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終局(中)
地上的法陣泛着猩紅的光,有某種東西正從中擠出來,發出尖銳的嘶鳴。倘若這叫聲中沒有那麽多憤怒與痛苦,它本該相當動聽。
不過,哪怕是天生尤物的魅魔,在被法術拽着從狹小通道中擠出來并碾碎的時候,嗓音也不會甜美到哪裏去。
滿月後的第七天是個陰天,天空中不見星辰。當來自地獄的客人匆忙前來,夜幕依舊一片漆黑。被隔離的森林中心,只有我們布置的會客廳燈火輝煌。被封印數十年的魔鬼主君終于在今天掙脫了束縛,它的黨羽迫不及待地爬到地上,然後被我們的法陣束縛,定點傳送,直接絞殺。
我曾見過魔災時的地獄通道,魔鬼從四面八方湧入主物質位面,空間破碎,日月無光。前仆後繼的平民與職業者湧入魔鬼組成的潮水之中,以身體組成堤壩,阻擋或被吞沒,大地一片狼藉。而如今我倆單獨面對一位魔鬼主君的進攻,過程卻顯得輕松寫意。雷歇爾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身後,就像過去一樣。
在真正的麻煩角色到來之前,這只是一場屠殺。
第三十七分鐘,第一只完整的利爪鑽了出來。魔将撕裂了法陣,就像一塊石頭卡住了絞肉機。第一個魔将有一對巨大的利爪,它的雙眼一片混沌,充滿了獸性的狂暴。
色欲主君被封印了這麽久,它的屬下沒能取而代之,那麽它們就錯過了更進一步與生存下去的機會。當衰弱的主君歸來,為了避免被趁虛而入,它首先要對付的不是敵人和仇人,而是它的附庸。這些魔将已經變成了某種高級的低等魔物,它們強大、足以短暫地進入主物質位面,并且毫無理智。
第一個魔将有一對巨大的利爪,第二個有一對狂亂的翅膀。天花板被狂風掀開,家具與牆壁分崩離析,唯有中間那把椅子一動不動。雷歇爾平靜地端坐,我上前一步,開始履行弟子的義務。
第三個魔物在數分鐘後滲入主位面,它的軀體是一道陰影。黑影流水般浸沒失去燈火的地面,蛇行而來,驀然卡在半途。雷歇爾伸出了手,他的手影在地上拉伸,鉗住黑蟲的脖頸。即便在被腐蝕的現在,他的力量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法師與魔鬼的戰鬥十分精彩,要是我的本職就是游吟詩人,我一定會用最華麗的辭藻加以描述。只是現在,我是法師,是弟子,是情人,比起戰鬥,我更關心別的。
“是不是很讓人懷念?”我抽空對雷歇爾說,“咱們上一次并肩作戰是什麽時候?”
“別開玩笑了。”雷歇爾不留情地說,“我們的對手從來不屬于一個等級,哪裏稱得上并肩作戰?”
“給我留點面子啊,老師!”我大笑起來。
“好老師從不溺愛學徒。”雷歇爾回答,語帶笑意。
有那麽多次,我曾看着我的老師對上那些強大無比的敵人,如同雛鷹仰望雄鷹與風暴搏鬥。有那麽多次,他望着我對上他挑選的對手,那雙冷酷的眼睛監護着我,于是我無所畏懼。我們無數次狼狽為奸,我們無數次一起戰鬥,但這是第一次,我們并肩作戰。
魔法充斥着這個空間,魔力越來越濃厚。魔物的血與我們的血落到地上,成為下一步棋的養料。等到下弦月姍姍來遲,最後一名魔将化為飛灰,緊接着,雷歇爾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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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住他,他失控的雙翼張開,尖銳的邊緣切開我的皮膚。我把他抱在懷裏,看着他瞳孔放大,來自地獄的另一個靈魂正順着他們之間的聯系向上攀爬,目的地是主物質位面,是雷歇爾的身體。
這是無法戰勝的敵人,一個我們甚至無法交手的敵人。
雷歇爾依靠魔鬼主君的力量獲取旺盛的精力與不朽的青春,他們之間的聯系也因此變得太過緊密,難以切分。盡管在此前一周的實驗裏,我們已經在這裏布置好了足以驅逐魔鬼主君的法陣,這法陣也不能發動,否則,雷歇爾會與魔鬼一起墜入地獄。
所以,接下來只需要做一件事情。
