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遂2
遂2
忙碌的每一天都是給自己在幹,同樣是忙得腳不沾地,同樣是滿身疲憊,但也琢磨出不同的興味。覃望山覺得趙家園比他還要有幹勁,一點都沒有打工人的自覺,總會忍不住調侃他。趙家園嘿嘿直笑,他離職來跟着覃望山創業,竟一點也沒有心理負擔:“學長,我說過好多次了,我就想跟你幹。不管是在永勳還是別的什麽地方,你使勁地使喚我就行。”
事務所的裝修也是由他全權負責,每天面臨無數的瑣碎事項,想要停下來時候,就想想寫字樓的租金,每天真金白銀如流水一樣花出去了,又覺得不能再多等一秒。
最讓他挂心的還是執業證的審批材料。律所的核名已經通過,需要提交的審核材料裏面只差住所證明和驗資報告。租賃合同簽好後,住所證明也基本搞定,當天下午他又跑了一趟審計所,終于趕在下班前把驗資報告催到了手。
審計所離東松苑是半個小時地鐵的距離,覃望山想反正下班高峰堵車,幹脆把車丢在停車場,自己坐地鐵去。從東玄路步行街站下地鐵,花了十來分鐘走到東松苑。東松苑小區門口的一排店面都是小吃店,覃望山思考判斷哪一家會是左立常去光顧的。他記得左立喜歡吃辣,于是走進離小區北門最近一家小面店,點了一份不加辣的豌雜面。
吃完面,他熟門熟路地從北門進小區,混入下班的人流中。
覃望山等在左立的樓底下,其實心裏沒有任何預期。他不知道左立今天上不上班,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工作,是一個人住還是和林栩栩同住。按照最壞的打算,見面後不歡而散,也比不見要好。
等待的過程中,覃望山抽了半包煙。空氣煙熏火燎的,肺裏也煙熏火燎的,不止一個過路的人對他側目。天漸漸地變暗,太陽還剩一點餘晖,沒有溫度,卻給最遠處的高樓塗上一層淡淡的緋色。樓道的鐵門咔噠一聲響,有人從門內邁了出來。
覃望山擡頭,掐滅抽了一半的煙。左立穿着一套藏藍色的家居服,一只手拎着一個塑料袋,出了門筆直往前走,看樣子應該是下樓扔垃圾。覃望山等了幾秒鐘,然後跟了上去。左立快他也快,左立慢他也慢,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左立要去小區的集中垃圾點,路過小廣場裏飯後散步的老頭老太們。其中一個燙着時髦卷發、帶着醒目大翡翠的老阿姨跟左立打招呼,問他:“小左,你今天怎麽一個人?你們家球球呢?”
左立笑着回她:“球球送到那邊去了,下周再接過來。”
他們很快的寒暄了幾句,覃望山就站得遠遠的看着。等他們聊完了,又繼續跟着左立,看他扔了垃圾又往回走走。到樓門口底下,左立終于忍不住了,猛地轉過頭。
覃望山沒有躲,也不意外,臉上挂着的笑容,像是和熟人打招呼。左立表情嚴肅,他蹙眉:“你跟着我幹嘛?”
覃望山說:“看背影覺得像個熟人,又不好意思直接上來打招呼,怕認錯了。就想等等看你會不會回頭,回頭就知道是不是你了。真的是你啊。”
左立知他是胡扯,但聽他的語調苦澀,就忍住沒再多說別的,只是問:“你怎麽在這裏?”
覃望山這樣回答他:“在附近辦事,辦完事遇到晚高峰,就想随便找個地方吃晚飯,溜達溜達,等晚高峰過了再回去。”
覃望山說的也并不全是假話,左立半信半疑。過完年,天氣稍微暖和了一點,但早晚的氣溫依舊只有個位數。覃望山搓着手哈了一口氣:“咱們就這麽聊嗎?不請我上去坐坐?”
左立搖頭:“家裏面都是小孩兒的東西,堆得很亂,不太方便。而且孩子還太小,見不了陌生人。”
原來沒有看錯,那天左立的确推着嬰兒。覃望山的眼皮跳了一跳,問他:“林栩栩……生了?”
左立點一點頭。
覃望山又問:“你們結婚了?”
左立的唇角放得很平,拳頭在背後攥緊。他想看覃望山的反應,故意很緩慢,但又很确定地回答:“是的。”
很快,左立在覃望山眼中看到了一絲類似于痛苦的神色。雖然他還是在笑,并且點頭說了一聲恭喜。少時,覃望山調整了情緒:“我也不知道恭喜合不合适。你們……一起住在這裏嗎?”
