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公元九一四年。
戰事止息後,已經平靜了一年的契丹與梁國邊界上,小摩擦仍然不斷,但由于雙方上層的刻意壓制,并沒有爆發大規模沖突的跡象。
荒原上,孤零零長着一棵楊樹,樹蔭下坐着一個黑衣人,一動不動。
一只灰色皮毛的野兔猛地蹿出草叢,在身後一群獵犬的狂吠中慌不擇路一頭鑽進黑衣人袍襟底下。
黑衣人慢慢睜開眼睛,懶洋洋地笑了笑,彎腰伸手到自己靴子旁邊,手一抄,已然揪住那兔子耳朵,高高舉起。
獵犬們在他身旁圍成一圈,吠叫聲此起彼伏,卻都不敢沖上前去。
後面獵手們也已經策馬趕到,領頭的是個眉目清秀的年輕将領。
黑衣人看看手中兔子,又看看那年輕将領,笑道:“方将軍倒是好興致。”
方将軍急忙飛身下馬,向黑衣人一拱手:“在下不知文将軍在此歇息,多有驚擾,還請文将軍海涵。”
所有獵手都是他的屬下,這時候也都下得馬來,齊嶄嶄拱手行禮。
“沒事,你們好好玩吧。”文諾手一松,兔子跌落在地,打一個滾,朝西北角方向蹿了出去,那些獵犬又急忙忙追了上去。
方将軍猶豫了一下,再次拱手告罪,方才攏過缰繩,走出幾步後翻身上馬馳騁而去。
他的屬下也跟着一個個上馬,一陣忙亂後紛紛離開。
落在後面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校尉,嗓門倒是不小:“MD咱們将軍是倚仗軍功一仗仗打出來的将軍,憑什麽要在這狐貍精跟前低三下四?這種賤人也配做将軍了?我呸!”
已經馳出十數尺的方将軍突然撥轉馬頭,來到那個口出妄言的下屬跟前,馬鞭“唰”地抽了過去:“張十四,你在胡說什麽?”
張十四顯然沒料到自己的話會落在上司耳朵裏,更沒料到上司會為此動怒,一時呆在原地,眼看着那馬鞭向自己面門抽來,竟不知閃避。
Advertisement
馬鞭離小校尉臉不足半尺的當兒,橫空飛來一粒小石子,“叮”地一聲擊在方将軍執鞭的手腕上。馬鞭頓時失了準頭,只抽中了張十四的肩頭。
方可續再次下馬,單膝跪下:“文将軍,在下治軍無方,多有得罪,請文将軍治罪。”
文諾扔掉手裏另外兩粒小石子,上前扶住可續:“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不知他想起什麽,轉向張十四的方向淡然一笑,“就算你擋得住他這麽說,又如何禁得了他這麽想?何必為我得罪人?”
方将軍仰頭望着那溫柔如水的容顏,一時竟然呆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府中,天色已經全黑了。門前連燈都沒掌,也沒人招呼文諾,倒是仆從小落聽見門響跑了過來:“爺您回來了?”
“嗯。”文諾淡淡地應聲,将馬缰交給他,“帶踏雪去馬廄,弄點吃的。”
小落“喔”了一聲,略一愣神,又問道:“爺您是說給馬弄吃的嗎?”
文諾正朝東廂房走,聞言回頭道:“當然是給馬吃的,我不餓。”
小落再“喔”一聲,牽了馬往後院去了。
所有被派到文府來服侍的仆從當中,也只有小落這樣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會自然而然流露出對文諾的關心。其餘人等,哪一個不是滿腹牢騷忿忿不平,覺得被指派到這兒來是倒了八輩子黴,心裏早把這個媚顏惑主的家夥罵了千萬遍。
進入房內,文諾拿起茶壺來晃了晃,果然,是空的。他搖搖頭,自己端起茶盤朝夥房走去。
夥房裏黑乎乎冷冰冰的,爐火都熄滅了。
文諾重新打着火,将铫子擱在竈上,忽然覺得肚子裏咕咕叫起來,方才沒感覺到的饑餓這時候來發作了。
他在櫥櫃裏翻了一陣,找出一卷生挂面,大概是廚子老王做飯時剩下的。
水已經燒開了,小文将軍猶豫了一下,找出只鍋來,開始動手燒面條。
“多做點,我也餓了。”
突如其來的人聲讓文諾險些把鍋都給打了,他一彎身,從靴筒子裏抽出匕首,朝那個陌生聲音的方向就撲了上去。
那人吓得一縮脖子,避開了刀鋒,矮身從側邊閃到文諾身後,卻又差點被對方橫掃過來的肘尖給戳中,不由冷汗直冒,急忙施展身手,利用自己已經習慣黑暗的優勢,幾個來回,終于将文諾整個人擠到牆角。
“你TM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文諾聞聲一愣,舉到半空的匕首就此頓住。這個聲音,似乎并不完全陌生。
對方見他停手,咋着膽子湊到他跟前,兩人鼻尖幾乎都要挨上了。
火光只照亮了那年輕人的半邊臉,卻已經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那份不同凡響的英俊帥氣。
“林執事?”
