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房裏的交心
“病人本身胃腸道就有不同程度的潰瘍, 又由于攝入的刺激性食物導致了重度腸痙攣和胃出血的症狀,需要住院觀察。”
“可是他昨天基本上沒吃過東西啊。”裴焰的聲音由遠及近,朦朦胧胧,像是蒙着一層紗。
“具體病因還是需要進一步檢測.......不過這麽年輕腸胃就差成這樣的還是少見, 平時一定得注意, 而且他做過腸道手術, 要盡量注意保暖, 不要受涼淋雨否則會加重病情。”
“他做過手術?”
……
醫療器械的滴滴聲逐漸清晰起來, 容辛的意識仿佛在水中起起落落,他能感受到自己滾燙的呼吸噴在呼吸面罩上的沉重聲響, 也能感覺到冰涼的針頭紮在他的手背上,腹部像是火燒一樣痛,将他再一次投入意識昏沉的黑暗。
他仿佛置身于瓢潑大雨中,洶湧的河水咆哮着從腳下掠過, 鐵索橋從中斷裂,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他耳邊穿過,他向河水中墜落, 電閃雷鳴近在咫尺, 深淵張開血盆大口欲将他吞噬——
逆光中, 一只手穿透烏雲密布的雲層拉住了他, 奪目的陽光驅散了濃雲,雨幕退散漫天彩霞, 裴焰緊緊攥住他的手, 對他露出溫暖的笑意:“我喜歡你。”
容辛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刺眼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 那金黃色的光澤有一瞬間讓容辛恍惚以為自己仍在夢境,直到手上忽然傳來炙熱的溫度。
“你醒了!”裴焰激動地聲音都變了,他雙眼熬得滿是紅血絲, 緊緊抓着容辛的手,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幾乎有點扭曲,似乎是有點不敢确定,竟然擡手在他白皙的臉蛋上戳了一下。
容辛:“……”
裴焰立刻收獲了一道容辛标志性的“你找打嗎”的眼神攻擊,頓時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他昨晚在容辛床頭守了一夜。
容辛的呼吸太弱了,有好幾次裴焰看着他比醫院的牆還白的臉色和幾乎毫無起伏的胸口,吓得以為他過去了,幾乎每隔兩分鐘就要在容辛鼻子底下探一探,感覺有溫熱呼吸噴在自己的手指上才放下心來。
裴焰的嘴角盡力向上,一疊聲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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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容辛的錯覺,裴焰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立刻假裝檢查輸液管,似乎是刻意躲避開和他的對視,可他眼底那抹微紅卻還是來不及掩飾。
他是在擔心我嗎。
容辛的眼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喉嚨有些酸澀的發緊,他之前還抱有僥幸,覺得裴焰說的那句喜歡只不過是被當時那種狀态逼出來的暫時精神錯亂,然而現在看來這種喜歡或許比自己想象中的程度還要深。
裴焰是什麽時候喜歡他的,為什麽喜歡,容辛其實很想問問他。但是腦海裏總是卻忍不住回想起裴焰讓他自首時的畫面,容辛垂下睫毛,一句“喜歡”并不能改變什麽,兩人之間天塹般的鴻溝依舊存在,那種隐約的類似悸動的情感只會在夢中出現,一旦放到現實中,只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感覺好些了嗎?”裴焰下意識伸出手想摸摸容辛的額頭,卻看見容辛微微往後縮了一下。
裴焰的手頓在了半空中,愣了一秒,不動聲色的放下了。
“我想喝水。”容辛終于說出了他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也許是因為之前吐了血,他清潤的嗓音有點細微的沙啞,聽起來特別讓人心疼。
裴焰強行壓制住心頭的酸澀,神色無異的幫他掖好了被角柔聲道:“醫生說你這兩天不能喝水也不能吃東西,胃出血加上重度腸痙攣,得修養兩天。”
容辛垂下了眸子,雪白的枕頭襯得他的眉眼烏黑得如同墨色,幹裂蒼白的嘴唇上都是依稀的咬痕。
“等我一下。”裴焰看不下去了,起身去飲水機那接了一杯水,拿着棉簽和水杯走回來坐到床邊,把棉簽沾濕輕輕蘸在了容辛的嘴唇上,“只能先這樣了,實在難受就想想別的事情,兩天很快就過去了。”
他的動作非常溫柔,在遇到唇上的小傷口時手指有些微微發抖,卻很快克制住了,他細心地避開那些小傷口,直到把兩片唇都沾濕,這才把棉簽放到了一邊。
“快點好起來,等你腸胃恢複了,我帶你去吃黃焖雞。”裴焰輕輕笑了笑。
容辛低聲道:“還有機會嗎。”
裴焰的身形微微一頓。
容辛擡眼看向他,神色淡然如水,可若是仔細看的話,就能看到他手背上青色的脈絡都微微緊繃了起來:“你不是要送我去自首嗎。”
這一瞬間,從剛才起就被二人回避的問題就這麽被容辛血淋淋的擺在了臺面上。空氣中靜的像是掉一根針都能聽到,裴焰的心髒仿佛被刀子捅了個來回,抽出來的時候漏了個洞,把裏面的糾結、痛苦全部散落了出來,卻最終被他一股腦拎起來又狠狠地塞了回去。
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怎麽,我如果說要送的話,你要立刻拔了輸液管從二樓跳下去逃走嗎?”