左立點點頭又搖搖頭:“林栩栩還住在月子中心,她定了三個月的套餐。平時她媽媽在照顧,我周末過去。”
覃望山無話可說了,幹澀地回了一個哦。這其實是覃望山預想過的情況,左立跟他提分手,那麽大概率會跟林栩栩結婚。出于不同的需求,婚姻是他和她共同的利益。覃望山完全可以理解,但卻比想象中難受一些。過了一會,他又開口,沒有問為什麽,只是盡量說得輕松:“你什麽時候結婚的,怎麽不請我?”
“你是我什麽人?來了要坐哪一桌?”左立半擡眼皮,并不正眼看人,或是不敢或是不願:“前男友還是老家的親戚?”
覃望山說:“都行。”
“我不行。”左立皺眉,表情古怪:“你結婚也不會想要請我吧?”
覃望山想說不打算結婚,但說起來就成長篇大論了。他問他:“我請你,你就來嗎?”
左立的聲音緊了緊:“看你跟誰結婚了。”
覃望山問:“那……我跟誰結婚你會來?我一定得挑個你會來的結婚對象。你會給我包紅包吧?不過你結婚我沒給你包紅包,這樣來算是我賺了……”
覃望山說着這些玩笑話,左立忽然沉下臉,連名帶姓的叫他:“喂,覃望山!我真的結婚了,沒有跟你開玩笑。”
覃望山稀薄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臉上,好半晌才艱澀地開口:“是因為孩子,還是為了……”
左立立刻說:“都是。既為了孩子,也為了別的。你還不明白我是什麽人嗎?”
覃望山略微側頭,移開眼神:“別這麽說自己。”
左立自嘲地笑:“我這輩子走了太多彎路,就想走一次捷徑。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些有捷徑可以走的人,我多想不靠自己去得到些什麽。不用付出就有回報的感覺真的太好了,哪怕只是體驗一次呢。”
覃望山問他:“走捷徑……那你有沒有想過靠我也可以?”
左立知道覃望山願意付出,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在物質方面會吝啬的人。可是他搖搖頭說:“太難了,覃望山,太難了。我用什麽關系來靠你?我跟林栩栩結婚,林院長可以大大方方的把我帶到大家面前,介紹說這是我女婿,以後請大家多多關照。他也可以名正言順給我們科主任打電話,替我要這個留任的名額。非常簡單的事情,但是換成我們就太難了。你打算讓梁教授怎麽介紹我?說這是我外孫的男朋友,還是說這是老家根本不存在的遠房親戚?”
覃望山當然知道難,要是不難,他們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這幾個月的煎熬也是真實的,季霄說的沒錯,這是一條更痛苦的路。覃望山問他:“既然你是為了這個跟林栩栩結婚的,那為什麽要離職?不是要走捷徑嗎?怎麽又不走了?”
左立無言以對,難以自圓其說。但他剛剛所說都是真心話,只是同他這個人一樣充滿了矛盾。他想起給楊宇慧守靈的那天晚上,他帶着孝、跪在一個火盆旁邊,金銀紙箔哔哔啵啵地燒着,他和母親的遺照對視。照片上的楊宇慧很好看,黑白照片保存了她柔順沉靜的美。
左立很久沒回家,沒想過最後一次見她就是在太平間裏。車禍把她的身體毀壞得很嚴重,這樣的事故左立見過很多,養成了自然而然的麻木。他全程沒有哭,覺得自己沒有心。
那晚上很冷,他保持跪坐的姿勢,幾乎要被凍僵了,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他必須在那裏跪着,作為這個女人一生的終結和标簽。
對楊宇慧的感情裏混雜着愛和輕視,但後來他對她和自己的人生做過細致的審視,發現孩子是父母的複制品這句話沒有錯。他曾經看不起楊宇慧的某些行為,其實自己也做過同樣的選擇,假扮着善良和無助,試圖獲得他人的憐憫和愛。
他看着覃望山,有很多說不出口的話。分手是兩個人的問題,他有錯覃望山也有錯,但是在分手之後,是他先做出了無法回頭的選擇。就像白綢布上沾了墨點,洗不幹淨了,這段感情成了難以修複的瑕疵品。
他見過很多身體殘疾的人,作為醫生,知道其中大部分無法根治,總是勸他們要學會與殘缺和平相處。但輪到自己,他無法忍耐自己就是瑕疵本身。
左立不想再談了,他背過身去,說:“我要上去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