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鹬蚌相争】
仲秋的夜委實是冷了,裴少嵇擡頭看了眼濛濛的月色,有點後悔沒披一件氅子。
行宮不比禁內規矩嚴苛,但偌大的山中建築也分得出松緊來,鱗次栉比的殿宇,伸手不見五指的陰影處從藏着龍武軍的戍衛,裴少嵇眼風遞過去,便有一雙晶亮的眸子與他對上,接着點頭示意,他便知曉,這人沒有玩忽職守。
腳步漸漸加快,越接近帝王駐跸,崗哨便越多,到最後,饒是他,也需得出示腰牌,才得以放行。
他順着長廊往暫且用來議事的臨風館步去,此處既然以臨風為名,勢必有它的道理。
此刻,秋風冷拂,山林裏的枝葉摩擦得簌簌作響,風聲過耳,吹得人身子更寒。
裴少嵇加緊腳步,走近大門,通明的燈火漸漸照亮腳下的路,但是風聲卻絲毫沒有減弱。
守在門口的大監見了他,兩人對施一禮,“惠安侯。”
“中貴人。”
因有皇帝之前留下的吩咐在,大監也不多問話,只是道:“王子在裏面,還沒出來,胡尚書和兩位侍郎去了側殿,侯爺不妨也過去吧。”
裴少嵇正要點頭,殿內卻忽然傳出了一聲擊節,大監一怔,一呵腰,“侯爺且稍等片刻,皇上傳奴婢呢……”
“您忙。”裴少嵇嘴上客氣,面上并無什麽表情。
大監見怪不怪,轉身進了館內,片刻後,裴少嵇便見他引着一臉虛白的帛裕出來,接着,向裴少嵇道:“侯爺先進去吧,奴婢這便去請胡尚書他們。”
裴少嵇點頭致謝,擡步邁入臨風館,說來稀奇,館外冽風作祟,一進到館內,登時就清靜下來。他忙放輕腳步,由內侍相引,低首進了內間裏。
皇帝正半靠半坐在軟榻上,四十餘歲的帝王,雖然年富力強,卻也經不住這一整日的輾轉颠簸,眉間已露出一點疲态。
而皇帝面前,幾個內侍正手忙腳亂地打掃着地上的碎瓷,裴少嵇略一看便猜到,多半是皇帝朝着龜茲王子發了火……說不準還是不歡而散。單瞧帛裕出門的樣子,胡尚書他們多少也能料到一些。
Advertisement
裴少嵇心中嘆氣,明面不表,依舊施禮。
皇帝擺了擺手,慨然一喟,“少嵇啊,坐吧……你一向在用兵上有自己的見解,這龜茲人獅子大開口,你怎麽看?”
裴少嵇沒急着答話,反而先問:“臣只知道帛裕來京,是想說服您出兵,至于獅子大開口,又從何說起?”
說話的功夫,其他三位兵部要臣也都跟着進來了,皇帝擺手免了禮,一一賜座,接着道:“想讓朕派兵替他們掃除內亂,還想讓朕幫着一口氣把回鹘人收拾了,大寧如今雖然太平,但朕也不願意做窮兵黩武的皇帝,況且……收拾了回鹘人,于大寧有什麽好處?到底還是任由龜茲做大,絕非好事。”
胡尚書聞言附和,“皇上聖明,龜茲雖與我大寧互市已久,但其之所以依附我朝,多半還是受回鹘威脅,因此才有臣心。您還記得去年冬天嗎?龜茲人奸詐,妄想利用我大寧,鎮壓回鹘,他們此時都不知收斂,若咱們再替收拾了回鹘,龜茲人豈不是更要沒了忌憚?臣不主張大寧出兵。”
他一番慷慨陳詞,立刻引得身後兩位兵部侍郎開口,“臣附議。”
皇帝沒表态,只是将目光再次挪回了裴少嵇臉上,“惠安侯怎麽看?”
裴少嵇一向沉穩有度,他原本要進兵部,就曾對引起過兩位兵部侍郎的忌憚,這兩位正是做上司擁趸的時候。況且這三人早就私下商量過,意見一致,并不稀罕。裴少嵇沉吟了一刻,繼爾才堅定開口,“回皇上,臣以為,大寧必須派兵。”
胡尚書年近半百,也曾戍邊守疆,此刻被人如此當面反駁,臉色不由閃過一點難看。
不過,因為皇帝始終保持着對惠安侯信任有加的态度,胡尚書也強迫自己耐心聽這個年輕人發表自己的見解。
“皇上,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回鹘對龜茲一向是虎視眈眈,只等此契機,而今龜茲弱小,內亂紛生,回鹘近水樓臺,若大寧不及時出兵,只怕回鹘不會安于其份,肯定是要搶來分一杯羹。”裴少嵇這才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胡尚書,半晌,接上話,繼續道,“比起龜茲這個小國來說,回鹘俨然更是個棘手的對象,倘使回鹘蠶食龜茲,使我寧回兩國直接大面積接壤,恐怕于國無利,因此,依臣漏見,大寧應當出兵。”
胡尚書等了良久才等來這個插嘴的機會,裴少嵇話音剛落停,他便立刻反問:“那照惠安侯的意思,帛裕提的要求,咱們就這麽都應了?”
