒有私下見九寧。
剛才為她看脈,也是一臉淡然,完全看不出他們是遠房親戚。
九寧聽完馮姑的八卦,道:“我看雪庭年紀也不大呀!當我的哥哥還差不多。”
馮姑雙手合十,神情虔誠,“娘子可別因為雪庭小師父年紀小就怠慢他,他生來就有慧根,三歲就會背佛經。他十二歲那年參加長安的辯經法會,把那些幾十歲的大和尚說得啞口無言!聽說他是金蟬長老的轉世,出生的時候盧家院牆頂上飄來一朵彩雲,方圓十裏都看得見!”
九寧正翹着腿喝茶,聽到這一句,噗嗤一聲,打翻茶盞,笑得噴茶。
她曾去過一個小世界,金蟬長老轉世,不就是那個小世界的唐僧嗎?
哪有這麽誇張的事?
依她看,分明是雪庭生得漂亮,世人穿鑿附會,硬把什麽轉世、慧根之類的事往他身上套,再有慧梵禪師這個得道高僧推波助瀾,雪庭的名聲越來越響亮,以後繼承師父的衣缽也就更順利。
九寧取下腕上的佛珠,讓婢女收好。
書中周都督死後不久,雪庭孤身下山刺殺汴州軍大将軍,屍骨無存。
他的死訊傳開後,江州百姓痛哭流涕。
亂世之中,大部分出家人選擇躲入深山,避世而居。雪庭卻拿起屠刀,以殺戮為老弱婦孺争取一線生機。
是個真漢子!
……
周都督的正院。
“青奴,祖父不久後要去長安一趟。”周都督示意周嘉暄落座,“這一去,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
周都督常常領兵在外,周嘉暄早已習慣好幾個月見不到祖父,跪坐于簟席上,坐直身子。
“阿翁有什麽要囑咐孫兒的?”
周都督一笑,“還是你通透,你父親就是個榆木疙瘩,我交給他的事他一件都辦不好,這一次不指望他了。”
聽祖父數落自己的父親,周嘉暄低下頭,一言不發。
周都督罵罵咧咧了一陣,道:“我不在江州的這段日子,你只管跟着先生讀書,閑時不要亂跑,沒事做就去你伯祖父身邊待着,看他是怎麽管理民政的。”
周嘉暄面露詫異之色。
“怎麽,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麽讓你學你伯祖父?而不是學我?”
周都督聲音拔高了些。
周嘉暄擡起頭,直視祖父,“請阿翁為孫兒解惑。”
坊間傳言,周都督領兵馬,周刺史管民事,堂兄弟倆表面上親如一家,其實勢同水火。周百藥俨然将周刺史當做父親看待,每天圍着周刺史打轉,對親生父親周都督卻橫豎瞧不上眼。有人說周都督想暗害周刺史,但都被周百藥發覺并及時救下周刺史的性命。
正因為此,周百藥越來越憎恨父親。
周嘉暄聽過很多類似的傳言,據他觀察,祖父和伯祖父之間不像外人傳說的那樣面和心不和,但确實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周都督收起笑容,“青奴啊,人各有志,我和你伯祖父想法不一樣,他是讀書人的那一套,我是野路子,我們倆說不到一起去。不過我們都姓周,周家人的胳膊不會往外邊拐。”
說到這裏,周都督捋須微笑。
“青奴,你和祖父的想法也不一樣,是不是?”
周嘉暄心頭凜然,額前沁出一層細汗。
祖父還是知道了。
周都督嘆口氣。
想他周麟一輩子吊兒郎當,沒想到兒子和長孫一個比一個古板,唯有最小的青奴資質不錯——可這個孫子太正直了。
他忠君,或者說,他忠于自己的理想。
忠君沒什麽不好,放在以往,這是好事,放在亂世就不一樣了。
尤其當周家還有個在民間傳說中一直等待時機準備造反的大都督的時候。
周嘉暄起身,雙手平舉,向周都督行稽首禮。
既是道歉,也是表明他的決心。
周都督看着孫子一絲不茍、從容不迫地行完禮,神色複雜。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周都督在戰場上拼殺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妻兒過上好日子,為了榮華富貴,為了出人頭地,他沒有崇高的理想。
周嘉暄有。
有一個優秀的孫子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可問題是這個孫子太優秀了。
周都督寧願孫子自私一點。
只有那樣的人,才能在亂世中保住周家。
祖孫倆相顧無言,沉默了很久。
半晌後,周都督若無其事,接着說道:“江州離不了我,如果沒有我,你伯祖父早就被人啃得渣子都不剩了,還能好好地當他的刺史?他做夢!”
