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偶像(六)
“當年瞿先生舊疾複發,他的學生許宛靈侍奉在病榻前。宛靈對瞿先生情根深種,待到他病故,本想跟着一起死,卻又不知道從哪裏聽說瞿先生的朱雀筆可以賦予死物靈魂,于是在給瞿先生下葬後,她悄悄取走了朱雀筆和困靈鎖。而後花費數十年時間雕刻沉木,以朱雀筆點睛,才塑造了我。”
瞿栖溫和的聲音中帶着寥寥哀思,輕描淡寫間,将往事道來。
“數十年?”吳羌羌咋舌,“雕個木頭那麽久啊……”
小喬冷哼,“我老師哪裏是那麽好複刻的。”
“對。”瞿栖說:“宛靈視瞿先生如生命,所以容不得有半點瑕疵,修修改改,才成了我現在的模樣。但是朱雀筆雖然有活死物的神通,我畢竟不是真正的人。朱雀筆點睛之後,過不了半月,木頭就會開始腐爛,她就只能重做,于是……”
“于是她想了一個辦法,讓你去當明星,吸收粉絲的念力。”商四說着,“就像佛教裏的泥塑金身,有了這些念力加持,你的身體就可以保持不腐,對不對?”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四爺。沒錯,以前她給我修過小廟,但收效甚微,于是,我就出來當了明星。”
“可是粉絲再怎麽狂熱,那跟信徒的念力還是有所區別的啊?”吳羌羌不解。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那全中國那麽多明星,豈不都成仙了?
“是骨香,她有一截骨香。”瞿栖解釋道,“這骨香似乎能把粉絲的狂熱轉化成念力加持在我身上。”
“誰的骨?”商四問。
瞿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就這樣以瞿栖的名義活了下來。”
“但是替代品終究只是替代品。”小喬語含嘲諷。
瞿栖的笑容閃過一絲苦澀,但他終究還是笑着,既不反駁,也不生氣,只是緩緩地陳述一個事實,“是啊,所以我只是瞿栖,而不是瞿清衡。”
“你知道就好。”小喬轉身抱起狗,眼神裏還是有殺意閃爍,“許宛靈呢?死了?”
許宛靈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一百年過去不可能還活着。瞿栖點點頭,就聽小喬又問:“你殺的,還是她自殺的?”
自殺或者被殺,小喬沒有給許宛靈留第三種可能,事實也正如他這殘忍想法一樣——許宛靈是自殺的。
“她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所以預先用困靈鎖布好了陣,在陣中自殺,這樣,她的魂魄就能永久地留在陽間。但……”瞿栖嘆了口氣,“但也永遠被困在困靈鎖裏,如果不是她昨天感受到了四爺的存在,催促我帶着她離開,可能到現在也還在那裏。”
聞言,商四皺了皺眉,“她是怎麽感知到我的?”
商四最想不通的就是這個,許宛靈雖然死了,變成了靈體狀态,可以感知到很多她以前感知不到的東西。但是她被困在鎖內,困靈鎖本身就有隔絕氣息的功效,她又怎麽能感知到商四呢?
瞿栖搖搖頭,“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
“把困靈鎖給我,我自己問她。”商四伸手。白天他把瞿栖帶回來之後,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收繳,就收到了小喬的威脅短信,所以現在那兩樣東西還在瞿栖身上。
瞿栖猶豫着,說:“她真的只是太愛瞿先生了,所做的一切并沒有惡意,從頭到尾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所以你現在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裏,跟我說話。”商四說。
然而瞿栖抿着唇,沉默。商四皺了皺眉,忽然間想到什麽,神色驟變。右手擡起,五指微張,商四直接将瞿栖抓過來,掐住他的脖子,問:“困靈鎖和朱雀筆不在你身上?”
“不……”瞿栖呼吸困難,露出一絲痛苦神色。
大家看着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愣住了。商四眯起眼,再問:“在,還是不在?”
“咳、不……不在……”瞿栖艱難地說着,臉色漲得通紅。
陸知非察覺不對勁從廚房出來,就看到商四沉着張臉随手将瞿栖丢在一旁,大袖一甩,指尖隐約有黑氣缭繞,“我好像警告過你,我的脾氣不是太好。”
瞿栖坐在地上緩過一口氣,“咳、咳……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能拿宛靈去賭,我得保護她……”
“保護她?”商四好像聽到什麽笑話,“既然困靈鎖不在你身上,那必然有另外的人拿着它逃走了。這個人是誰?無非是許宛靈制造出來的另一個瞿栖。所以不是你保護她,而是她抛棄了你。”
瞿栖沒有反駁,眼中所有的哀傷都內斂,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溫和,“我本來就只是個失敗品,真正的瞿清衡淡泊名利,怎麽會是個出來抛頭露面的戲子呢?”
商四氣啊,看着這樣的瞿栖,更氣,“老子怎麽不知道瞿清衡這麽不食人間煙火了?”
