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圓子惹的禍
阿翹後來回想起來,關于她家小娘子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碗冰雪冷圓子。
元和十六年的春天,汴京城裏旬月綿延,霏霏不絕的黃梅雨終于停歇。只是天地間還氤氲着濕黏黏的水汽,柔媚春光一蒸,不過兩日,這天潮潮地濕濕的暖熱便叫人悶躁不已。
斜倚在美人榻上的小娘子将阿翹喚去,只道自己氣悶得很,想要吃些甜涼冰爽的東西定一定心神。
小娘子是康陽長公主府中的嬌寵,素來驕蠻任性,是位說一不二的主兒。雖然是庶出的娘子,長公主與驸馬都尉卻百般慣着她,因此排場比長公主嫡出的郎君和娘子還要大些。
阿翹心知這時節吃冰涼的食物委實有些早,唯恐傷了她的腸胃。
但小娘子發現阿翹的猶豫,嬌蠻的眼波盈盈橫過來剮了一下,阿翹如何敢違背,只得吩咐廚房送來一碗澆了糖酪的冰雪冷圓子。
冰雪冷圓子由江米粉、黃豆和砂糖制成,把黃豆炒熟,去殼,用蜂蜜拌勻,加江米粉加水團成小圓子,煮熟後浸冰水,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碗中,澆上糖酪,再點綴香草幼嫩葉子,就成了香甜可口的冰涼甜品。
這小圓子軟糯黏口,很是耐嚼,平日是最需要耐心吃玩的點心。
小娘子平素一貫挑剔,尋常膳食只吃一兩口便作罷,那日不知怎麽的卻連着糖酪一口氣吃了大半碗冷圓子。
許是吃得積了食,見春光明媚,小娘子一時起了興致,喚來一衆仆從牽來駿馬,又命阿翹給她把頭發梳起來,戴上發冠,再換上國朝男子騎射時所穿的圓領小袍袖與長靴。換好衣服後,小娘子便成了束冠的小公子,一身錦服,意氣翩翩。
她踩着仆從的背翻身上馬,引辔控馬,一衆人浩浩蕩蕩往汴京城朱雀門外的禦街行去。
只是送出去的時候是好好的人,回來時卻昏迷不醒。
同行的仆從道是奔馬行至太學之前,馬蹄在濕黏黏的苔藓上打了個滑,馬辔脫手,疾馳中的駿馬沒了方向,竟竄到太學的臺階下,小娘子被馬甩了下來,撞到一個路過的白襕士子身上,昏了過去。
小娘子昏迷之後,高燒數日不退,急得長公主和驸馬都尉連日食不下咽,連夜請來宮內的太醫官來瞧。
那白胡子的醫官瞧了半天,只搖頭道回天乏術,神仙難救。
可當夜,小娘子卻奇跡般地悠悠醒轉了。
阿翹還記得小娘子醒來後對着那輕若雲煙的紅羅銷金帳懵懂了半日,精神尚可,只是頭腦燒糊塗了。
她歪在繡枕上,盯着跪在床邊垂淚的阿翹,道:“呃……現在醫院是提供這種古風主題的看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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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蘅後來回想起來,關于她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始于那份為了錄吃播買的車厘子草莓酪酪。
喝得太急,加了雙份波霸的濃郁奶茶本來就不好吸。她用力一嘬,波霸居然嗆進在氣道噎住,然後暈了過去。
沒想到醒來,潑翻的奶茶沒了,換成了一片雲煙紅羅銷金帳。
一口奶茶把自己嘬到了宋朝。
蘇蘅一睜眼,兩個中年男女眼眶泛紅地凝望着她,旁邊還有個跪在她床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圓臉小婢女,以及後面黑壓壓跪着的婆子丫鬟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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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蘅病好後,阿翹非要她端坐起來打起精神裝扮。
