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場面
我不記得強盜們那時候說了什麽,但接下來雷歇爾說的一舉一動,我都永生難忘。
“圖塔隆從不是什麽‘法師禁地’,只是有所限制。”雷歇爾說,“結界的力量國都最強,向外漸弱,這裏的強度……不過如此。”
他的手從袖子裏伸了出來,這是我第二次好好端詳這雙手,蒼白而修長,看起來養尊處優,只是指甲青紫——并不難看,倒讓我想起那些夫人們往手上塗抹的胭脂。這雙纖細的手動起來,遠遠望去,好似白蝴蝶翻飛,能被莽漢一下捏斷。當強盜們沖向他,我簡直不忍去看。
包圍圈本來就很小,他們距離雷歇爾只有幾步之遙。強盜頭子見勢不妙便一聲呼嘯,一群人聲勢浩大地沖了過去。一時間到處都是高大的成年人,他們揮舞着棍棒刀槍,口中鬼哭狼嚎,法師與他的手被淹沒在洪流之中,蝴蝶被犀牛群碾過。突然,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我懷疑自己聾了,更可能瘋了。
擠壓裹挾着我的人流不見蹤影,面前黑壓壓的人群驀然一清。我能直接看到雷歇爾,中間再無阻礙。我茫然地望向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直到鮮血滴落到我頭上。我擡起頭來,在半空中看到一片屍體組成的森林。
黑色絲線在空氣中飄揚,穿過強盜們的身體,将他們晾在空中。我聽到細微的“滋滋”聲,像細雪在陽光下融化。沒有錯,的确在融化。幾千人的圍攻眨眼間被瓦解,不久前勢不可擋的暴徒變成了屍體,很快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一條絲線滑下來,繞過我僵硬的脖子,舔掉我臉上的血。
過去十多年被我們當成天邊烏雲的強盜團、過去幾天掌握我小命的龐然大物,就這樣全軍覆沒,豕突狼奔敵不過一只輕盈的毒蛾。我捏緊的拳頭還沒放下,戰鬥便已經結束。我對法師懷有盲目的信心,至少那時我以為自己的預計已經足夠樂觀盲目,可是我想象中的龍争虎鬥根本沒有發生,沒有大戰,如同巨龍踏過蚊蟲。
雷歇爾擡起手,手心向上。
他沒有招手或者揮手,就只是把手掌擡到一個不算高的高度——跟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他看着我,伸出手,仿佛确定我會理解并且遵從。的确如此,我在看到他的瞬間理解了他的意思,在我想明白之前,我的腿已經動了起來。我向着雷歇爾跑去,好似乳燕投林。
回頭看來這簡直說不通,那群強盜在年幼的我眼中強大得可怕,能在片刻間殺光他們的雷歇爾不是更加可怕嗎?可是我不假思索地跑向他,胸膛裏滿是說不出來的雀躍。我說不出來,不過我的表情一定交出了讓他滿意的答卷,雷歇爾看着我,又一次微笑。
“這是魔法。”他說。
“魔法……”我喃喃自語,還在為奔跑而大口喘氣,“這種力量……”
我知道穿袍子的人不好對付,我聽過他人與雷歇爾本人提及魔法,只是到此時此刻,我才真正開蒙,隐約意識到魔法是多麽強大的東西。它很可怕,卻更加迷人,那是一個非凡的新世界,散發着致命的吸引力,讓我熱血沸騰。
“不。”雷歇爾說,“它可不是武器。”
不是嗎?法術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武器了。我心中這樣想,卻沒有反駁,只是順從地應下。雷歇爾一眼看破了我的口是心非,搖頭道:“把魔法當成武器擺弄的,只能當殺手,而不是個法師。”
“那魔法應該是什麽?”我大着膽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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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可以是很多東西。”雷歇爾說,“比如……”
他的手搭到我肩膀上,把我轉了個身。我那時候又瘦又矮,他能很輕松地把我籠在懷裏,如鷹隼籠着雛鳥。雷歇爾貼着我的後背,胳膊越過我的肩膀,手指在我跟前撥動。