“我老師本來就很好。”小喬說。
“大人說話,小孩兒閉嘴。”商四瞪他一眼。
小喬不甘示弱,也瞪回去。
商四覺得不管教不行了,可是掃了一眼,書齋裏只有一只整天不着調的雞、兩條只會吐泡泡賣萌的魚,還有一把老竹子,于是只好……
“陸知非,你給我看着他。讓他抄《論語》,抄不完不準吃飯。”商四說着,又抓起瞿栖,“你跟我走。”
小喬急忙也想跟上,可商四臨走之時甩下一道結界,這下可好,誰都走不了。
此時晚風徐徐,故宮的城牆上,一輪明月照璧人。這裏遠離了長安街的燈火輝煌,也沒有困靈鎖內的逼仄黑暗,穿着旗袍的美麗佳人靠在心愛之人的肩膀上,纖細小腿從院牆上垂下,晃啊晃,伴随着輕輕的哼唱,仿佛回到了那久遠的少女時光。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搖啊搖……”佳人目光落在空處,仿佛在看着那座永遠都回不去的外婆橋。故鄉的水啊,從橋下緩緩流淌,橋上的人,是否還在等她回去?
“老師,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上海?”她輕聲問。
“你想回家了嗎?”男人低頭看她,目光溫柔,恰似月光,“當初叫你不要跟來,你偏要來。從上海到北平,你一個姑娘,該吃多少苦。”
“我樂意的。”許宛靈閉上眼,那些故鄉舊影悉數淡去。是啊,她樂意的,那就怪不了誰。她下意識地往老師身邊縮了縮,緊緊地依偎着他,尋求片刻溫暖。
她是開心的,瞿清衡從未像現在這樣安靜地讓她靠着,共享歲月無聲。
她又是哀傷的,看着地上孤單的影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将魂歸何處。
諸事苦,諸事樂,一切如夢幻泡影。
“老師,如果你還活着,你會開心嗎?”許宛靈抱着他的胳膊,問。
晚風吹過瞿清衡的頭發,那副金邊眼睛上,倒映着長安街輝煌的燈火,他轉過頭來,“傻瓜,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那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
許宛靈笑着,眼角卻沁出淚光,“老師,我……”
“噓。”瞿清衡伸手抵在唇邊,“我都知道。你先別說話,有人來了。”
語畢,瞿清衡站起來,就見圍牆的另一端,有人踏月而來。
“你是誰?”那人着一身刺金的寬袍大袖,氣勢可怖。
“我是你的朋友,瞿清衡。”瞿清衡微笑,那笑容一如清風明月,“你不認得我了嗎?商四。”
商四勾起嘴角,“我可不記得有你這麽個木頭做的朋友。”
“跟他廢那麽多話幹什麽?”星君的聲音在瞿清衡身後響起。瞿清衡往後瞥了一眼,道:“原來星君也來了,兩位大駕光臨,瞿某受寵若驚。”
星君冷哼一聲,看向許宛靈,聲音森冷,“許宛靈,你陽壽已盡,為何還在人間滞留。快随我回去,還能投胎轉世。”
“不,我不走。”許宛靈往瞿清衡身上靠了靠,“我要留在老師身邊。”
瞿清衡虛握住她的手,“放心,沒事的。”
“少廢話。”看他們在這兒你侬我侬,星君的臉一黑,雙手結印,許宛靈的身體立刻開始化為光點消散。
“等等!”這時,瞿栖終于從遠處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看着全身散發着微光的許宛靈,神色大驚。瞿清衡瞥了他一眼,手中困靈鎖一揚,飛快将許宛靈的靈體鎖住。
星君法術失效,臉更黑了,視線越過瞿清衡看向商四,“你要看到什麽時候?”
商四聳聳肩,“能者多勞咯,誰讓你每次打架都急吼吼的?”
星君氣結,“那你來。”
“但我有個問題。”商四說着,看向瞿清衡,“你們為什麽不跑呢?兩個人坐在這裏花前月下,好像等着我們來抓。還有,瞿栖說你才點睛沒幾天,可你居然會用困靈鎖,跟瞿栖那個木頭人可不一樣。你到底是誰?”
星君冷着臉說:“你這不是一個問題,是兩個問題。”
媽的,商四真想先打他一頓,“你閉嘴好嗎?這裏沒人要跟你說話。”
“哼。”星君抱臂,不說話了。
瞿清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兩位好生風趣,不過我确實是在這裏等你,商四。你,忘記我了嗎?”
商四看着他,打量了幾眼,然後說:“哦,忘了。不過打一打,可能就記起來了!”
話音落下,商四擡手就是一道法術照着他的臉打過去——既然确認對方是沖着他來的,那麽就不需要再顧慮什麽,也不需要廢話,打就是了。
星君雖然嘴上不饒人,可跟商四的默契卻有十成。商四動手的剎那,他的攻擊也出手了。
瞿清衡兩面受敵,卻沒有一絲驚懼。左右兩道攻擊來臨之時,将困靈鎖一收,整個人淩空倒退,瞬間躍上身後樹梢。
可他快,商四更快!