容辛的烏黑的桃花眼盯着他,裴焰在他的眼神中讀出來,如果自己說是,容辛真的有可能做得出來。
裴焰深吸一口氣,如實道:“我會的,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容辛冰雪聰明,如果在他面前打太極繞圈子只會起到反效果。
“我現在沒有确切的證據證明那天在小巷子遇到的就是你,正如你所說,會功夫的不止你一個,左手手臂受傷又可能有千萬種巧合。”他看着容辛的眼睛,“但是容辛,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任何犯罪都不會毫無痕跡,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傷害譚虎,但是我會查出來,我會找出你作案背後的行為邏輯,然後把證據親手送到你面前來。”
裴焰昨晚在月色下盯着容辛蒼白俊美的容顏看了一晚,終究還是做不到直接把容辛舉報給警方。
容辛雖然平時看起來冷漠,但是骨子裏的俠肝義膽和善良早已超越了大部分人。他會在暴雨傾盆中主動留在最後,他會在搖搖欲墜的鐵索橋上強忍着劇痛拯救同學。這樣的人不會是冷血殺手,他的行為處事背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裴焰向來善于以行為邏輯分析人,在沒有摸清容辛犯罪的原因之前,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明不白的讓容辛的青春葬送在監獄裏的。
裴焰深吸一口氣:“在證據和真相面前,一切都無從抵賴,到那時候,我才會帶你去自首。”
容辛無聲地注視着他,眸色幽深似海,裴焰與他對視,那一瞬間就仿佛烈火對上深淵,無聲地掀起了風浪,裴焰說:“不過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犯罪都是最錯誤的選擇。我們所處的已經不是那個恩怨情仇都只能用刀劍說話的時代,千百年的時光磨砺出來的最公正最有效的利劍是“法律”,身為一名法學生,你最應該懂這個道理。”
容辛那向來波瀾不驚如同面具般的面孔上終于出現了微小的裂痕。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和他說過極其類似的話——
“如果有朝一日我可以考到A城,我希望去霍普大學學法律。”少女的聲音如同清亮的風。
“法律有什麽好的。”稚嫩的少年嗤之以鼻。
“法律是維護這個社會公正的最有效的武器,”少女笑着揉了揉他烏黑的頭發,“如果我學會了法律,就可以讓這個世界上的恃強淩弱少一點,讓弱者們也有為自己說話的機會。讓王阿姨的菜園不再被強占,讓在工地上摔斷腿的阿強得到應有的補償。”
“哦……”少年點點頭。
“不過人各有志,小辛将來想學什麽?”
“我想去索羅斯大學讀金融,把那些有錢人的錢全都賺到手,然後把B城打造成比A城還厲害的城市,碾壓那些眼高于頂的A城人。”
“哈哈哈,你的志向可比我遠大多了。
……
将法律奉為畢生志向的人,卻被法律辜負了。
當趙元琪狂笑着從法院的大門走出來,被無罪釋放時候,姐姐的魂靈在天上看着,可曾對那所謂的公平正義失望了嗎。
如果法律真的可以斬除所有的罪惡,那自己又怎麽會走上如今這條血路。
真是可笑,容辛想。
可是即便是對法律失望透頂,自己卻為什麽志願單上只寫下了“霍普大學法律系”的名字呢?
為什麽呢?
