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君瑞不會走遠的,他的娘,是他心中最大的羁絆,勝過天下。”李誦突然發現張珙的确是個很好懂的人,他要的只有那麽一點。
“對,叔叔不到一月就回來了,他還帶回了大人的死訊,以及立志報效興亡的誓言,”韓晔拔出劍削去突兀的樹杈藤蔓,到了這裏,不知道原先開拓的人是無心了還是體力不支,淩亂得過分,他朝遠處眺望,無果後看回來,說話也吞吞吐吐,“我還從未見到過,人的憤怒可以可怕到那種程度,叔叔在草廬外跪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我醒來,就再沒看見他。”韓晔看着欲言又止的李誦,“很多年後,我也長大了一點,我問叔叔,為什麽夫人會變成那個樣子,還有他當時,是怎麽樣的心情。”韓晔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憶,停在那裏望着天空,輕仰的下颚上朝露銜垂,“太子殿下,可要好好善待叔叔,不然,太子殿下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君瑞他,說了什麽?”李誦步履稍顯焦急,握住了旁邊一棵樹的樹幹。
“叔叔告訴我,太過凝重的愛,在無盡的等待和僞裝在豁達下的癡怨消磨下,只會演變為畸形的恨,不死不休。”韓晔讓開了路,“前面一直過去就是夫人的墓,晔便不過去了,還請殿下多寬慰叔叔。”
“恩,我知道。”李誦伫立凝視着遠處那道刺目的白色身影,他不知在想些什麽,微風拂過他的額角,在這僅屬于兩人的靜默中,苦澀得似乎泛開一抹酸氣,他的腳挪了挪,片刻又退了回來。
天昏暗了下來,執了玉骨扇的清雅公子從那一地枯枝上掠過,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他到了墓邊停了半響,但還是硬着頭皮走向那個削瘦跪着的人身邊,李景儉搖了搖他的肩,語氣中帶着萬分的不忍:“叔叔,随景儉去用膳吧,夫人交代過,即使你回來,也不許到她墓前來,小晔将屍身交給你安葬,已經違背了夫人的遺願,而且娘,待會說要過來。”
張珙沒有動,就像沒聽到一樣,他還記得自己那樣歡喜地跑進屋裏卻被趕出的場景,一個彌留的人,從哪裏了來的那麽大的力氣,居然彙聚得出那樣足以致人萬劫不複的目光,淩厲到,他即使看不到,也足以徹底碾滅他所有的勇氣。娘已經很多年沒跟他說過話了,除了他不常在的原因,也是他們之間隔閡太深,那時,娘卻說話了,只是一字一句,都像貫穿他的鋼針,他痛得連呼救都喊不出:“去吧,随你父親去吧,去你們那千瘡百孔的錦繡河山上面吧,去面對你們那沉泛醜陋的宦海吧,還來離我這個心胸狹隘的老婆子做什麽。”
張珙的目向他轉了過來,在将那墳頭添上最後一柸土時他便可以看得見那木牌上自己歪歪斜斜的字跡,他突然很想放聲大笑,卻也痛不欲生,他腦海中母親的臉已經模糊,他如何拼命回憶,也無法完整拼湊出很久以前,那個待他如珠似寶的娘親,她是他的娘,也是他的恩師,她養育了他,一個人撫他長大,讓他有了健全的人格,不過,那懷抱永遠變成奢望了,她是在等他的,即使是因為怨恨不甘,她也在等她的兒子回來,撐着油盡燈枯的身體,去見自己的郎君以前,将這場戲落幕。
張珙的唇抖了抖,太過幹澀的嗓子發出的音根本連貫不起來,他專注地觀察木牌上的碑文,指尖一劃一劃:“她,是我的,娘,我,是,她的兒子,永遠,都是。”張珙的被悲恸地顫,掌埋在松軟的新土裏,“我的掂花小楷,娘還說看着好看,要我練好了給她刻一面小鏡,但現在,卻只能刻這塊碑了。”張珙一身衣袍上有不少劃破的痕跡,灰撲撲的沒多少神采,忽而,他伏在墓堆上便瘋狂地徒手開始挖,景儉被他野狼一樣的兇狠震懾,竟愣了許久才上前環住他:“叔叔,你想叫夫人不得安寧嗎?”
張珙瘋狂地掙紮,一身的傷,在擠壓下痛得他只想仰天長嘯,他凄厲的喊叫吓壞了抱着他的景儉,居然手一松被推到一邊:“叔叔,你怎麽了?”李景儉的發冠微亂,從不離手的玉骨扇掉進泥土裏也顧不上去撿,他心中昔日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如今痛苦地嘶吼,那披頭散發的樣子讓他根本不敢相信:“叔叔,你別這樣。”
張珙跌在墓上哭了起來,淚剛滑出他又受不住地捂了眼,頃刻而至的黑暗中,他的世界就像只剩下了他一個。
“叔叔,”李景儉擔憂地用衣袖拭去他臉上被淚沾染的泥土,翻過來的袖上猩紅一片,他驚慌地抓住他的臂:“停下來啊,不要哭了,小晔,小晔,你在哪裏?”他手忙腳亂地擦着好像擦不盡的血淚,突然張珙往他身上一伏,血腥氣更加濃重起來,他看着吐出一口血後臉色慘白的張珙,忽而擡了手,“得罪了,叔叔。”他的手往他頸邊劈下,卻又在看到張珙那種滿滿痛苦的哀求的眼神時緩了下來,景儉為難地皺了眉。
“景儉,不要。”張珙哀求的聲音就像嗚咽,似乎所有的生機都斷絕一樣,但好歹他是鎮靜下來了,“求求你,不要。”
景儉盤坐下來讓張珙躺在他胸口,分明是寒冬,兩個人卻都在冒着氣,呼吸時帶出長長的一道,就像靈魂的逝去:“叔叔,景儉冒昧問一句,既然不想跟他走,為什麽帶他來,”他嘆氣的聲音無悲無喜,“叔叔對他,到底是什麽感情。”
碾壓一切的沉默,伴着平緩的呼吸,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谷裏,似乎想末日來臨,這裏僅有的這麽幾個人,一個也逃不掉。