林之安長嘆一聲,抹一把汗:“你這不是故意寒碜我嗎?我早就沒做那個好死不死的執事官了!話說回來,當初要不是我通風報信,吳大将軍能那麽容易就把你從那死BT手裏救下來?這還不能算我将功贖罪嗎,你能不能就別再記恨當年我抽你那事了?”
月上柳梢頭,窗內熱氣騰騰。
之安坐在桌前,滿懷高興地挑起一筷子面條,吸溜一下咽下肚去,然後做了個鬼臉,瞪大眼睛看着坐在對面的文諾:“殺了你家廚子得了!居然連鹽都不給你留!”
被他一說,文諾才忽然省起:“哎呀我忘了放鹽!”
之安同情地看着他:“你幹嘛不肯呆在宮裏?你根本就照顧不好自己,在那兒最起碼梁王不會讓你餓着吧。”
文諾拿了鹽罐過來,一面研究該放多少一面答道:“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說着手一抖,半罐子鹽倒進了之安的面碗中。
之安哀嚎一聲:“你丫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
文諾擱下鹽罐,滿臉嚴肅:“說吧,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之安擡起頭:“你怎麽知道我找你有事?”
文諾有些不耐煩地轉開頭:“我在楚國呆了那麽久,從沒見你來找我敘舊。”
小沈頭領慢慢放下筷子,直視着對方眼睛:“是,我有事求你。你會答應嗎?”
沉默。
之安苦笑一聲:“我早料到沒那麽容易。不過,這事只有找你。”
“你不賣關子會死啊?”文諾站起身,語氣很是不滿,“不就是想讓我為你引見梁王嗎?”
一向覺得自己很聰明的小沈林頭領驚悚了:“你又怎麽知道我想見梁王的?”
文諾走到窗前,仰頭望着天空中一輪新月,淡藍色月華灑在他側臉上,優美如畫:“打敗了耶律,卻被也速臺占去了地盤,以你的脾氣,會善罷甘休?這段時間,只怕是一直在養精蓄銳圖謀再戰吧?”
小林頭領幹咽了一下:“那你是幫,還是不幫?”
窗前人影一動未動,停了半晌,方才答道:“你想過沒有,也速臺若被吞并,契丹就只剩你們鞣然可與耶律抗衡了?”
年輕頭領氣沖沖道:“那又怎樣?耶律已經被打殘了,也速臺之後,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們!”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太沖,呼一口氣又道,“當然,我們會與梁王簽訂協議,互不侵犯永世和睦。”
文諾轉過身,冷冷道:“這話可笑!雙方實力不均衡時,談何永世和睦?就像現在的也速臺,你們會跟他們和睦嗎?”
之安洩了氣:“你不想幫忙?”
文諾看着那張帥臉上流露出的沮喪,忽然撲哧一笑:“我什麽時候說不幫忙了?你且別慌,明日我帶你進宮。”
小林頭領喜出望外,猛地一個虎跳,蹿到文諾跟前,仗着身高腿長,竟一把将他抱得離開了地面!
完全沒想到這位堂堂一部頭領會如此孩子氣,文諾吓了一跳,擡手在之安頭頂上敲了兩下:“你瘋了?放手!”
之安不放手,擡起臉認認真真看着懷中人:“真奇怪,你笑起來和不笑的時候就像兩個人,一點都不像的。”
文諾淡淡回道:“你笑與不笑都一樣,一樣冒傻氣。”
“好哇你敢笑話我!”
冒傻氣的人索性抱着他轉起圈來,引來惱羞成怒的文諾一陣痛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