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連念初幹家政還是幹得很盡心的,既然那位大少爺一定要他做下午餐,他也正好可以拿靈湖水給對方治病。畢竟這一家的心結都出在汪予清的病上,只要他的病好了,汪家父母應該就不會只關心大兒子,不管小兒子過得怎麽樣了。
嗯,那些特別感人的家庭倫理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他這個身為局外人的家政也很重要的。他要負責在大公子病痛纏身,自暴自棄的時候講出他父母和弟弟背地裏付出的犧牲。然後他再拿出藥來治好汪予清的病,他們一家就可以抱頭痛哭一場,互相理解,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了。
這樣一來,汪予清的脾氣會随着身體康複而變好。汪家父母也不用把心全放在他身上,可以更關心一直忍辱負重,努力上進,為了家庭默默犧牲,而且天才橫溢,在他們未曾注意到的地方綻放出眩目光彩的小兒子了。
小有緣人心底最想要的就是這個吧?到那時他肯定會真心信仰上他這個神祗,讓岳兄的真靈得到解脫了!連念初閉上眼睛展望了一下光明美好的未來,輕快地走向廚房。
廚房裏已經占了幾個人,細一看正是下午跟着汪家夫婦回來的專業護理人員,林芝正坐在廚房外指揮他們把準備好的湯水和點心盛出來。
看見連念初過去,她便擺了擺手說:“不用你了,我事先叫清享齋煲好了黃芪乳鴿湯,你幫着送過去就行。你先去洗手,一定要洗足三分鐘,進去之後态度也要好,勸予清多吃一點,他要是發脾氣你就注意攔一下,千萬別讓他傷着自己。”
汪夫人竟不用他做飯,那就不能用靈湖的水和食材了。不過也不算大問題,不能在做菜時放水,那就在送菜時放吧。
那幾位專業人員盛好乳鴿湯,配上清淡的拌絲瓜和茯苓玫瑰小饅頭,放在一個漂亮的木質托盤上。連念初洗了手回來,正要端起托盤,那位女主人卻搶先一步端了起來,看着長子的房間,有些傷感地說:“我送到門外你再接過去吧,我幫你開門。”
一位深愛孩子的母親,在孩子拒絕她的親近後,還要忍着傷心把飯菜送到他門外,看着另一個人把她的心血端到兒子面前……诶,不對啊!這劇情酸爽是酸爽了,他在裏面扮演的角色怎麽不太對味兒呢?
他擺了擺頭,大步朝前走去。
汪予清的房間就在一樓,從廚房過來也沒幾步路。林芝卻恨不得把這幾步路走出半個小時來,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叮囑他不要端着菜說話,以免唾液飛濺進去;進去放下盤子就走,也別離汪予清太近,免得把身上的病毒傳染給他。
有這位汪夫人全程盯着,他倒不好往湯裏加料,只好将此事延後,先端了盤子進去。房裏的汪予清正支着下巴浏覽網頁,口中不時低聲吐出一個半個詞字,神情頗為嚴肅。
連念初掃了電腦屏幕一眼,上面開着一份文檔,內容約摸是某公司的季度財務報告,用的并不是本國文字,也不是汪予遲學的那種外語,不過在他看來都是一樣流暢。這家公司似乎幹得不錯,本季度的純利潤比上一季同比增長了8%以上,還開拓了幾條新的銷售渠道。
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麽興趣,随意掃過一眼,把盤子撂到桌上便要離開。
汪予清忽然擡手抓向他,只是速度不夠沒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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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大少爺身體似乎不像他母親說的那麽差,一抓失手很快又連上一擊。動作隐隐有幾分武術的架勢,手如鷹爪,架子很漂亮,當然還是摸不到他的衣角。
連續幾抓不中,汪念清便收起手,也沒什麽挫敗感,反倒挑起唇角,涼薄地笑了起來:“我進門時就看出你不是普通人。你的站姿十分挺拔,進退時下盤穩定,上半身都是挺直的,動作輕盈利落,眼珠漆黑明亮,這是練家子才有的特點。”
眼力不錯,一眼就看出他直了。雖然他是一株葉梗彎屈的王蓮,可是成精之後為了學會白蓮花的風彩,很是模仿了一陣那些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白荷花精的作派呢!
