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勞動所得
裴航在路邊站了五分鐘,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行駛過來,緩緩停在了路邊。
車窗貼了膜,外頭的人都看不見裏頭,按理講這樣子是會被攔下來罰款加扣分,卻不知車主用了什麽手段讓這車還能大搖大擺地抛頭露面。
裴航認不出車牌,就見謝一雲先從副駕上下來,然後是開車的人,看着十分面生——廢話,他總共就去了天華兩次,上班才只一天,能認得什麽人?
但他不認得對方,對方卻知道他。
而且很不爽的模樣。
謝一雲往路邊兒一站,說:“餘文,把鑰匙給小裴。”
裴航隐隐約約記得謝一雲提過這名字,似乎是個什麽主管,好像是穆淩還沒退出江湖時就跟着的老人,堪稱多年心腹。
那被稱為餘文的男人三十多歲,不俊不醜,就是沒什麽好臉色。
他幾乎是把鑰匙丢給了裴航,說:“照顧好老板,要是出什麽纰漏我饒不了你。”
裴航單手接住那呼呼打來的鑰匙,臉上不見喜怒。此時天色很晚了,他又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下,面孔被勾勒出分明的棱角,帶着一股陰沉又滲人的氣勢。
餘文本想再放幾句狠話吓唬新人,結果與他的視線一對,竟一時沒說得出話。
謝一雲也是頭次見裴航如此陰桀的模樣,他倒也沒覺得受了欺騙,愣了一下就想到要圓場。
這時後座的門緩緩打開,一只蒼白的手搭在了門上,穆淩從車裏站了起來。
他沒穿外套,裏頭的白襯衫在黑夜裏簡直要發光,臉也是半隐在陰影裏,但和裴航不同,他的輪廓是十分柔和的,被光線一切割,眉眼精致如描畫一般。
他關上車門走過來,寬肩細腰大長腿,即使在晚上也着實讓人眼前一亮。
再近了些,就是那張不見一絲皺紋的娃娃臉。
約莫是下午說了太多話,穆淩臉上帶着疲憊,手臂搭了件衣服,他頭發淩亂,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就像個剛下班的社畜,連那股攝人的威嚴都沒了,整個人蔫蔫的。
裴航身上的淩厲一點一點蟄伏下去,等穆淩到他面前時,他幾乎是乖巧地喚了一聲“老板”。
穆淩仿佛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視線投向餘文。
後者在他面前立刻就無限矮小下去,全身都緊繃起來:“老板……”
穆淩對他做了個手勢,幾十年的下屬就是有這種的默契,餘文看懂他的意思之後,頓時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謝一雲說:“那,我們就先走了。”
穆淩閉上眼睛微微颔首,謝一雲走了兩步,不放心地折回來,把裴航拉到一邊。
他說:“你仔細點,大伯有低血糖,他自己不說,我路上感覺不對勁才想着讓你趕緊帶他去吃東西。”
裴航誠懇地說:“謝總,你不如一次性把老板的毛病都交代了,免得哪天突然犯起急病來把我吓死。”
謝一雲也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說:“別的也沒什麽了,就是他聲帶受過傷,不能吃刺激東西,還有……”
餘文催促了他一聲。
他當然不是自己等得不耐煩了,而是穆淩臉色實在難看,謝一雲只得先停下來,道:“我回頭微信上跟你詳細講。”
裴航挽留了一句:“你不一起來?”
“不了不了,”謝一雲說,“我耽誤一下午的事了,在辦公室裏用零食墊墊就行,先走了。”
天華就在裴航學校附近,他倆把車留下,自己刷了路邊的共享單車,風馳電掣地騎走了。
裴航甩着鑰匙,他剛才摸了一把,除了車鑰匙之外還有門鑰匙,看來是投喂完穆淩還要把他送回家去。
裴航覺得謝一雲也真是不容易,他那神色很明顯工作已經十萬火急了,硬是親自在警局守了一下午,實在沒空了還要對他千叮萬囑,仿佛他大伯是玻璃做的,稍不注意就碎了。
現在這玻璃似的總裁落在他手裏,裴航腦中轉過幾個陰暗想法,又被他自己掐掉。
先不說他打不打得過穆淩——這家夥的手法明顯就是沖着殺人去的,沒準真沾過人命——裴航做卧底本來也沒特別認真,能找到他們不正當競争的證據最好,找不到也就當積累工作經驗。雖說一個倒下的穆淩對天華來說确實是沉重的打擊,但裴航不至于為此特意謀害他。
所以他走到穆淩身邊,見他臉上真的沒有一絲血色時,确實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擔心。
穆淩還是毫無波瀾的樣子,只把搭着衣服的手略往他那邊遞了遞。
裴航下意識想到要幫總裁拿衣服,結果一碰之下觸感硬梆梆的,揭開一看,穆淩手裏拿一根鐵棍,被衣服包着。
裴航:“………”
他差點以為總裁玩了一手圖窮匕見,準備來打爆他這個卧底的狗頭。
然而再仔細一認,那鐵棍分明是下午打架的時候,穆淩從對方手裏奪過來的。
他赤手空拳就能放倒一批人,有了鐵棍更是如虎添翼,動作流暢自如,氣定神閑,整場下來帥得一批。
但也不至于現在還拿着這玩意兒吧。
這是為了紀念還是沒打夠啊?