容辛心中淡漠的湖面忽的震動起來,他看着裴焰堅毅的臉,仿佛看到了少女數年前那清澈臉孔重合,內心深處忽的山崩海嘯,一直以來被他忽略的事實仿佛在這一刻緩緩從深淵中浮出水面——當初他選擇霍普大學法學院真的只是因為執念嗎,還是說,他其實對所謂的公平和正義還抱有一絲希望和僥幸。
也許更多的是後者吧。他原本都忘了的,直到他看到了裴焰,看到他拼命勸自己自首時那種近乎執拗的正義感。
原來這世上還有和姐姐一樣傻的人,努力的維護着公平和正義,試圖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
容辛忽然明白了裴焰的堅持,雖然自己不可能放棄複仇的執念,但或許老天讓裴焰出現在他複仇的路上,正是冥冥中的一種預示。
明朗的陽光下,容辛忽的釋然了,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那你就去找吧,那所謂的證據。”
裴焰一愣,他在心裏做出了無數種設想,他以為容辛會憤怒,會流露出充滿敵意的冷漠,卻不曾想最後竟是這種态度。
“你說任何犯罪都不會毫無痕跡,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容辛微微起身,靠在了身後的柔軟的枕頭上,側頭看向窗外,秋日蕭索的園景落入他幽深的瞳孔中,他輕輕道,“我也期待着能找到的那一天。”
裴焰敏感的覺察出來容辛說的和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卻也在同時感受到容辛身上似乎有什麽正在悄然地發生着變化。那是一種積極的,試探性的改變,雖然并不徹底,卻已經萌發出了嫩芽。
裴焰隐約猜測到了什麽,不過雲裏霧裏的不敢确認,他還是靠過去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雖然最近不抓你去自首了,但是我會24小時盯着你的,別幹壞事。”
容辛回過頭來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仿佛在片刻間又恢複了裴焰熟悉的氣場,冷淡中帶着點慵懶和嫌棄,舉起自己紮着針頭的手背對他示意:“我身子這麽弱能幹什麽壞事。”
裴焰心說你幹的壞事多了去了,除了傷害譚虎,偷心是最嚴重的一樁。
容辛打了個哈欠,身子放松了下來:“醫生說我為什麽會忽然肚子疼了嗎?”
過了自首這個話題,緊繃的空氣仿佛瞬間松快了起來。
裴焰回過神來,柔聲道:“醫生說可能是食物中毒,你回憶一下有吃過什麽奇怪的東西嗎?”
容辛懶懶的搖搖頭:“早飯吃的和你們一樣,是酒店的提供的,午飯和晚飯都沒吃。”
“啧,奇怪。”裴焰皺眉,“不過現在你的血液已經送檢了,估計今天下午就能出結果了。”
他俯身湊近:“以後你的夥食我包了,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翻牆都翻不動。”
容辛哭笑不得地否認:“我本來就翻不動。”
裴焰現在已經對他的鬼話完全免疫,他拿起盤子裏的毛巾,輕輕擦了擦容辛額頭上剛剛溢出來的細碎汗珠:“又疼了吧?要不要我給你揉揉肚子?”止痛藥的藥效這個時候應該過了,看容辛的臉色應該已經開始難受了。
這溫柔的舉動讓容辛的耳朵微不可查的一紅,自從知道裴焰對他有非分之想,好像他做什麽舉動都別扭了起來。
“早幹嘛去了。”容辛白了他一眼,緩慢的翻過身去背對着他,“昨天把我綁床頭的時候不是挺開心的嗎?”
“哎呦!”裴焰聽了這話恨不得當場一條白绫謝罪,心疼內疚的肝都顫了,趕緊雙手合十做跪拜狀:“我錯了,我那時候以為你是裝的。”
裝你個……!
“你可以滾了。”容辛黑着臉指了指門口。
“我滾了誰伺候你呀。”裴焰厚着臉皮湊過去,容辛這幅暗戳戳生氣還要忍着故作冷漠的樣子特別可愛,裴焰一邊心疼一邊在心裏瘋狂流口水,他知道容辛不是真的想讓他走,只是怄氣而已。
“小辛辛,小冰山?你理理我嘛,我錯了還不行嗎,除了黃焖雞我還請你吃大盤雞三杯雞好不好?”裴焰笑眯眯地輕輕扳容辛的肩膀,“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次吧。”
他那副讨好的樣子特別像犯了錯之後拼命搖尾巴的大型犬,容辛強行壓住嘴角向上的趨勢,故意冷冷道:“不要,說不定我肚子疼就是被你氣的,你滿漢全雞都不能将功補過。”
“還會訛人了是吧?”裴焰心都酥化了,湊到容辛耳邊低聲道,“我怎麽覺得你在跟我撒嬌呢。”
容辛耳朵發紅猛地回頭瞪了過來,要不是兩只手都釣着輸液瓶,裴焰相信他絕對能一巴掌把他揍翻。
裴焰趴在床頭笑的春光燦爛,仗着容辛動彈不得肆無忌憚:“那我用別的東西補一補行不行?”
容辛狐疑:“什麽東西?”
裴焰邪魅一笑:“霍普大學法學院院草的香吻。”
他不提那個吻還好,一提容辛整個人都不對了,脖子都變成了淡淡的粉色,表情簡直一言難盡。他在抓起桌上的水澆裴焰一臉,和把手背上的針拔下來戳到他的鼻子裏兩者之間掙紮了一下,終于看在裴焰照顧了他一夜的份上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肺腑之言:“裴焰,我不是同性戀。”
“我也不是。”裴焰摸了摸鼻子,笑道,“但我就是特別喜歡你。”
剛剛走到病房門口,抱着鮮花準備敲門的叢秋和高奕瞬間石化,下巴險些“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裴二哈你說這話臉不紅嗎,你不彎誰彎?
感謝在2020-06-27 15:28:46~2020-06-28 15:42: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聿北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