連念初微微一笑,一語不發地轉頭就走,那位大少爺卻朝他喊道:“你這樣的身手為什麽要留在這家裏當個看小孩的保姆?我身邊缺一個合意的人,如果你跟我,我會給你配得上你的回報。”
他毫無反應,汪予清便有些受不住,提高了點聲音,冷然說道:“你不怕惹惱了我,我讓母親辭退你?”
外面忽地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林芝的聲音在門後響起,緊張地問:“出什麽事了,予清?是新家政不聽話嗎?”
汪予清朝他笑了笑,威脅般地問:“你覺得如果我這時候跟母親說想要辭退你,她會不會答應?”
連念初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渙散,臉頰緊張得泛紅,眉頭也像在忍耐着什麽似的緊皺起來。汪予清看到他的弱點,倒沒有趁機緊逼,反而換了一副誠懇的神氣:“你是有價值的人,不要把自己埋沒在沒見識的婦人和孩子堆裏。你看得懂我電腦上的東西吧?別說不懂,我從你的眼神裏看得出,你懂羅西尼語,也懂公司經營上的事。你這樣的人,本不該只當一個家政!”
門外林芝的聲音越來越急,連念初輕嘆了一聲,終于開口:“令堂不讓我和你說話,怕傳染病菌給你。”
汪予清輕笑出聲:“不用管她,她只是說說而已。我的病沒那麽嚴重,就算你跟我說話也傳不上什麽病毒,你坐下,陪我聊聊天——這家裏到處都死氣沉沉的,總算有個新鮮有趣的人,說說話也好。”
林芝還在外面敲着門,又怕孩子生氣不敢闖進來,汪予清終于想起回應一聲,告訴她自己什麽事也沒出,只想跟新來的家政聊聊而已。
敲門聲總算停下來,微帶緊張和不滿的女性聲音卻從門外透過來:“小連你照顧好予清,讓他趁熱吃了補品,別在裏面待太久,千萬別讓他累着!”
汪予清冷淡地應了一聲,林芝才不放心地離開。連念初懷着勸合這一家的打算來的,手段上便不能多計較,于是矮了矮身與他目光對上,用上了幾分迷惑心智的神術,誘導地說:“令堂這樣關心你,大公子又何必這樣讓她傷心呢?我這個外人其實不該插手你家的事,但——”
汪予清噴笑出聲,誇張地揉着鼻子問道:“你是哪個時代穿來的人,怎麽說話這麽文绉绉的,還令堂,還叫我大公子,你當演古代片嗎。”
哦?這個家裏不說令堂嗎?前些日子他看的一部挺現代的豪門家庭劇裏還是說的,而且汪家夫婦也沒提過稱呼問題啊。
他抿了抿嘴,越發加重了法術,勸誘道:“你或許覺得我一個外人不該多管閑事,可是這份餐點還擺在這裏,我至少得告訴你,它是你母親特地為你訂來,親手送到門外的。這裏凝聚着她濃濃的母愛……”
汪予清的神情沉下去,冷笑一聲:“你的确管太多了。你以為他們真的愛我?他們那只是自以為是愛的控制欲發作而已。我不缺母愛,更不缺一碗不知哪個飯店訂來的湯,暫時留在汪家只不過是身體還不允許,無法徹底擺脫他們的人身控制而已。等這次手術做完……”
他忽然住口,陰沉地看了連念初一眼:“我說的這些你想告訴他們也随便,不過你要想想,告完這個密,還有機會留在汪家嗎?”
既然甩不想和父母和解……那也行吧。
只要大兒子病好了,離開這個家,汪家父母還是會把注意力放到小兒子身上,他的有緣人就能好好上學,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了。将來萬一碰上元泱蒼華或是哪個門派下來開拓分院的人,還可能有機會入道修真,逍遙後半生呢。
連念初不由笑了笑,換了個說法:“你和父母有心結,我不勸你,但這個心結不該遷怒到一個什麽都不懂,只知道仰慕兄長的孩子身上。予遲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之前經常跟我說你有多麽優秀,為了長大能照顧你而努力讀書……”
“住口!”汪予清的火氣一下子冒出來,端起滾燙的湯碗扔向連念初。
他連忙上前接住碗,再往前滑一步,連潑灑在半空中的湯水也接了回去,地上幹幹淨淨,湯碗外緣和他的手也幹幹淨淨,看得汪予清目瞪口呆。
但下一刻汪予清就反應過來,轉怒為喜,起身看着他,輕輕鼓掌:“好身手,我原本給你的評價已經不低了,想不到還是小看了你。我只是不明白,你這樣的人為什麽要隐姓埋名來我家當個家政?”
