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道題
愛麗絲追着兔子,掉進了黑暗之中。
——《愛麗絲夢游仙境》
遇見死神的時候,我正企圖自殺。
在大幅洗練的藍布和一塊塊撕開的棉花,還有刺眼的日光之下,死亡簡直像個笑話。我坐在天臺角落,不過沒空傷春悲秋。大部分影視劇裏的天臺都顯得特別好看,實際上天臺是個又髒又積滿灰塵的地方,而且白天走上去,因為高,又沒陰影遮着,所以特別曬。
四十層高的樓頂,對一個自殺者來說已經足夠高了,而且你終于能擡起頭來看看藍天白雲,對于一個常年被摩天大樓擋住視線的人來說,這不算虧。
天臺有個突出的方塊,就是有救生梯可以爬上去的那個,那是儲水器。我靠在那個角落上,離死亡只有一點點距離。
這棟夠高的大樓自然也有攝像頭,比起動手黑了監視系統,想辦法躲開它會更簡單一點。如果被那玩意兒拍到,而你又沒什麽意志力的話,你就只剩下了一個選擇:被拉下去。
別說,這個招應該還是挺有用的,至少在這個單靠攝像頭就能破一堆案件的時代,它能有效減低自殺率。
于是死成了的那批人,不是會躲開攝像頭,就是意志力特別堅定的那一類。
……我屬于前者。
但是天臺上的陽光太刺眼,眼看我也呆不了多久了。雖然快死了的人不怕曬黑,但是它很刺眼。最後還要加上一個特別欠揍的念頭:為什麽快死了還要接受太陽的暴曬……
算了,那就這樣吧。我這麽想。想着這些,我走到了建築物的邊上,因為太高了,看不見底下的風景,也沒有什麽傳說中的迎風而去,事實上越高的地方風越大,仿佛四面都是鼓風機。
自殺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說白了的話,就是當你站在那裏的時候,你會覺得所有人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太陽很曬,日光直直照下來。
我在害怕,因為人類的求生欲望在作祟。我兩眼一閉打算跳下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把聲音。“等等!等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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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得睜開了眼睛,然後那個說話的人比我更快,立刻猛然一扯,我就被扯過去了。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然後發現那确實是個女孩子。一臉焦急,臉頰卻沒有血色,也沒有流汗,是一種死人一樣的白。
但有一種東西,說明了她的身份。
鐮刀。
黑色的鐮刀,鋒利的刀刃。不是角色扮演的道具,至少沒有人會心大到提着一把能斬死人的刀當成紙糊的玩意兒在街上走。然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跑上來的,但她不臉紅也不出汗,所以……
#為什麽死神會出現在陽光下#
#這年頭的心理治療都只能交給鬼了嗎#
她說,特別生氣的樣子:“你沒聽見嗎,我在喊你。”
聽見了。
但是通常沒人喊我,所以當有人喊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忽略,當成在喊別人……我沉默片刻,“你說完了?”
女孩子一愣,“說完了又怎樣?”
“等你說完了,你在這裏呆着,我繼續跳。”
我說。她一愣住,我就甩開她繼續往下跳。這一次,我跳成了。墜落的感覺果然很快,只有一瞬間,然後才一個眨眼,我又回到了天臺上。我站在原地,看到死神依然站在那裏,瞪着我。
“都說了你不要死!”她氣急敗壞,感覺嗓子要啞了,說完這話沒多久,仿佛又得意起來:“……你再死也沒用了,我已經拉住你了。”
“……拉住?”
“嗯,拉住。”
我:“你真的是死神?”
“啊,對。”她抓抓本來就夠亂的頭發:“死神的天賦技能,回到過去嘛。我拉着你回去了,你自然還在啊。”
我試着理清她說的話——死神的天賦技能是回到過去,所以她能夠讓別人回去,就像是按下了還原鍵一樣。我想了想,“對死人有用麽?”
“沒有。”她說。
“所以,只要我死得比你快,就沒用了?”
“對,沒錯——等等!停下!”
啪。就這樣,在下一次我跳下去的時候,死神又按了還原鍵,我甚至可以看清地面的人,和建築外牆了。然後就這樣還原了幾次以後,我們僵持在了原地,誰都沒理誰。
還原了很多次,我們都很累了。她坐在天臺邊上,我在離門近一點的地方。
我說:“唔……所以,你打算繼續?”
死神點頭,“我的職責就是讓你不跳下去……哦不對,是将你勸下去,再說別的事情。再說了,你還能怎麽跳下去?”