蘇蘅沒法,只得應她,坐下便看見菱花銅鏡子裏那張十五六歲的少女臉龐,桃臉櫻唇,嬌嫩明媚,秾麗而張揚。
一切都美麗得這樣恰到好處,只可惜這張臉并不屬于自己。
居然真的穿越了。
蘇蘅嘆了氣,屬于原身的記憶還算是清晰,在昏迷的這些日子裏,恍如電影一般在自己的腦海裏回放了一遍。
她的便宜爹爹蘇璋是驸馬,娶了今上的姐姐康陽長公主。不同于其他府第,蘇璋既然是尚公主的人,便是天家的女婿。
入贅公主府中,一切事物自然是長公主說了算。
原身的親生母親不是康陽公主,而是康陽公主府中的一名歌妓。
說起來,原身的身世好像有點慘。
她爹蘇璋是有名的美男子,和長公主成親後感情甚好,十餘年恩愛如初,連妾室都不曾有過一房。
唯有一次,那年如今的官家還未登基,常以寧王的身份在公主府中悠游。蘇璋與寧王關系好,兩人時常飲酒至深夜。
一夜,蘇璋與寧王痛飲之後酒力不濟,宿醉後失德與府中的歌妓亂了性。這歌妓便是原身的娘,還沒被擡成小妾,便在生産時血崩而亡。
蘇蘅自出生而失怙,從小長在康陽公主的膝下。身邊全是有皇室血緣的嫡出兄妹,唯有她這個次女是個連庶小姐都算不上的出身。
按理說,原身應該是個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半點錯處不敢犯的沉默謹慎的人設。
但是……
蘇蘅看了看四周的奢豪陳設,以及平日裏下人奉上的吃穿用度,再加上腦海中原身的記憶,這一切都告訴她——原身并沒有她想的那麽慘,非但不慘,甚至處處排場比長公主的子女還要大。
就比如眼前妝臺上放着盛藥的玻璃盞。
蘇蘅穿越前雖然不是對歷史十分精通,但也知道,直至晚清以前,玻璃都是堪比瑪瑙、赤珠、黃金的貴重寶石。像眼前這一盞由沒有任何氣泡,厚薄勻稱的剔透玻璃制成的器具比金器還要昂貴,哪怕是豪奢之家,也只有招待貴客時才會拿出來用。
可原身竟随随便便地拿玻璃盞盛藥,其身份地位可見一斑。
蘇蘅将玻璃盞中的藥一飲而盡,壓抑住舌根的苦澀,問站在身後梳頭的侍女,“阿翹,你當真不知靖康之變麽?”
阿翹惶恐不安地低頭,不敢直視她,道:“我的小娘子,您就是問我一萬遍,我也沒聽說過朝堂中有這樣的事。”說罷,她又想了想,生怕自己不夠嚴謹,補充:“我見識少,不若您再去問問都尉?”
宋時奴仆稱呼主母和小姐俱為“娘子”,因蘇蘅是府中年紀最小的小姐,自然是小娘子了。
自從确定自己穿越到了宋朝以後,蘇蘅便想趕緊弄清楚她具體穿越到了哪個年份。
靖康之恥以前的宋朝和靖康之恥以後的宋朝,那是完全兩碼事。若是她當真不幸碰上了亂世,也好早為自己做打算才是。
但出人意料的是眼前的這位小婢子一口咬定沒聽說過靖康之恥。非但沒聽說過,她甚至不知宋徽宗趙佶和宋欽宗趙桓的名諱。
原以為只是婢子無知,但翻看本朝的史書,蘇蘅基本可以确定,她身處的朝代是史書中從未提及也并不存在的一個時代。
是的,因為沒有金軍南下攻占汴梁的歷史,大宋國祚至今未斷絕。
但對于蘇蘅來說,這又的的确确是一段或然歷史。②
在蘇蘅知道的歷史中,宋金簽訂海上之盟,聯手滅遼。
失去了遼國的制衡,金兵南下,分東西兩路分別自雲州和燕京出發,繞過雁門關、太岳山以及太行山東側,直取懷州與汴梁,活捉徽欽二宗,釀成了靖康之恥。宋朝由此跌落由強盛轉衰微的軌道。
但是在這個世界裏,六十年前的哲宗朝,橫空出世了一位神人薛崇越,浮萍起于微時,卻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