連念初十分耿直地答道:“為了讓你家消除誤會,重新充滿愛。”
他分明說的是實話,汪予清卻捂着臉哈哈大笑,笑得站不住,重新坐回了轉椅裏。笑聲透過他的指縫響亮地回蕩着,露出來的眼角下甚至挂了幾滴淚水。足足笑了半分鐘,他才站起來指着連念初說:“你的玩笑開得挺不錯的。我只知道家政專業是培養保姆的,想不到還教說相聲!”
連念初把湯端回去,直接撂到汪予清蒼白幹枯的手上,看了他一眼,繼續引導他:“湯不熱了,快喝吧,對你身體好。你上網看外國公司的財務報表,不就是還想治好病,好開個自己的公司嗎?”
汪予清輕笑一聲:“你讨好人的手法真生硬,我父母怎麽會找了你這麽個人來?不過之前你站在汪予遲身邊時演得還挺自然的,我真以為你是個單純來照顧我那廢柴弟弟的小保姆了。”
怎麽說話呢這人!真沒素質!不過他的識海似乎比常人堅固啊,那個經理根本沒用這麽強的力量就聽話了,汪予清這麽個未成年人居然一再打斷他的誘導,不一般啊!
連念初皺了皺眉,先給自己的有緣人辯護一句:“予遲并不是廢柴,而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要不是你們這一家俗……感情牽絆,我都想送他去上……上國際學校呢!”
這樣的修真天才,這樣合适的年紀,在凡塵俗世消磨了才是可惜。要不是汪予遲自己舍不得放開俗緣牽絆,趁年少把他送到張真人那裏,肯定能有個更好的前程。
汪予清搖頭笑道:“你對他真不錯,不過也別睜着眼說瞎話了!汪予遲要不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他們才不舍得放棄他,把那麽多精力放在我這個病人身上……”
他轉了轉椅子,仰頭靠在轉椅背上,唇邊含着涼薄的笑問道:“想聽個故事嗎?”
也不管連念初聽不聽,就徑自講了起來:“從前有個小男孩,他很聰明,人也勤謹,愛學習、會運動,朋友也多,在父母交際的小圈子裏是最完美的孩子,也父母在外炫耀的好工具。
“但是有一天,這個孩子生病了。”他頓了頓,故意去看連念初的臉色。連念初坐在椅子裏吃着木梨糖,一雙眼落在他臉上,神色不明,卻又像有道絲線落在他眼裏,牽着他挪不開目光。他也不惱,接着說了下去:“這個孩子在九歲時得了一場大病,急性白血病,病情非常猛烈。這個孩子忍受着全身劇烈的疼痛,孤零零地躺在醫院裏,而他的父母因為工作關系不能經常來看他,他就只能一天天等着,盼着,忍着化療後的劇烈反應,等到父母來時,對他們說一聲‘我沒事’。
“後來他的母親漸漸不出現了,他非常想念母親,一再要求見她。他父親和親戚們都告訴他母親生病了,不能常來醫院,于是他苦苦忍耐着,不想把自己的病傳染給母親。又過了一兩個月,他的病情忽然加重了,醫生對他父親說,如果沒有相配的幹細胞,他就只能再活幾天了。
“那天他其實清醒着聽到了醫生的診斷,卻不敢睜開眼,生怕父親為他傷心,結果……那天稍晚一點,醫生提醒他他父母過來探視了,他努力睜開眼,透過監護視的窗戶看到父母在外面走廊裏站着。但他們倆并沒像從前那樣站在窗前看他,而是退後了些,低頭看向母親的肚子。
“他的母親已經懷孕了,肚子很大,兩人都溫柔地低頭看着腹中那個胎兒。至于病房裏快要死去的孩子,對他們來說可能早已經是不該存在的拖累了吧?”
汪予清臉上露出一點冷徹心肺的笑容,擡眼看着連念初,神色詭秘得像個來自異世的幽魂:“然後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