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
下午18:10
那天是周然開的車,毛毛坐在副駕駛,陳迦南和沈适坐在後座,外婆的兩邊。等他們都坐上來,車門關上,氣氛霎那間有些古怪。
外婆忽然對陳迦南說:“今晚回家我們商量商量,你媽最喜歡挑日子,給你倆找個時間趕緊辦。”
陳迦南聽的頭暈腦脹,小聲問外婆:“什麽日子?”
“你和李燦啊。”
陳迦南怕事情到那一步不可收拾,還是覺得應該對外婆說實話,想了想便道:“外婆,他不是——”
沈适打斷她:“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改天再談,行嗎外婆?您看看外邊,晚上的夜景還是挺好。”
外婆的注意力很快被移開,笑着看向窗外的路燈和街道,滿足的說:“現在的日子都是好光景。”
毛毛轉過頭,和陳迦南對了一下眼神。
好似再說:“沈老板厲害。”
遇見紅燈,周然終于在幾分鐘之前沈适上車後驚訝之餘喊了一聲“沈先生”之外,抽出時間說了句問候的話:“許久未見,您是為這次分區的事情來的吧?”
沈适擡頭,對上周然的目光。
“不全是。”沈适說,“你處理好了?”
周然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是你的問題也好,不是也罷。”沈适說,“問題不大。”
周然聽得沈适這句,心裏有些許安慰,看了眼前方已經變化的綠燈,一邊開車,一邊道:“這段時間銷售額下降很多,大家都過得不怎麽樣,互相拿一點資源也可以理解,只是我聽說,總部要撤掉嶺南的分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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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适頓了片刻:“你怎麽想?”
周然笑了一下:“嶺南是個好地方,資源還沒有被完全開發,長遠看有發展前景,而且壓力小,适合養老,我當年申請調回來有一部分原因是這些。”
“別的原因呢?”這話是毛毛問的。
周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因為你在這。”
陳迦南聽罷不禁笑了,她挽着外婆的胳膊,一起看窗外霓虹,長街,行人,有趣的小攤,有經過的一家人,小孩在跳。
毛毛有些酸了鼻子:“那些事不重要,開心就好。”
周然回以一個溫柔的笑。
“您這是第一次來嶺南嗎?”周然這回開口,好像一瞬間換了一種語氣,輕松,爽朗了許多,看着沈适道,“應該多瞧瞧我們這的鄉俗。”
“什麽鄉俗?”沈适問。
外婆這時候“哎呦”了一聲,拉着沈适的手,說:“你平時都在外邊,這回和囡囡辦了事兒,讓她多給你講講,帶你看看。”
沈适看向陳迦南,目光詢問。
陳迦南靜了靜,看着外婆說:“他平時很忙,還得經常加班,哪有時間聽我說這些,您把自己管好就行。”
“我不管,你媽管多累啊。”外婆說。
陳迦南:“好了我們今天不說這個,馬上就要到了,外婆您得跟緊我,不許亂跑,聽到了嗎?”
車裏又安靜起來。
大概過了五分鐘左右,車子拐進了一個小巷道,往前開出百來十米,停在一家挂着紅燈籠的門前。
一堆人下來,周然去停車。
晚風灌進脖子裏,陳迦南縮了縮,聽到裏邊有很多說話聲,大概也是很熱鬧的樣子。她正要去拉外婆的手,外婆卻握着沈适的手,往屋裏去。
毛毛“哎”了一聲:“外婆這是在看着孫女婿啊。”
陳迦南洩氣,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辦,只能将錯就錯,和毛毛一起往裏面走,道:“你兒子呢?”
