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與水(6)
? 除去幾冊醫書、地域志,皆是各朝史記。顧雲筝指了指室內,“侯爺平日裏喜歡看哪些書?”
“以史記醫書為主,別的種類也有。”徐默心說您居然不抱着劍譜過日子了?随後又道,“夫人看看這些,若是都看過了,盡管說出想看哪些,小的再送來。”
“不必。”各朝的正史野史都看過了,如今不過是重讀打發時間。顧雲筝側身站在一旁,讓徐默把書送到室內,順便打量了他兩眼。是很讨喜的一個人,笑嘻嘻的樣子讓人生出親切感,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轉念想到霍天北的容顏比實際年歲要小三四歲,對徐默的年紀就不敢下定論了。
用過晚飯,霍天北歪在寝室外間的大炕上看《爾雅》,顧雲筝則坐在太師椅上看史書,各守着一盞羊角宮燈。
室內陷入長久的靜默。
霍天北合上書的時候,才發現已将近子時。她倒也坐得住。這樣想着,側目看向她。
一襲淡淡紫色衫裙,在燈光籠罩下,顯得朦胧柔和。坐姿随意卻很優雅。她看着書頁,神色特別專注。
這一晚,似乎比平時獨處還要惬意。
他笑了笑,輕咳一聲。
顧雲筝被驚動,立刻看向他。
霍天北起身下地,“不早了,該歇下了。”
“嗯。”顧雲筝放下書,吩咐丫鬟給他準備水和衣物,之後各自歇下。
翌日早間,霍天北果然不需去上大早朝,卯時起身。一同用飯時,霍天北随口問道:“開鋪子的事想好了沒有?”他能與她交談的時間不多,也就免了食不言的規矩。
“有點兒眉目了。”顧雲筝如實道,“想開個繡品鋪子,一兩日找到人手和鋪面的話,就能着手準備了。”
霍天北心頭訝然,“手裏有銀兩麽?”顧太太做過的那些好事,徐默可是一件沒落地跟他說了。
顧雲筝答得爽快,“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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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來的?”
“……”顧雲筝沉默片刻才道,“回娘家去借的。”
“借了多少?”
這是怎麽了?問題這麽多。顧雲筝不想說這些,又不能不說,沒精打采地道:“想跟我娘借,我娘說沒有,結果我爹給了我一筆銀兩。”她故意沒說顧豐給了她一千兩,一千兩可開不成鋪子。
霍天北忍俊不禁,輕笑起來,“我猜岳母也不可能這麽大方。”
“……”顧雲筝抹了抹額角,汗顏不已。不管她心裏承不承認,顧太太就是她這一世的母親,且是一個出盡法寶讓她沒臉的財迷。
擡眼看看他,發現他此刻的笑容分外璀璨,宛若夏日驕陽,使得氛圍暗沉的室內都明亮了幾分。心說老天爺可真是不公平,也真是公平——人無完人,他便是再好看,六親不認的名聲卻是一世都不能擺脫的。
末了才意識到,這人對顧太太的稱謂居然是岳母——對太夫人都不肯喚一聲母親,卻并不否認那樣貪財的一個岳母。
霍天北的問題又接踵而至:“跟岳父拿了多少銀兩?”
“先拿了一千兩。等我選好鋪面的時候,他會再給我幾千兩。”只有這麽應對,她才能自圓其說。
霍天北推開碗筷,“等會兒我讓徐默把那一千兩還給岳父。打算開什麽鋪子?先給你五千兩夠不夠?”
顧雲筝先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麽?”說完就想也沒想的拒絕,“不用了。”
霍天北側轉身形,一臂随意搭在椅背上,語聲和緩:“你現在是霍家人,還跟岳父拿錢,傳出去的話我就沒臉見人了。除了六親不認,再加一條養不起自己的女人——前者也罷了,後者可不行。”
“那也不行……”顧雲筝撓着額角,想推辭,偏偏又想不出應對之詞——他把她說話的餘地都給封住了。如果沒有顧太太的斑斑劣跡,她一定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接受他給的好處,但是情形正相反,她就沒辦法從容以對了。
霍天北看着她一時懊惱一時不安一時為難地樣子,頗覺有趣,笑着起身,幫她做了決定,“這件事聽我的。日後你再做散財童子,我就不管了。”語聲落地時,人已到了門外。
顧雲筝轉臉望着輕輕晃動的門簾,好半晌才想起他那句“養不起自己的女人”。她皺了皺眉,之後又是笑,在他看來,養不起女人居然比六親不認的名聲還惡劣,這是個什麽人?
心不在焉地繼續用飯,心裏五味雜陳。
是不是因為相見的情形太出乎意料,她面對霍天北的時候,情緒完全不在想象之中,偶爾甚至會亂了方寸,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
除了初次相見,他給她的感覺是待人寬和,有耐心,與想象中的冷漠倨傲大相徑庭。
好在她有時間慢慢适應現狀,因為顯而易見,他言行間分明就是把她當成了個小孩子。這樣也好,日後做些看似毫無章法的事也不會讓人意外。
巳初,鄭師傅過來了。
顧雲筝記得鄭師傅說過想開個繡品鋪子,當時還說等她清閑下來與她合夥,卻沒想到……
鄭師傅走進門來,還是顧雲筝記憶中略顯圓潤的面頰、和善的眼神,只是眼角的紋路深了一點,刻畫出歲月的痕跡。
鄭師傅屈膝行禮,态度不卑不亢。
顧雲筝指了指近前的錦杌,“您請坐。”
鄭師傅道謝,半坐在錦杌上,問道:“不知夫人傳喚是為何事?”