薛崇越入仕四十餘載,以他為代表的主戰派把持朝政,以強硬的态度貶谪保守派,加強軍事防禦。他收複了西夏,拒絕與女真人簽訂海上之盟,反而與遼國一同聯手滅金,收複了包括幽州在內的燕雲十六州中的九州,扶哲宗獨子趙祧登基為宋毅宗,史稱“元祐改制”。
元祐改制後,宋由此而進入了第二次中興,此後百年的歷史便進入了與蘇蘅所知歷史截然相反的半架空狀态。
蘇蘅合上史書,恨不得給這位扭轉乾坤的大佬鞠躬磕頭。
畢竟,穿越到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總比流離失所的紛争亂世要好太多。
蘇蘅在公主府中将養了大半年,也就接受了穿越這一事實,開始琢磨起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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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漸近,公主府中過年氣氛漸濃。
蘇蘅所居住的懷璧園院外也換了桃符桃板、天行帖子,貼了春聯、門神、彩旗、金箔紙等裝飾。
公主府幽靜,加上懷璧園裏伺候的人太多,蘇蘅一個習慣自力更生的人實在不喜歡這麽多人服侍的感覺,于是驅散了大半,只留下幾個灑掃洗衣的仆婦和貼身侍女阿翹。
院子裏沒了人氣,更是冷冷清清。
外頭的萬街千巷俱是繁華浩鬧。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裏,熱鬧傳進來,真真切切。
蘇蘅斜倚美人榻,左手杵着腦袋,右手握書卷。榻上一方烏木桌子,供着四碟時令鮮果及淡黃臘梅。臘梅香氣馥郁,經過地龍暖氣一熏,滿室幽香。
蘇蘅經日在屋裏養病,膚色倒比從前終日在外浪游時白皙不少,此刻穿着藕粉色夾襖,粉粉白白,膚色如玉。
阿翹坐在榻下,看着自家小娘子的美顏,只覺得同春天枝頭新萌的小花苞似的清新。
蘇蘅的眼神雖然在書上,心思卻早穿過庭院中經冬後枯落的花木往庭院外看去。她嘆了一口氣,書上說“聞到城中燈絕好,出門無日嘆吾哀”①,可真應景。
可自從上次原身墜馬之後,她病愈後便再沒有出過公主府。
如今長公主和她爹害怕她這女纨绔再馭馬上街,惹了禍,又出什麽閃失,幹脆将那日牽馬縱她上街的仆奴管事韓閑、丁狁等人全數罰去汴京城郊的別院,更禁了她的足,不許她再出門。
穿越前她原本是某站的美食up主兼探店po主,每天或走街串巷發掘好吃的店,或開直播和粉絲互動下下廚,漸漸積累到五十萬粉絲,這都是和人打交道的活兒。如今被禁足,卻只能和婢女婆子打打交道。
“春過後數片片落花,日斜時聽聲聲啼鳥——這怎麽受得了。”
蘇蘅長嘆,還挺押韻。
她想起前世看的那麽多古代美食散文,到了現在,她既然身處這個時代,又怎麽能錯過。長公主府中的吃喝不是不好,只是規限很多,就像國家機關單位的食堂,材料很好,做法卻保守貧乏。
蘇蘅前世最喜歡探的店是那些街邊的蒼蠅小館子,市井吃喝總有種人間煙火氣,帶勁兒。
更何況宋朝的集市和商業是歷代最興盛的,史書中記載連皇帝都叫過宮外酒家的“外賣”,這更讓蘇蘅心向往之地饞。
作者有話要說: ①:陸游《歲首書事》。陸游是南宋人,這裏借用,就當是平行時空裏的陸游寫的吧。
②:本文是仿宋文,因為女主穿越進的是“或然歷史”,也就架空的歷史。文中大部分內容基于史料,但小部分對當時風俗人文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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