“周晏康這個小王八蛋,這會兒怕是已經吃了一圈了。”
陳迦南笑:“我們快進去吧。”
剛進門,有一扇圓形的屏風擋着,走過去,就看見一個大院子,燈火通明,擺了十桌宴席,搭着臺子,臺子上有人唱戲。
“弄的真熱鬧。”陳迦南說。
院子裏有很多人,都是巷道的街坊,大多都是老人和小孩,鮮少有年輕人,卻也是和和氣氣,有說有笑。大紅燈籠高高挂了一圈,每一桌都擺好了酒菜,就等着入席了。小孩手裏拿着氣球,笑眯眯的在桌子下面鑽來鑽去,叫大人一陣好找。
周然媽穿着大紅羽絨服,笑着朝外婆走過來。
“大姐,您來了。毛毛給你點了你最愛看的折子戲,看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打麻将好不好?”周然媽七十歲,整天笑呵呵,看着像五十出頭。
“好好好。”外婆歪着頭,笑的特別慈祥,“小蓮等會兒就來了。”
陳迦南站在身後,眼睛有些濕。
周然媽帶他們坐到了第一桌,看折子戲最好的位置,接着就去忙別的事,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四周都是歡笑和戲曲,一桌人談笑風生。
外婆指着一個地方,對沈适說:“看看那邊房子,拾掇得漂亮不?紅紅火火的,看着就喜慶。”
沈适低頭:“您喜歡熱鬧。”
外婆笑笑:“你說熱鬧啊,倒也還好,有時候也愛清淨,可就是看着這些大紅喜慶的東西,那心裏呀,好像就沒啥難過的事兒了。”
陳迦南正在倒茶,聽他和外婆說話。
沈适問外婆:“您有難過的事兒嗎?”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笑着再看戲,看着臺子上的人穿着戲服唱了一出《四郎探母》,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你外公不愛看戲,可是我愛看,他就老陪着我看,看一晚上。”
這話是對陳迦南說的,可外婆的眼睛卻盯着戲臺。
“外公脾氣好,被你欺負了一輩子。”陳迦南看着外婆。
外婆的目光有些迷離,也不知道是看見了什麽,嘴上卻是笑的:“是啊,一輩子,趕明兒到了地下,我還是要欺負他。”
“您怎麽欺負?”這話是沈适問的。
外婆說:“我就是想問問他,那會兒怎麽不打個招呼,就那麽走了呢,他還沒看到囡囡結婚呢。”
陳迦南輕輕笑着,擦了擦眼角。
當年的外公已經是晚期,終日躺在床上受着病痛折磨。那個晚上大概是他們家最難熬的時候了,外婆坐在沙發上抽了一宿的煙,外公自個悄悄拔了針,走了。
“好了陳秀芹女士,我們看戲吧。”陳迦南說。
沈适接上話:“《四郎探母》,是好戲。”
陳迦南鼻子一頓酸楚,剛低下頭,沈适遞了一張紙巾過來。她看了那紙巾一眼,伸手拿了去。
宴席很快開始了,敲鑼打鼓唱大戲。
周然媽嫁的男人比她小三歲,兩人也算是中年相識的半路夫妻,後來各自離婚,這一回,也是拿出了捅破天的勇氣,辦婚禮。兩人的感情,看起來比想象中的好。
大戲唱了一半,周然媽站在戲臺上,拿着話筒,對街坊們說:“大家吃好喝好,吃不好不能走啊。”
衆人哄笑,大戲又唱起來。
外婆哼着小曲兒,拉着毛毛的兒子周晏康一起看,給小孩講故事,看着好好一個人,說話也不會颠三倒四了。
一桌桌人吃着,熱鬧着,笑的也喜慶。
陳迦南站了起來給外婆盛湯,順便也給沈适盛了一碗,他要笑不笑的看着她,也不說話,低頭默默喝起來。
宴過一半,周然和毛毛來敬酒。
陳迦南正在給康康剝蝦,一邊哄着外婆再喝點湯,一邊和毛毛說話,餘光裏,沈适和周然喝了好幾杯。
酒過三巡,兩個男人出去抽煙。
擁擠狹窄的巷道裏,路燈昏昏暗暗,落在地上,院牆隔了裏頭和外頭,裏頭熱火,外頭安靜,适合說話。
沈适咬了根煙,周然給他遞火。
“外婆的病,到時候可能要麻煩你了。”沈适說,“我會找專家過來,你就說是你朋友。”
周然理解:“好。”
“謝謝。”沈适說。
周然不好意思笑了:“您還跟我客氣什麽。”
“應該的。”
周然猶豫了片刻,道:“一直就想說兩句,現在沈氏的情況這麽嚴峻,您真的不能在這耽擱了。”
沈适抽着煙,沒有說話。
“大夥兒都還指望您指點江山呢。”周然說,“沈先生。”
沈适:“你怕沈氏倒了?”