裴少嵇眉梢微挑,“應,當然要應,不過……小節上,還是有不少可以商榷之處。”
他一邊說,一邊望向皇帝,得到皇帝的首肯後,才詳細解釋下去,“首先,平定龜茲內亂,卻未必要留着昔日的龜茲王,扶持帛裕繼任即可,帛裕信佛,心懷慈悲,不會輕易生事,他膝下無子,需要從龜茲王室另外挑選一個繼任者,這樣接連兩代,龜茲都難以恢複元氣,不足為患,其次,出兵回鹘,不必大打,只消将回鹘邊境往後推三百裏,劃歸龜茲國界便是,這樣,隔了一個龜茲緩沖,即便日後回鹘妄想報複,都有龜茲擋在大寧之前,這樣,也算是兩全了。”
皇帝皺眉漸展,原本有意挑刺的胡尚書也陷入沉思,裴少嵇仿佛料定會是這樣的結果,不容衆人沉默太久,便起身,撩袍跪在了皇帝面前,“臣請命,領兵出征,為君分憂。”
“太夫人,下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
孟采薇一邊理了理雲肩,一邊邁出門檻。鉛雲低垂,雨幕帶風,昨日的殿外看起來恢宏氣派,大金魚缸的銅色都顯得锃光瓦亮,而此刻,灰霾籠罩下的行宮建築,無端顯得荒涼冷清起來,孟采薇自己攏住雙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侯爺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冬妝愣了下,點頭,“是,一直沒回來。”
孟采薇倒談不上多擔心,畢竟是行宮中,若有意外,早聽到動靜了,既然這般安寧,那就是無事。
沒事還不回來……孟采薇撇嘴,心裏犯嘀咕,嘴上卻沒說什麽,“讓秋黛撐把傘,陪我出去走走吧。”
冬妝應是而去,不過片刻,秋黛便從殿內出來,有些驚訝地追上孟采薇,“太夫人,您不用早膳嗎?”
“昨天夜裏吃得多了,胃裏積食,出去走走,回來再說吧。”
秋黛忙答應着,撐開油紙傘,扶着孟采薇小心翼翼下了石階,“這行宮裏人多口雜,太夫人想去哪邊?咱們最好順着一個方向走,免得一會迷了路,再回不來。”
耳邊是秋黛嚅嚅細語,孟采薇卻聽得不怎麽走心,出了這座院子,外面天地豁然開朗,孟采薇見秋黛撐傘撐得辛苦,頓了下腳步,吩咐道:“你再去撐一把傘來,咱倆一人一把,走道兒也方便些。”
秋黛忙搖頭,“沒事沒事,這傘大,奴婢給您撐着也淋不到自己,您就別多心了。”
主仆二人正争執着,孟采薇一擡頭,忽見隔壁院子裏出來一人,那背影怎麽瞧怎麽熟悉,對方腳步匆匆,下雨都顧不上的樣子,孟采薇愣了下,才張口喊道:“趙煊?”
那人猛地站住了,回過頭,有些尴尬地朝孟采薇颔首,“忠貞夫人……好巧。”
“嗯……”孟采薇叫出口又有點後悔,上次的不歡而散她還記憶猶新,但已經開口叫住,只好勉強寒暄,“這麽早,您急着出去?”
趙煊往回走了幾步,雨不算大,但已經淋得他有幾分狼狽了,孟采薇忙示意秋黛把傘往對方那邊歪一歪。趙煊擺手止住了,解釋道:“龜茲王子要走了,我需得去看看,外面風大,夫人快進去吧。”
他态度變得快,這個時候便沒有上次那般窮兇極惡的樣子了,孟采薇原本巴不得他快些走,聽了這話,不由得蹙眉,“龜茲王子不是才來,怎麽這麽快就走了?那我們呢?是不是也要離開行宮了?”
她問得仔細,趙煊也認真思索了下才回答:“應當不會,皇後娘娘和秦王妃她們還商議着一起去賞佛窟,料想夫人的行程也不會有變……龜茲內亂,要打仗,帛裕王子因此着急回去。”
孟采薇早得了裴少嵇的消息,倒不覺得稀奇,只是不由納罕,既然千裏迢迢跑來借兵了,難道還急這麽一會兒工夫不成?磨刀不誤砍柴工,龜茲王子走得這樣急,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滿肚子腹诽,卻也不好意思耽誤對方,孟采薇客氣道:“那您快去忙吧,哦對了,若是您瞧見惠安侯,幫我帶句話,讓他……”
“惠安侯已經回京了。”
“……?”孟采薇被突然打斷,一時思路還沒跟上。“您的意思是?”
“夫人不知道麽?惠安侯連夜回京了,龍武右軍也在交接撤防。”
孟采薇一下就愣了,“他回京了?怎麽沒人來告訴我?”
趙煊神情複雜地打量了一遍孟采薇,到底沒有多話,只是道:“在下還有事,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