也許是精神不濟,穆淩說話沒什麽力氣,聲音都飄了:“局長說別把這東西留在他那兒,讓我帶走。”
裴航無語地接過去,他的手碰上了穆淩的,只覺得十分冰涼。索性就一把握住,拉着他往面館走去。
這個時候店裏基本沒幾個客人了。
周湮早跑回去肝畢設,肖珊珊還在。
她不光還在,還又加了個肉夾馍。
裴航把穆淩安置在她對面,肖珊珊心不在焉地對他打了個招呼。
穆淩也點了招牌黃魚面,裴航特意去後廚說別加胡椒粉,又去幫穆總拿碗筷。
“打擾到你們了。”穆淩客客氣氣說。
肖珊珊吃不出面食味道,把肉夾馍浸在澆頭殘餘的湯汁裏,擡頭看了他一眼。
“不打擾。”她面帶疑惑地回道。
他們學校有兩個校區,裴航所在的校區裏大多是藝術表演類的學院,高顏值的人很多,哪怕肖珊珊這樣的美人,在學校附近吃飯也不是很引人注目。
但穆淩一進來,他們這桌收到的視線卻是比之前多了許多。
裴航到他身邊坐下,不多時面也上來,熱氣騰騰的一大碗,湯色奶白,魚肉并着嫩筍小菜蓋在面上,筷子一挑就蒸騰出大團熱氣。
裴航取小碗來撥了點面進去,又盛了小半碗湯,稍稍舀了幾下推給穆淩。
肖珊珊已經吃完了,也沒急着走,在對面正襟危坐地沉思片刻,突然說:“我要轉系。”
裴航又要了個碗繼續給穆淩涼面,聽到這話手下一頓:“為啥?”
肖珊珊說:“我看見你室友的慘狀,就能想到三年後我也會和他一樣失去最寶貴的東西。”
裴航想到每天回家都看見周湮在裝死,不由得問:“莫非是生活的希望?”
肖珊珊沉痛地說:“是頭發。”
裴航……裴航竟無法反駁。
穆淩充耳不聞,專心吃面。
肖珊珊說:“我覺得我也是可以靠臉吃飯的,說實話,我每次出來吃飯,旁邊都有人在偷看我。”
裴航說:“如果有人從六點吃到九點中間還不帶中場休息,我也會忍不住偷看的。”
穆淩被湯嗆了一下。
裴航給他順了順背,肖珊珊無視了他的話,右手握拳擊在左手掌中,說:“我要出道。”
裴航差點就說好啊,我大哥歡迎你。
畢竟連戎現在還是時不時提起這茬,令他煩不勝煩。
好歹最後一刻他想起旁邊坐了個誰,就算想收人也不能往東昇拐,沉默兩秒,他不甘不願地轉身問:“老板您怎麽看?”
肖珊珊自然沒把這個娃娃臉跟傳說中的天華總裁聯系到一起,而穆淩咽下嘴裏的食物,不緊不慢地把這姑娘打量了兩眼,微微搖頭,輕聲說:“你不适合。”
肖珊珊說:“為什麽?我臉不行?大家都說我長得像個模板。”
………這是什麽形容方式。
裴航還沒吐槽,穆淩又不緊不慢說:“你攻擊性太強,不适合。”
這次不光裴航,肖珊珊自己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穆淩卻不再說話,把空碗一推,攬過裴航給他準備的第二只小碗——那态度十分理所當然,裴航愣了一下,趕緊繼續幫他挑面去了。
他們最後走的時候,人家面館都快打烊了。
這裏是學校後門,肖珊珊也不要裴航再送,兩人加了個好友,交換了一下下次遇見姓楊的絕不輕易放過的決心,便在友好而熱烈的氛圍中戀戀不舍地告別了。
他跟肖珊珊依依惜別之時,總裁就在一邊百無聊賴地把玩那根鐵棍——面館老板也不允許這玩意兒留在店裏,讓他們帶走。
這是見過血的兇器,裴航覺得不能亂扔,當然他也沒想好怎麽處理,就讓穆淩先拿着。
他還在目送肖珊珊,穆淩喊了他一聲。
“裴航,”穆淩說,“過來看。”
他手裏的鐵棍變成了兩半。
裴航:“…………”
穆淩的眼神在路燈下顯得十分無辜。
他說:“這個是能拆開的。”
裴航擡高他的手對光一照,說:“裏面有東西。”
穆淩十分有行動力,直接把那半截鐵棍往地上一磕———
倒出來一堆皺巴巴的零鈔,有大有小,數目不一。
裴航:“………”
穆淩:“………”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長江市長江大橋。
一陣晚風吹過,鈔票與落葉混在一處,無比凄涼。
半晌,穆淩終于慢慢反應了過來,他想起什麽,說:“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搶了他的錢。”
他看着裴航,十分困惑,又認真地問:“這算搶劫嗎?”
裴航把那些碎鈔一一拾起來,點數發現也就一包煙,他把那疊錢塞進穆淩的上衣口袋。然後運用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識認真思考了下,回答總裁:
“不,這是你勞動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