我們腳下的大地升了起來。
“魔法是改變世界之手。”他說。
地面轟隆隆擡起,平地升起山丘,新生的山脈就在我們腳下。雷歇爾的手心擡起,山峰便湧現;他的手掌下壓,河流便轉向。我的視線拔高再拔高,視野擴張再擴張,參天大樹變成腳下的草叢,一望無垠的樹林出現了邊緣。遠處的城鎮露出痕跡,這是個陰天,許多人早早點燈,百裏以外的燈火穿透灰蒙蒙的黃昏。巨大的強盜窩好似路邊的煤球,我掙紮求生十多年的街道如同耗子的水溝,在那之外,大地這樣寬廣,世界如此開闊。
當雲層近在咫尺,山嶺不再上升,我們的腳步卻沒有停下。我在雙腳離地時驚叫出聲,雲霧跑進我嘴裏。
雲層之上,夕陽正好。
陰雲遮蔽了日光,而我們在陰雲之上,陽光比金子還要璀璨。高空的風讓雲層流動不休,宛如海浪,被染成了金紅色。這片天上的海洋這樣絢麗壯觀,我竟想不出一個合适的比方。我貪婪地凝視雲與太陽,如果不是一雙手捂住我的眼睛,我可能會被陽光刺瞎。
“魔法是看破迷霧之眼。”雷歇爾說。
那雙微涼的手很快離開,等我再度睜眼,我意識到他剛才不只打斷了我的注視。
無數細小的光點懸浮在空氣中,語言無法描繪它們的色彩。孔雀尾羽不能與之相比,日月之光也要甘拜下風。我下意識伸出手,什麽都沒有摸到,像個撲打影子的傻瓜。它們穿過了我,它們也在我手中,我的雙手微微發光,不,這不是光,這不是我曾見過、我能描述的任何東西。
這是魔力。
這是法師之眼能看到的景象,這是施法者能感知到的東西。魔力如此美麗,如此親切,無所不在,無所不包。我們下降,來到雲海以下,世界已與剛才截然不同。我頭暈目眩,為自己的無知羞愧,為自己的無知欣喜若狂——在我以為已經看透了的乏味世界上,還有多少值得一看的東西啊!
“魔法……”雷歇爾停頓下來。
有人來了,這裏的動靜太大,雷歇爾絲毫無意隐藏。附近的駐軍搬來救兵,法師協會駐紮圖塔隆的成員匆匆前來,聖殿騎士與神官不甘落後。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大人物,這陣勢足夠将幾天前的我吓得屁滾尿流。但現在,我的老師站在我身後,他的手搭在我肩頭,我半點都不覺得害怕,甚至唯恐天下不亂地期待起來。
雷歇爾問我:“想看龍嗎?”
我差點把自己的頭點下來。
于是一條長長的線割裂了空氣,天空撕開一道裂縫。縫隙驀然擴大,伸出一顆房子那麽大的頭顱,它沒有皮肉,纏繞着黑霧,眼眶中吞吐着紅色的光。一條碩大無朋的巨龍骨架穿過空間裂縫,展開巨大的翅膀,飛到我們身邊。
“骨龍!”有人驚恐喊道,“是雷歇爾!”
“那個雷歇爾?”
“光明之敵!”
聽起來好像所有人都認識他,過去遙不可及的大人物們驚慌失措,嚴陣以待。“屠龍者雷歇爾。”一位法師謹慎地問,“您來圖塔隆有何貴幹?協會……”
“我做什麽,何時要向你們報備。”雷歇爾哂笑道。
不知何時,他考究的服飾已經變成了黑袍,黑霧有生命般籠罩着他,在外面看起來大概很可怕。我不知道,我在黑霧內部,貼在我身上的煙霧冰涼而柔軟,好似絲綢。黑霧并不讓人窒息,骨龍的背也不硌屁股。
骨龍拍動雙翼,氣流讓周圍的人站立不穩。戰士拿起武器,施法者豎起防禦,而骨龍在萬衆矚目之下轉身,飛回那道空間縫隙。我們穿過那層粘稠的空氣,片刻後圖塔隆不見蹤影,一切聲音被抛在身後。縫隙在我們身後合攏,我看到一座巍峨的高塔,漂浮在虛空之中。
它如此龐大,骨龍在它面前只是一條看門狗。它是蟄伏在黑夜裏的巨獸,是水下無邊無際的冰山,我仰頭仰到脖子發酸也看不見塔頂。但這樣巨大的東西同時也精巧萬分,無數秘法符文籠罩着高塔,整個圖塔隆的燈火都不能裝點十分之一的塔身。魔力在塔上閃耀,讓它輝煌如星空。
“告訴我,”雷歇爾問,“魔法是什麽?”
他聽起來相當平靜,仿佛這番大場面與掏鑰匙開門沒什麽差別。在別人眼中,雷歇爾絕對傲慢至極,他有傲慢的底氣。
魔法是傲慢的底氣,是伸手間移山倒海。魔法是能夠随手制造大場面,就為了離開,帶走一個學徒。魔法是哪裏都能去,去哪裏都無人阻攔,沒人能阻攔。魔法……
“是自由。”我說。
雷歇爾愣了愣,勾起嘴角。
“對,魔法是随心所欲。”他說,“只要你能活下來,總有一天,你将更勝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