符文一個個點亮,結界正在升起,不久之後,這裏将成為一個不能進也不能出的半位面,我們将與魔鬼主君一起泯滅。我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擦掉雷歇爾臉上的血污,忍不住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身上看起來倒還好,黑袍不顯髒。
“可惜沒人會知道。”我遺憾地說,“如果把今晚的事編成歌曲,我打賭它能流行很多年。您看,有兇殺,有陰謀詭計,有酷炫法術,有魔鬼,有法師,有師徒不倫,啊,完美,可歌可泣。”
雷歇爾在我懷裏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與魔鬼搏鬥之餘,我偉大的老師還有翻白眼的餘力。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麽——這種要命的關頭我們沒開通訊,以免魔鬼順路跑我這邊,要知道我們綁定了啊。我低下頭去,耳朵貼向他的嘴。
“感恩吧,小混蛋。”雷歇爾氣息微弱地說,“你還沒錯過……我的仁慈。”
他的呼吸還在我耳邊,眼前的一切已經截然不同。
我眼前一暗,不,我沒有失去意識,我也沒因為這句話受什麽刺激,或者說震驚我的根本不是他說了什麽。方才我們與魔鬼的戰鬥點燃了周圍的草木,火光與魔法的光輝讓黑夜也一片明亮。而現在,我面前只有昏暗的月色,我懷中空空如也,森林一片寧靜。
我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鏈接斷裂,綁定咒解除,我再也感覺不到另一邊的雷歇爾。在結界合攏之前,我被傳送到了結界外面。在最後這一刻,雷歇爾放過了我。
我們的困境難于登天,我的困境卻解除得如此簡單。既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戰,也沒有可歌可泣的同歸于盡,我猝不及防地獲得了安全與自由。
——但是在這一刻,我根本沒意識到了這個,我根本什麽都沒想,恐慌席卷了我,讓我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剛剛被雷歇爾帶回塔中那陣子,我曾在無數個夜晚被噩夢驚醒。我夢見過千奇百怪的死法,然而最恐怖的夢卻無關死亡。我夢見雷歇爾的背影,身着黑袍的法師背對着我,越走越遠,頭也不回,無論怎麽追都追不上。我夢見他丢下了我,這恐懼勝過死亡。
我記得結界即将合上。
童年的夢魇驀然浮現,根本沒時間考慮,我用最快的速度施法,默念坐标,傳送回去。
烈火還在燃燒,狂亂的魔力甚至讓空氣扭曲,戰場和我消失時一樣糟糕,雷歇爾蜷縮在地上。我的傳送讓他跌落在地,面朝下,他甚至沒有翻過來的力氣。我跑過去,把他翻過來,看着他的雙眼驀然睜大。
“您怎麽把我扔出去了?”我抱怨。
我的老師已經不能動彈,但誰叫我們心心相印,心靈相通,我硬是從那雙瞪大的眼睛裏讀出一句“你他媽到底什麽毛病”。我無辜地看回去,說:“結界合攏了,我出不去,您瞪我也沒用嘛。”
我擺出了最欠揍的表情,反正現在他也不能跳起來打我。我看着我親愛的老師躺平在地,一臉憋屈,由衷感到心情舒暢。魔鬼或神祇,冒險者或巨龍,全都不曾從雷歇爾這裏得到好處,誰能完成我這樣的壯舉?我仰頭大笑,低頭親他,直到被一雙手掐住脖子。
“你到底什麽毛病?!”雷歇爾暴跳如雷道,用力搖晃着我的脖子,“我……”
我們都停了下來。
下一刻我們都動了起來,用上最快的速度發動法術——那個驅逐魔鬼的法術。深埋地下的卷軸開始燃燒,符文燒穿地面,我死死盯着雷歇爾的臉。冥冥中我聽見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而直到施法完成,雷歇爾依然站在那裏,眼神清明,靈魂沒有離開身體。
我們兩個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面色扭曲。
首先,魔法剛剛承認了我們之間有“無私的愛”。
然後,結界已經合攏,再過幾分鐘,我們就要和這個被隔離的半位面一起泯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