顧雲筝和聲道:“偶然見過一副辋川雪溪圖的屏風,一條繡着孔雀翊的裙子,追問之下得知是出自你手。我喜歡你的繡品,恰好又想多個營生,便請你過來商量,看看能不能一起開間繡品鋪子。”
鄭師傅拿不準一起開鋪子是個什麽情形,話就說得委婉:“夫人有這心思的話,我在您手下做個繡娘就是了。”
“那樣的話未免委屈了你,我也少不得擔心你藏起絕技敷衍了事,還是一同做這件事最好。”顧雲筝态度愈發柔和,“我是這麽打算的:鋪面、所需之物、一應花費我一手包辦,你平日幫我看看銀水,物色幾個可靠勤勉的繡娘即可。”
鄭師傅聽得雙眼一亮。果真如此的話,就等于她只帶着繡藝入幹股,這條件實在是誘人。以往也有人找她說過開鋪子的事,卻只是要她的繡藝,給她的銀子比別人多一點而已。
顧雲筝趁熱打鐵,繼續道:“此時已是春季,只要繡活、花樣不差,又能借助侯爺的名頭,雖說是新開的鋪子,今年怎麽也能有三百多兩的進項,到時你給我二百兩即可。自然,若是時運不濟,生意實在不景氣,我看看賬冊,不管賠賺都給你一百兩的好處。至于往後的年頭,分紅你四我六。”說到底,她并不在意鋪子賠賺,真正在意的是要開個鋪子做幌子,順便全了她做雲筝時與鄭師傅的一場緣分。
鄭師傅聽了這一席話,看向顧雲筝的眼神愈發疑惑、鄭重。傳聞中的定遠侯夫人與她親眼所見的,着實是大相徑庭。而且,這一番話,分明又是知曉行情的。但她沒有立時答應,而是坦言道:“夫人美意,我感激不盡,心裏卻實在是惶恐。”
天上掉餡餅的事,有的人會不管不顧地接下,有的人卻擔心是陷阱,鄭師傅是後者,這讓顧雲筝愈發欣賞,半開玩笑地道:“難不成怕我昧下你這一年該得的銀子?”随即神色一整,“放心,我方才所說的都會立個字據,到時請人做個旁證——由你來請吧。你細想想,看此事做不做得。”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鄭師傅只是一個普通人,便是性情中有些不同于常人之處,也想把日子過得好一些。即便是抛開這些不提,只要想想霍天北在外的權勢、名聲,誰又敢得罪他的夫人?
事情定下來之後,顧雲筝笑道:“你将手邊的事情辭了,随後有事就再來侯府與我商量,我盡快将一切安排妥當。”
鄭師傅稱是而去。
顧雲筝換了身衣服,打算出去看看門面,正吩咐春桃去通禀二夫人的時候,霍天北回來了,早間離開時穿的大紅官服不知所蹤,此時穿的是一襲黑色粗布袍。他臉色很是蒼白,襯得一雙眸子愈發漆黑幽深,恐怕是傷病發作的厲害了。
徐默跟在霍天北身後,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霍天北停下腳步,“要出門?”
“是。”顧雲筝答道,“出去看看門面。”
霍天北卻轉身指了指徐默,“銀票留下,你去。”
顧雲筝與徐默俱是一愣。
“瑣碎的事你也好意思抛頭露面?”霍天北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适還是不悅所致。
“……”
“這是五千兩。”徐默将銀票交給春桃,又對顧雲筝道:“夫人要去哪兒看門面?”
顧雲筝瞥一眼扶着落地柱的霍天北,帶着一份戲谑,把顧安的話複述一遍,故意啰啰嗦嗦,“你去看看哪一間地段更好,我估摸着是兩間的地段更好一些,不然怎麽可能要價差不多呢?你幫我好好商量一番,能省點兒就省點兒……”
霍天北語聲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都租下來。兩間的先開鋪子,三間的備用。”
“是!”徐默答話時就已轉身,飛快跑出遠門後又加一句,“夫人,您好歹勸着侯爺按時服藥好生歇息!”
顧雲筝沒應聲,轉到廳堂門外,親自打了簾子,“侯爺去房裏歇息吧。”
霍天北身形微不可見地搖晃着,看起來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蹙眉緩了一陣子,才走向門口。
這樣子,應該不是他要管她的閑事,多半是因為不适心緒煩躁,想讓她和徐默快一點兒結束談話。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霍天北到了她身側,一個踉跄,手就不自主地撐住了她身形。
顧雲筝險些被他帶得栽到門裏去,幸好剎那間便反應過來,一臂撐住門框,一臂扶住了他。扶着他往裏間走的時候,暗自嘀咕着:這是看在五千兩銀子的份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