周嘉暄認真道:“江州的安危系于阿翁一身。”
這是公認的事實,沒有周都督,別說河東軍,随便來幾夥殘兵游勇就能攻破刺史府大門。
祖孫倆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剛才那個話題。
周都督斜倚憑幾,長腿搭在小幾上,面露得意,接着道,“不過話說回來,江州也離不了你伯祖父。他別的不行,讓他殺只雞都要吓得屁滾尿流,偏偏識文斷字,知道怎麽管民事。什麽時候該勸農人種田,什麽時候提醒農人澆水,怎麽收稅,怎麽把收上來的稅用在刀尖上,這些我一竅不通,他那腦瓜子一轉,就理出章程了。”
聽祖父說得俏皮,周嘉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都督看他一眼,神色變得嚴肅。
“青奴,你父親既不是當兵打仗的料,也不是當官的人才,只能幫着打打下手。你呢,倒是個好的,所以阿翁讓你跟着伯祖父歷練,你們讀書人不是總說要因材施教嗎?你這個學得好,那就好好學,我和你伯祖父之間的事,你們不要操心。”
他突然停下來不說了。
周嘉暄緊張起來,雙手慢慢握拳。
周都督頓了一會兒,說道:“若是太平盛世,你可以當一方父母官,你伯祖父對你寄予厚望,說你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現在是亂世!”
周嘉暄垂下眼簾,這種話先生也說過。
他生來對行軍打仗的事不感興趣,長兄周嘉言浮躁古板,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這讓他不禁生出一種無力感。
生逢亂世,群雄并立,唯有兵強馬壯者才能笑到最後。
江州眼下的太平能維持到幾時?
“青奴,你記住,有祖父在一天,江州可保太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逞強,找一個清淨地閉門讀書,等天下太平,再出山重振我周家聲威。我聽裴先生說過一句話,他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江州就是塊肥肉,我在的時候沒人敢打這塊肉的主意,沒了我,其他幾家啊嗚一口,能把江州和整個周家帶皮吞了!到時候你們不要硬碰硬,自保為上。”
周嘉暄聽出這段話的話外之音,心中大驚,猛地擡起頭,“阿翁!”
周都督擺擺手,哈哈大笑。
“扯遠了,你祖父還硬朗着呢!誰敢伸手,我砍了他整條胳膊!”
周嘉暄眼眶微微發熱。
因為祖父行事毫無顧忌,在士林中名聲極壞,周家子弟都不願親近他。
連他這個孫子也是如此。
祖父從來不計較這些,他一次次沉默地帶兵離家,在戰場上浴血奮戰,歸家時得意洋洋,身披甲胄,手提長刀,帶着一大車一大車的戰利品,隊伍浩浩蕩蕩穿過長街。
好像打仗只是一場平常的遠行,一點都不危險。
“你放心,這次我是去長安看熱鬧的,李元宗這些年過得順風順水,尾巴都要翹上天了,遲早要栽跟頭。他倒黴的時候,我豈能不在場?”周都督轉回正題,“青奴,我離家這些時日,你好好照看觀音奴,她要學騎射,就好好讓她學,不許她偷懶,她要是實在嫌累不想學了,也随她,別把她逼得太緊。”
觀音奴不甘于當一個內宅閨閣,周都督就教她在亂世中求生的本領。
她要是後悔了想安安分分,周都督也不會生氣,他會給她準備好退路,幫她挑一個好夫婿,有丈夫的保護和數之不盡的財富,足夠她安安穩穩過一生。
“我看你平時對觀音奴很好,她也很敬愛你,她自幼沒有母親照料,難得你肯看顧她。”
周嘉暄笑了笑,這是談話以來他第一次露出輕松的笑容。
“阿翁,觀音奴是我的妹妹,我當然得對她好。”
周都督嗯一聲,望着周嘉暄的眼睛。
“青奴,記住這句話,要說到做到。”
周嘉暄直起身,對着周都督拜了幾拜。
“孫兒定會遵守諾言,不會辜負阿翁所托。”
周都督滿意地點點頭。交代了一些其他的瑣事,最後忽然問起蘇晏,“你覺得他那個人如何?”
周嘉暄答說:“別的孫兒也說不出來,不過這個蘇晏絕非池中之物。”
“你看人的眼光不錯。”周都督擡起眼皮,透過支起的窗戶看向長廊的方向,“我覺得他身份可疑,已經派人去查了。”
“阿翁懷疑他?”
“不,只是求證一些事。”周都督搖搖頭,“你用不着防備他,也不能把他當自己人。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會派人盯着他。”
周嘉暄應了聲是。
等周嘉暄告退出去,周都督往後一靠,枕着雙臂,長腿直抖。
“都督。”
裴望之從屏風後面轉出來,行了個叉手禮。
“小郎君心志堅定,剛才那番長談中,他雖然偶有觸動,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堅持,絕不會跟着周都督當亂臣賊子。
周都督抖着腿,擺擺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蕩模樣,道:“他知道疼妹妹,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長強。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裴望之早已習慣大都督私底下這一身痞勁兒,面色如常,拿出準備好的文書,送到案前,開始回禀公務。
周都督沉下臉,不抖腿了。
媽的,明明知道老子認的字不多,還把這些長篇大論拿給老子看!
