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多情苦(十二)
醒來時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論劍大會早已結束,李家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光景。易潇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睡在林岫那間房裏。
過久的昏睡讓他腦子不太清醒,他看着熟悉的床幔,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恍然以為只是平常的一天。
但随即,記憶灌入腦海,他表情一僵,眼裏的光慢慢黯淡了。
那個小厮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小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臉色,告訴他他的金丹碎了,易潇臉色白了白,輕輕地應了一聲,垂下了眼簾。
傷口已被精心處理過,愈合得差不多了,躺着不動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痛,然而那種身體被利劍刺穿的尖銳痛楚卻仿佛已深深地烙印在了身體的記憶裏,稍一回想,便本能地感到恐懼。
金丹碎了,他以後大概再也無法修行了。
他從世界上和林岫最般配的人,變成了世界上最配不上林岫的人。
而這一切,竟然是林岫造成的。
多可笑。
小厮默默地現在床前,不敢多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易潇才低聲問:“這段時間,他有來看過我嗎?”
小厮吭哧一下,竟不敢看他的神情,低着頭說:“沒有。”
易潇怔了怔,旋即輕輕地笑了起來。笑聲扯動了傷口,牽起了一陣密密的疼,他的臉色又是一白,停了笑,慢慢地說:“果然。”
然而嘴上說着果然,想到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心髒卻還是被驟然爬上的濃重失望抓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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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通。
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他閉上眼睛,費力地回想兩人相識以來的種種,試圖從過往忽略的細節中找到蛛絲馬跡,然而一閉上眼,腦海裏盤旋不去地便只是林岫離去時的冷漠背影,和那幹脆利落的一劍。
而至于從前的談天說地,惺惺相惜,乃至于兩個月前的夜半短暫共枕,明明也相去不遠,卻顯得那樣模糊而虛幻,仿佛那只是他做的一場好夢。
可如果真的是夢,他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假如不是夢,林岫又怎麽會這麽對他?
左思右想,還是想不通。易潇扭過頭,盯住床邊候着的小厮,問:“當真是林岫叫你來服侍我的?”
小厮重重點頭,忙不疊道:“小的不敢瞞騙易公子您。”
“那他是怎麽說的?”
“公子說,見您如見他本尊,讓小的像服侍他一樣伺/候您。”
易潇沉默了一下,失神道:“那他又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呢?”
小厮不說話了。
事實上他也非常困惑。
他沒有告訴易潇的是,他是林岫最倚重的屬下,對且只對林岫忠心耿耿,一身修為也不弱。當初林岫讓他到易潇這邊來的時候曾經叮囑他說,要保護好易潇。
他當時以為是家族裏有人要對易潇不利,畢竟這麽多年待下來,他對家族的作風也多少有些明白。可沒想到,到頭來,家族沒出手,反倒是他那個一心要護住易潇的主子,給了人家致命一擊。
只是他縱然疑惑,也無法質疑什麽。何況林岫這兩個多月裏,根本就沒召見過他。
相對無言片刻,小厮想說點什麽,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是林易。
他先是替林岫道歉,而後遺憾地表示,易潇傷勢太重,他們已盡了全力,卻仍然無法挽回,只能在別的方面補償易潇。
又問易潇,待痊愈後可有什麽打算?若要走,李家會補償他足夠花費一輩子的財物和可以保他安全的一些手段,若要留,李家也會給他安排一個合适的位置。
總而言之,無論易潇提什麽要求,李家都會盡力滿足。
易潇扯了扯嘴角,搖頭不語。
林易便嘆息一聲,又停了片刻,無聲地走了。
又過了三個月,易潇終于可以勉強下床。
修士除了傷及生命本源,身體上再重的傷,原本也不需要養這麽久。但他金丹破碎,只能說曾經是個修士了。
沒了靈氣的滋養,他如今的身體又用不了太好的藥,傷勢愈合的速度極慢。
然而盡管傷口每天都在好轉,他卻總覺得是在慢慢惡化。
幾乎每一天醒來,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又比昨天虛弱了一點。血肉裏的靈氣時時刻刻都在散溢,那種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變弱的感覺令他心慌無比。
小厮是被房間裏傳來的“嗆啷”一聲響引進來的。
他一進門就看到易潇披頭散發地站在屋子裏,腳邊橫放着一把靈劍。他左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手腕,右手五指蜷曲,正在不可抑制地顫抖着,臉色蒼白得吓人,
是他在論劍大會上大放異彩時用的那一把。
小半年前,他拿着這把劍,連挑數人,一路凱歌,直闖進論劍大會前五名。
小半年後,他卻已經連勉強提起這把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聽到了小厮的腳步聲,卻沒有一點反應,沉默地彎下腰試圖把劍撿起來。
但怎麽可能撿得起來?反而差點被劍的重量帶得跌倒,小厮忙跑過去,把他扶到床榻上坐好。
易潇沒反抗,一語不發地任他動作。他只穿了一身中衣,低着頭坐在床沿上的時候,能讓人清晰地看到兩邊支棱的肩膀。
他仍保持着左手抓着右手腕的動作,像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
小厮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只能默默地把劍撿起來放到桌上,同時奇怪地想,當時易潇遭到重創,暈了過去,這把劍是遺落在了擂臺上,照理說應該是被家族收起來了,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出現在易潇的眼前?
易潇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他的傷口快痊愈了,漸漸地能在院子裏走個來回,可身體卻飛快地消瘦下去。
他來到白玉京的最初那段時間,總是在昏睡,可現在他每天清醒的時間卻開始變得越來越長。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經常會半夜下榻,走到窗邊,靜靜地看着夜色,一看就是大半夜。
小厮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他再也沒提過林岫的名字。
小厮覺得惋惜,畢竟他曾見過這位神采飛揚的樣子,不出意外的話,他原本應該是能和林岫并肩的人。
一只雛鳳,羽翮未豐,便要夭折了。
大概等傷勢痊愈後,易潇便要徹底消失在白玉京了。
金丹破碎,本就是無法挽回的。
易潇日複一日的消沉被有心人看在眼裏,他們很是滿意:對于修士而言,還有什麽是比修為更重要的,尤其是易潇這樣天賦出衆的少年天才,從天上掉到地上是個什麽滋味,便是他再看重林岫,也無法接受這種行為。
想來,要不了多久,他便會主動求去,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見林岫。
他再也影響不了林岫。
林易再次前來探望他,問他可有什麽願望。
易潇答:“讓林岫來見我。”
林易心裏一動,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的表情是近乎麻木的平靜。
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淪為廢人的現實,也已經徹底死心。
想見林岫,大概也只是出于最後的怨怼吧。
林易放下心來,嘆了口氣,答應了他。
不多時,林岫被林易領了進來,仍舊是如畫的眉眼,不染纖塵的白衣。
這是易潇熟悉的,也一直喜歡的樣子,但在林岫從門外走進來的一瞬,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擂臺上那雙比劍鋒更冷的眼睛。
那一剎那,他心裏竟然升起一股恐懼,差點想扭頭不看。
幸好,林岫擡眸望了過來,眼底并沒有那日令人遍體生寒的冷意。
是他熟悉的,美麗出塵的模樣。
易潇的心重重落下去。
他握了握拳,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其實不止一個問題。
他想問林岫為什麽要如此待他,為什麽這麽多天都不來見他,還想問林岫當初對他究竟有沒有一絲真心。
但他想問的不止一個問題,最終卻一個問題也沒問出來。
因為下一刻,他聽見林岫用那熟悉的,悅耳的聲音徐徐說:“抱歉,請問你是……?”
易潇的話一下子堵在了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