周然沒吭聲。
沈适笑了笑,又抽了一口煙,眯着眼睛,擡頭看了一眼這嶺南的夜晚,天空亮亮堂堂,耳邊熱熱鬧鬧。
“這地方很好。”沈适說。
周然瞬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仿佛打了一針強心劑,嘴角的笑意漸漸溢開,道:“那您先呆會兒,我進去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去吧。”沈适說。
他把煙抽完,正要進去,迎面看見一個人出來,忽地頓住了腳,就這麽靜靜的看着她,也不說話。
陳迦南跨過門檻,站在門口。
她看着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好像又張不開口一樣,那目光像是永別一樣,有些憂傷。
有什麽東西“嗖”的一響,兩人都擡起頭。
夜晚的天空綻放了一束煙花,亮亮的,繞人的眼睛,接着又放了一束,煙花在天空絢爛綻開,照亮了她的臉頰。
沈适看着那張柔和的臉,凝視着。
院子裏的煙花放了一束又一束,聽見小孩“哇”的一聲叫喊,老太太們笑的聲音又大又好聽,紅紅火火的人間。
陳迦南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幾步。
她想起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的一切,想起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普普通通,沒什麽大事,一天下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一天,他們迷路,看茶花,閑晃,尬聊,繞小路,蹭飯,書記家的喪事,車胎被紮,打麻将,鄉下趕集,撞車,修車,剪頭發,有趣的,尴尬的,無聊的,傷感的,沉默的,憂傷的,平靜的,後來趕在傍晚回到了書店,參加古稀老人的婚禮。
這是個最普通平凡的一天。
她看着他,慢慢說:“現在是六點四十,開車走高速,到市區也就七點多,或許還能趕上,今晚八點是最後一趟開往京陽的飛機。”
沈适靜默良久,始終沒有開口。
陳迦南最後說:“票我買了,你盡快出發吧。”
她說完,轉身往屋裏走。
然後,聽見他說:“結婚吧,我們。”
陳迦南猛地僵住,沒回頭。
聽見他又道:“你不是問我,有什麽想要問你的嗎。”沈适看着她的背影,緩緩開口,又重複道,“結婚吧,我們。”
只有煙花在說話,砰的一聲。
陳迦南聽到自己的耳朵,耳鳴了好一會兒,又聽見院子裏外婆喊康康,過來。她鼻子一酸,眼眶濕潤。
她沒有回頭,輕聲說:“等你下次來嶺南的時候再說吧。”
說完就走了進去。
院子裏一片熱鬧的氣氛,老人門一起聽戲,小孩手裏拿着小煙火,轉着圈圈,閃閃的,戲臺上在唱《紅燈記》。
毛毛迎面走來,看她:“走了?”
陳迦南呆呆的:“你怎麽知道?”
“周然開車送他,剛去拿車。”
陳迦南輕輕“哦”了一聲,慢慢朝着外婆走,恍恍惚惚,眼神又漸漸一片清明。——下次再說,不過一句推辭。——或許,他們此生,再也見不到了。
“囡囡,點煙花來。”外婆叫她。
陳迦南深呼吸,輕輕笑了。
她走到外婆身邊,彎腰去拿康康手裏的煙花。外婆擡手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問她他去哪兒了。外婆一擡手,袖口露出來,手腕多了一串佛珠。
陳迦南眼睛半天愣着,眨了兩下,濕了。
“走了。”她對外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