腿風刮過,樹葉震顫,搖碎一地光影。商四一腳踢在瞿清衡身上,落上枝桠時,卻又輕如無物。不,那樹葉還是抖了抖,因為商四的腳底有黑霧溢散。
那黑霧掙紮着向四周擴散,像被關押地底數百年的魑魅魍魉,争先恐後地爬出來,向瞿清衡湧去。瞿清衡想要躲閃,可是星君的法術當頭罩來,将他瞬間困在原地。
瞿清衡揉了揉剛剛被商四踹到的地方,喘着氣,已是沒有什麽抵抗的能力。
商四微微皺眉,這瞿清衡也太不禁打,不對勁。但他的攻擊沒有停,那些黑霧凝成無數箭矢,轉眼便到了瞿清衡頭頂。
電光火石之間,瞿清衡手中的困靈鎖忽然光芒大盛。商四下意識擡手遮了一下,待那光芒斂去,就見許宛靈抱住了瞿清衡,擋下了大半的箭矢。還有一小半則依舊刺入瞿清衡體內,木頭不會流血,但它會壞。
商四眸光微沉,停下手,袖口靜靜垂下的同時,那些插在許宛靈身上的箭矢全部收回。然而,伴随着那些箭矢拔出體外的還有細碎的光點,許宛靈本就因為星君的法術而變得不穩定的靈體,終于開始潰散了。
“魯莽!”星君怒。他深知商四法力無邊,許宛靈的靈體若被他擊潰,那就再沒有重入輪回的可能。可原本許宛靈沒有害過人,按理說是可以再世為人的。
數千年光陰,星君見多了這樣不自量力、自诩癡情的人或妖,可無論經歷多少次,他還是不能理解。
“老師……”許宛靈卻恍若未聞,用她那雙漸趨透明的手撫上瞿清衡的臉頰,喃喃說道:“老師,你愛過我嗎?”
瞿清衡抱着她跪在樹幹上,虛握住她的手,神情溫柔,“我愛你,宛靈。”
然而許宛靈沒有露出瞿清衡想象中的欣慰笑容,她哭了,哭得哀傷而絕望。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來不及墜入地面,便直接化為光點飄散,她哭着,不說話,也不再看他。
瞿清衡疑惑着,這時,樹下傳來一個聲音,“瞿先生不會待她那麽溫柔,也不會對她說‘我愛你’你終究不是他,那所有的溫柔都是殘忍。”
瞿清衡回頭,就見瞿栖站在樹下看着他們,因為跑過來跑得太快,還在喘着氣。瞿清衡轉頭看向即将消失的許宛靈,眼底的溫柔一點點散去,最終只剩下一個旁觀者的冷靜和疑惑,“我扮得真的不像嗎?”
許宛靈搖搖頭,沒有說話。瞿栖在樹下喊她的名字,她也沒有回頭。擡頭看着無數光點飄向夜空,她用一百年明白了一個道理——世間苦樂,不過求仁得仁。
搖啊搖,小船搖不回故裏,也終究搖不到那個人的心上。
許宛靈還記得那天下着雪,從上海到北平,她走過了一千幾百裏路,叩開他的家門。老師依舊穿着那件素色長衫,那雙洞明世事的眸子藏在鏡片後,看到她的那一刻,滿是詫異和無奈。
“宛靈,回去吧。”他這樣說。
可是回哪裏去呢?家?已經沒有家了。
他不知道,那座外婆橋已經淹沒在戰争的炮火裏。
一步踏出,許宛靈從樹上墜落。瞿栖急忙去接,可散落的光點還不等墜地,就被晚風帶走。瞿栖怔怔地看着,雙手頹然放下。
樹上的瞿清衡則還疑惑着,對于人類這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心思,表現出一萬個不理解。于是他回頭問商四,“你理解嗎?”
“我只在乎你究竟是誰。”商四沉聲。他現在幾乎可以斷定,是有人附身在許宛靈的木雕上。
“說出來就不好玩了。”瞿清衡拒絕回答,“你應該自己猜。”
“是你告訴許宛靈用朱雀筆可以活死物?”
“是。”
“也是你感知到我的存在,所以讓瞿栖轉移?”
“是。”
瞿清衡又笑着問:“猜出來了嗎?”
“沒有,我的仇人千千萬,我哪知道你是哪個?”商四歪頭。
“那我再給你一個提示——城郊字庫。去那裏,我想你會想起來的。”瞿清衡說着,聲音逐漸淡去。星君一看不對勁,立刻斷喝一聲,“哪裏走!”
一道攻擊打在瞿清衡身上,剎那間木屑橫飛,瞿清衡的身體炸裂成無數木塊,困靈鎖也随之落地。星君跳過去接住困靈鎖,眉頭微皺,“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