事實上,我說:“你能還原,主要是因為那把鐮刀。而如果我想弄,還有很多種辦法。”
“比如?”
“比如把你拖下去,然後同歸于盡。”
空氣寂靜了一會兒。樓頂太曬,死神的鐮刀更能晃瞎人的眼睛。死神皺眉,“這不對,我又不會死。”
我知道,我只是在瞎說。
事實上,就剛剛一連跳了三十八次樓,我的力氣也差不多耗盡了。我記得那時候,我抱的是什麽想法——我在想,既然沒什麽好做,那就等她說完,我再糊弄一下她,或許我就能找到機會跳下去了。
于是我問:“死神什麽時候開始幹心理輔導的活了?”
“嚴格的說,我不是幹這個的,”死神說,似乎忽然覺得有點奇怪,擡眼望過來:“話說……你願意聽了?”
“嗯——嗯。”我低頭,聲音壓得有點低。
死神道:“你願意聽,那就最好了。事實上,我只是見習死神。我的前三任合作者,都死了。你是第四個。”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失落,忽然之間遮着陽光走近來:“哎,你既然不自殺,那我們下去吧?”
我搖頭,“不。”
事實上,我只是想趁你不在意,找個機會去死而已。我就是這麽想的,不過我沒說,然後,我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第四個?”我問。
如果要和人聊天,一個很有用的小秘訣是少說話。你不說話,他們就自己說得不亦樂乎了。雖然我很少這麽做。死神走過來,看似很自來熟的湊近,晃晃悠悠的說起話來:“嗯,第四個。話說回來,你沒收到郵件嗎?”
郵件?——郵件有很多封,但是沒有地獄寄來的。
“對啊,郵件。你被黑白錄取了,我們發了短信和電郵,甚至還寄了信。”她說話的時候,顯得特別自在,一條腿曲起來去,另一條腿伸直。“不過你顯然沒收到,如果收到了你不會自殺的,對吧?”
“不,”我想了想,“收到了也會。”
這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讓她一時不知該怎麽接。我繼續發出音節:“黑白?”
“黑白是一個部門,唔,和地府連接的那種。”死神說,她說得特別順,顯然不是第一次說了。所以她說的是真的,她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地府、地獄、冥界——随便你怎麽說,就是死人呆着的那個地方。”
她将鐮刀立起來,試圖用那個明顯和一根棍子沒什麽不同的東西遮住陽光。日光落到她的眼睫毛上,已經會反光了。碰巧這時候雲遮住了太陽,就沒那麽曬了。于是她像一只貓一樣,眯起眼睛,往後一靠。
她和我躲在那個儲水器後,像兩個在天臺乘涼的學生。
她說話的語氣很漫不經心:“然後,黑白的工作有兩種。不過到時候進那個部門,都差不多,都是和死人打交道的。這行有點像查案,不過我們查案的方式和別人不太一樣。然後要求,唔,不說這個,反正你已經通過了。”
“我想起來了,”我悶悶地說,“離這裏有十個地鐵站遠的那個地方?”
“對啊,”死神說,“我是見習死神,是你的工作搭檔。前頭分配給我的那三個,全部都死了。”
我沉默,很難見到這麽倒黴的人了,不,應該說她不是人,是鬼。“所以你來找我?”
“嗯呀,來找你,”她特別認真的點點頭,看起來年紀不大,但眯起眼睛的時候還挺能糊弄人。“這不是正規程序,不過說真的還好。”
死神。
這就是整件事情的開端,一個死神在試圖勸一個自殺者別死。而她這麽做是因為,我們是搭檔。
我低下頭苦笑了一下,連自己都覺得落魄:“那……我的工作內容?”
“你猜,和你有關的。”她想了想,“也和我有關。”
“和死人有關,和地府有關?”
“嗯。”
我再想了想:“和活人有關,和現實有關?”
她繼續點頭,“嗯。”随即皺眉,“你問得很奇怪啊。”
“不,”我搖頭:“和生死牽涉的事情很多,但能說出口的很少。”
我再想了想,“那是個政府部門——所以,是查案?”
“對啊,”死神點頭,沒覺得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然後她道:“你猜得到嗎?”
我說:“猜不到。要不你說?”
死神嘆了口氣,看起來有點失望。然後她重新豎起那把鐮刀,因為剛剛遮着太陽的那朵雲又飄開了。
在鐮刀半遮半不遮的陰影之下,她說:
“——調查自殺者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