……
第二天,九寧的肚子終于不痛了。
一覺睡醒,她頓覺天藍水清,花紅柳綠,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頓朝食扒了三碗飯。
好了傷疤不能忘了痛,她決定暫時老實一段時間。
每天仍舊照常去給周都督請安,給他房裏的供花剪枝換水。
在門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視,捧着一簇簇盛開的花枝走進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看見她。
幾天後,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趕在李元宗進京前抵達長安,必須盡快動身。
“如果盧師道出爾反爾,又和上次那樣拿沒用的虛職打發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聯手,好好出一口惡氣!”
九寧進門時聽到這一句,抿嘴一笑。
書中周都督這一次北上很順利,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危險。倒是李元宗很倒黴,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還差點被燒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僥幸撿回一條命,對周都督來說是好事。
不管盧師道給不給好處,周都督都會走這一趟,當然,能多要點好處更好。
有慧梵禪師那個喜歡獅子大開口的狐貍代為出面提條件,周都督确定這次自己不會吃虧。
盧師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氣。
“阿翁要去很久麽?”
九寧插好花,踮起腳往裏張望。
放下的幔帳被一把拉開,周都督頭裹羅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腳踏獸皮靴,笑着走了出來,抱起九寧,“阿翁很快就回來了,長安東西坊市很熱鬧,據說什麽都有,觀音奴想要什麽?”
九寧歪着腦袋,假裝認真思考,然後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來。”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麽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來了。”
他才不會空手呢,不僅不空手,還順手牽羊帶了不少金銀珠寶回來。
別的霸主忙着搶人搶地盤搶名頭,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專門搶錢,一搶一個準,還輕便好帶,他毫不戀戰,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盤。其他各路霸主為了争地盤折損了好幾個,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為貪婪才中計的。
九寧搖搖頭,“只要阿翁平安。”
聲音又嬌又柔,藕節般的胳膊緊緊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啊!別為了點蠅頭小利被人耍得團團轉。
周都督低頭,看着孫女板起臉認真囑咐自己,感覺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點酸。
“好,阿翁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
他們家乖孫女觀音奴還沒長大呢,他當然得回來,不然觀音奴會被歹人欺負的。
和往常一樣,周都督走得很低調。
雖然他的這次北上在衆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還是安排得有條不紊。
親兵護送他出城,他只帶五十人進京,還有五千人馬走水路,随後跟上。
因為周都督經常需要外出,江州這邊和以前一樣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沒有太大的變動。
九寧已經學會騎馬了,不過騎射師父不敢讓她在外面縱馬。
她只能乘車送周都督出城。
城頭上風聲嗚嗚呼嘯,似鬼哭狼嚎,旗幟狂舞,獵獵作響。
九寧靠着箭垛,手搭在額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遠去。
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慢慢變得像芝麻點一樣,最後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綠水中,看不見了。
周嘉暄站在九寧身邊,眺望遠方,不知在想什麽。
她身後站着周嘉行,他奉命保護她。
作為日後的帝王,此刻他心裏充溢着的應該是收拾舊山河之類的宏圖壯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報複周家的計劃?
九寧越想越遠,展開金泥披帛罩在肩頭上擋風。
周嘉暄牽起她的手,“這裏風太大,別吹凍着了,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九寧喝了杯姜茶暖身子,然後直接去箭道。
周嘉暄詫異道:“今天為阿翁送行,可以休息一天。”
九寧搖搖頭,“今天偷懶,明天也會忍不住偷懶,我還是去箭道吧。”
周嘉暄臉上露出贊許的笑容,敲敲她前額。
“很好。”
箭道依舊空蕩蕩的,只有侍候的僮仆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吩咐。
九寧剛剛回房換了一身紅地穿枝西番蓮紋泥金翻領窄袖衣,一頭絲緞般的長發以錦緞束起,腰束革帶,腳踏錦靴,手裏拿了條撒雪竹鞭,身後十幾個奴仆前呼後擁,搖搖擺擺走進箭道。
有人把她的愛駒雪球牽過來,僮仆搬來矮凳,扶她上馬。
九寧平視練騎射,總是先跑一會兒馬再練箭。
下人們知道她的習慣,已經把箭道清理出來了。
九寧踩着矮凳上馬,餘光掃過扶自己上馬的人,看到他鬓邊一縷俏皮的、不肯乖乖被羅巾束住的卷發,怔了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周嘉行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那麽一點點僵硬。
九寧停下來,再看。
周嘉行面色如常,脊背仍然挺直,扶她上了馬,低頭掃視一圈,确認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